第4章 万事休(四)

周世臣的手很大。

掌心粗粝,指节上带着厚茧,遍布着许多深浅不一的疤,有一道横过整个掌心,显得格外可怖。

乔惟想起祁华的手。

如玉纤长,经络分明,指节处也有薄茧。

他自三岁习射艺。

周世臣见她迟迟未有动静,随她视线看向手心,幽深如潭的眸子微张,便将手收了回去,不着痕迹地藏在斗篷下。

“我们这种人,手难看点也正常。让乔大人见笑了。”

乔惟拍了拍衣上浮雪,一手将小黄搂在怀中,扶着墙慢慢起身,上前一步转移话题:

“大人要带我去哪儿?”

“去我家。”周世臣说罢,勒紧马绳朝前踱了几步,示意乔惟上来。

等了许久,都没听到动静。

周世臣又往后踱几步:“怎么?”

乔惟弯眸,双手交叠于身前,后退一步:“周大人府上还是不叨饶了。”

怪道白日不直接抓她,还以为他良心发现,不忍她死里逃生又赴死。

原来是想动私刑。

周世臣将她的抗拒收入眼底,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

“世臣!”

随着一串马蹄声,亦是一身墨色披风的男子骑马而来,比周世臣白皙些许的面上闪过一丝薄愠:“你怎么还在这儿?”

“阿裴?你怎么……”周世臣说着,下意识紧着缰绳想往乔惟身前挡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

“这谁……”男子看清月色下静立的人,眼底闪过一抹不可思议,“乔扶砚?”

乔惟自然也认识眼前人,江裴。

周世臣往日在朝中树敌颇多,同谁都绷着张脸不肯接近,恍若一出生全天下人便倒欠他一亿黄金的模样。

这其中,大抵有九千九百九十万是江裴欠他的,故两人形影不离。

当然,乔惟和江裴有过的那些来往,并不因为周世臣。

“江将军,别来无恙。”乔惟弯眸应下。

回答她的,是下一刻抵上脖颈的剑锋。

江裴表情渐冷:“你还真活着。”

“阿裴!”周世臣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将乔惟护在身后,“你这是做什么?”

“闪开。”江裴微仰头,眼底杀意毕露,“我倒要问问你在做什么!我劝了你多少次?你非要又沾上这个人,命都不顾了么?你忘记今日陛下……”

话说一半,他又咽了回去。

周世臣显然也沉默了一下,才道:“陛下那话……也不过是寻常敲打一番,并无别的意思。”

“还要怎么明示,你才不装傻作愣?”江裴气笑,语气也变得格外不客气,“你身后的那位大人,是放走逆党、刺杀先皇的‘大功臣’。窝藏者,杀无赦!”

“我原本还想着你白日可能只是路见不平,没想到真是为了救她。”说着,江裴有些咬牙切齿,“整个朝廷除了你,还有谁敢藏她?”

小黄察觉来者不善,对着江裴就叫:“汪!”

江裴无语:“狗都买了?”

乔惟看不见周世臣的表情,却是能看见江裴眼底不着掩饰的厌恶。

祁华下令要抓她?

在祁华眼里,她不应该尸体都泡发了吗?

他们又为什么笃定周世臣会藏她?

饶是诸多不解,乔惟也只是掩在心底,面上岿然不动。

她笑了声。

连周世臣都回头看她,眼底似是不解。

乔惟向左一步,越过周世臣与他并肩。

那柄剑自然而然也精准地从周世臣身前挪开,重新抵上她的喉间。

“江将军,我与你素无冤仇,何必拔剑相向?”乔惟弯眸,抬眼直直对上江裴视线,似乎性命攸关的不是她一般,笑道。

“以前喊我‘扶砚兄’的时候,江将军可不是这副模样。”乔惟笑意更甚,“阿娆知道你要杀我吗?”

刚被伍家夫妇救活时,她确实无所谓生死。

但到今日,既然有人想要她活,有人为了她能活而努力,她就不能允许自己随随便便结束偷来的后半生了。

“你!”江裴五指一紧,“休拿阿娆威胁我。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正当他作势要再近时,一道银光闪过,伴随着一声铮鸣,将江裴的剑猛地打开。

周世臣持剑复挡在乔惟身前:“阿裴,适可而止。”

“我看你脑子真是不清楚!”江裴咬牙,正欲再说,忽尔周遭传来什么动静。

远远闪起几道光亮,伴随着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与低语,江裴面色一变:“不好,是寿延军,快走。”

周世臣亦立即反应过来,翻身就上了江裴的马,对着乔惟道:“快!”

那匹黑鬃马难得温顺地低下头,方便乔惟抱着小黄立即跃上。

由江裴带路,三人朝反方向一路狂奔。

待跑远些江裴才忍不住骂道:“你有马不骑,是不是有病?”

“男女授受不亲。”周世臣嫌搂腰太怪,只得双手勒着江裴斗篷。

他一句男女授受不亲,江裴蹙眉:“谁女的?”

乔惟尽可能与他俩并行:“我。”

“你女的?”江裴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你?”

乔惟抿唇:“我以为江将军是看出来了,否则为何会对一个女子喊乔扶砚?”

“你这张脸我做噩梦的时候经常想起。”江裴冷哼一声,“还以为是为了活命染上穿女子衣衫的癖好,没想到真是女子。”

但说到后半句,他声音显然比方才柔和了不少。

早说是女子啊。

这般想着,江裴下意识往身后瞥了一眼,没看清身后人什么表情。

乔惟倒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脸如此醒目,温和道:“劳烦江将军记挂,做噩梦的时候,不会是梦到我与阿娆同行,你插不上话吧?”

“乔扶砚!”江裴额角直跳,“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串在剑上,丢给后头的寿延军换军功?”

周世臣适时打断:“阿裴先去我府上吧,去你那儿也成。”

“方才她说我时你怎么不护我?”话虽如此,江裴在下一个路口掉转马头,“去我那儿吧,近些。”

江裴与周世臣在京郊外都各自有私宅庄子。

乔惟是头一次来,又颠簸了这一程,难免有些疲累,跟在二人后头。

等到门口,才有些后知后觉。

她这算不算羊入虎口?

但也顾不上了。瞧他们二人的反应,显然是刚刚那队人马更危险些。

周世臣倒像是这里的常客,朝侍女吩咐了几句,便有人带着乔惟去沐浴更衣。

连小黄都被带下去洗干净了。

乔惟跟随着侍女脚步,穿过回廊,留心着四周景物,发现院中种了不少花草,远超正常人家装点园林所用的数量。

这样的做派,她曾经在一个人身上是见过的,不由会心一笑。

小侍女本是活泼性子,一路都暗暗观察着乔惟。

她是府上家生子,知道自家大人与周大人关系好。眼瞧着周大人对眼前女子不大一般,她便生出几分好奇:“姑娘在笑什么?”

乔惟摇头,只是反问:“江将军与阿……长公主的好事,是不是要近了?”

提及端淑长公主祁娆,乔惟心底就总有一处软下来。

江裴对她再有不喜,予阿娆而言,算是良配。

不成想,侍女面上露出愁容:“唉,不一定呢。”

乔惟反问:“因为国丧?”

大晋惯例,自天子驾崩之日起算,举国同丧三十六日。

出丧后,除新帝一年内不得选秀,其余人的嫁娶是正常自由进行的。

前朝有为昭显仁孝,新帝下令延长国丧时间的例子。

但祁华显然不在其列。

算着日子,也就十二三天了。

没想到乔惟说完,侍女反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乔惟第一反应就是有人从中作梗:“是陛下不许?”

话出口,想想却又不应该。

无论他们之间如今如何,乔惟都敢凭前二十年的了解,笃定一句。

祁华也希望这祁娆这个妹妹幸福。

乔惟有些自责。

这才多久的时日……怎得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怪到他身上去呢。

“不是陛下啦。”侍女犹豫片刻,压低声音,“是长公主不肯。”

“长公主不肯?”乔惟有些意外,“为什么?”

“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也分不清里头的勾勾绕绕。随口说说,姑娘就当个笑话听。”

这是要她表忠心了。

乔惟颔首,伸出四指对天:“我绝不和别人讲。”

侍女深吸一口气:“听说,是因为陛下追杀乔扶砚乔大人,公主和陛下闹掰了,连带着陛下的婚书也不肯认呢!”

乔惟:……

难怪江裴做噩梦会梦到她。

正巧走到浴间,侍女先一步进屋,乔惟原要跟她一道进去,抬眼却看见走廊尽头的那个身影。

犹豫片刻,她还是过去了。

周世臣换了身银白衣衫,又在月下,将整个人的气质都柔和了几分,倒真像温柔乡里养出来的贵公子。

“周大人。”

周世臣被她看见时就自知躲不过了,站在那儿看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由远及近了,再一点点低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们从未如此近过。

乔惟仰着头,再一次感慨他的身高,真真是吃多少大米饭也难求的。

“我方才误会周大人了,以为大人要对我动私刑,先给大人道歉。”说罢,她朝周世臣躬身行了个礼。

要动私刑,现在就不会的带她沐浴。

又不是过年吃猪肉。

“不必。”周世臣抿唇。

乔惟知他寡言,眉眼弯弯又道:“周将军的手很漂亮。”

这下周世臣未想她会复提起此事,面上露出一丝无措,很快又被压下。

他抿了抿唇,半晌才道:“……除赵王外,温氏一族已尽数缉拿,后日问斩。陛下应当会亲临。”

他抬眼,深沉的眸中有暗流涌动:“你想去看吗?”

乔惟微怔。

温党被缉拿,后日问斩。

明明只是一句话而已,怎么心就不安分起来,连浑身血液好像都沸腾起来。

“可以吗?”

周世臣点点头:“……你若到时听我的话,不乱跑,我就带你去。”

“多谢!”乔惟这次正经给周世臣行了完整的礼,眸中感谢之情快要溢出。

周世臣望着她的眸子,心却如坠冰窟。

只是一句“陛下亲临”,她就那么高兴。

果然……心里还是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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