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我拿起那个沾了泥巴的星星——那是林意挣扎时从其中一人手里抓下来的。

“现在，跟我一起去巷子口。我远远看着，你们自己，去跟他们要说法。林意，你要喊得比刚才哭还大声，质问他们凭什么抢东西骂人，程也，你就站在她旁边，把背挺直，把受伤的手露出来，眼睛死死瞪着领头的，大声告诉他们‘把瓶子还回来，道歉！不然我们马上去找家长、找老师、教导主任，把你骂我的话一字不漏全抖出来！要开除大家一起！’ 声音要大，底气要足，要让整条巷子都听见！敢吗？”

程也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看着我的眼睛，那漆黑的漩涡里，恐惧和迟疑渐渐被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取代。他重重点头，声音干涩却清晰：“敢！”

林意也止住了哭，小拳头紧握，脸上眼泪未干，却用力吸了吸鼻子：“我也敢！他们…他们太坏了！”

夕阳的金辉斜斜照进院子，给三个人的身影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也照亮了程也手背上那道清晰的伤痕，和两个小小身影眼中，正被点燃的、名为“反击”的星火。

“很好。”我弯腰，把药箱放在石阶上，“那我们出发。记住，去拿回属于你们的东西，更要拿回你们的勇气和尊严。这第一步，必须你们自己，堂堂正正踏出去！”

十七岁的林悦啊，是怀春羞涩的少女，是勇敢睿智的姐姐，是开朗活泼的姑娘。

二十四岁的林悦，是心如止水的尼姑，是严肃古板的班主任，是无趣无聊的女人。

再见叶凡，是班上一个男生打篮球，扭了脚，我和周野送他去医院。

县医院急诊科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隐隐的血腥味，瞬间裹挟了鼻腔。

“老师，这边！”周野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架着龇牙咧嘴的男生小刘，步伐稳健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向分诊台。

我紧跟在后，目光扫过白色的墙壁、蓝色隔帘、步履匆匆的医护人员。

挂号，描述伤情。小刘疼得额冒冷汗，脚踝肉眼可见地肿起老高。

“篮球扭伤，踝关节肿胀，怀疑韧带撕裂。”分诊台的护士快速记录着，“骨科急诊三诊室，丁医生在，直接过去吧。”

我和周野急忙架着小刘往诊室走，诊室门虚掩着，周野直接推门进去。

“医生，麻烦看看，打篮球扭的。”

诊室里，窗明几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正低头在电脑前写着什么，旁边坐着一个年轻的医生，正在认真学习，他们闻声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那个年轻的见习医生，白大褂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金丝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目光依旧是熟悉的沉静，只是褪去了少年人的跳脱，多了几分职业性的专注与沉稳。

那张脸，轮廓更分明了，下颌线清晰利落，唯有抿唇时唇角的弧度，依稀带着点旧日的影子。

叶凡。真的是他。苏棠的消息没错。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迅速扫过小刘肿胀的脚踝，然后，仿佛不经意地，掠过周野，最后，定格在我脸上。

那目光，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没有刻意的寒暄，只有一丝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讶异，瞬间被专业和冷静覆盖。像是辨认出一个多年未见的……普通熟人。

“放平躺检查床上。”丁医生的声音响起，指示着周野。叶凡的视线也从我脸上移开，看向小刘的脚踝，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例行公事。

周野依言将小刘安置好。丁医生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带着无菌手套，开始检查肿胀的脚踝，按压、询问、转动角度。他的动作精准、利落，带着医生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疼吗？这里呢？这样转呢？”他一边检查，一边询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小刘抽着气回答。

整个诊室只剩下丁医生询问的声音、小刘抽气的声音，以及医疗器械偶尔发出的轻微碰撞声。

“初步判断踝关节外侧韧带拉伤，肿得比较厉害，需要拍个片子排除骨折。”丁医生直起身，脱下手套，走向洗手池 “你们先去缴费拍片，结果出来拿给我看。”

“好，谢谢医生。”周野应道，扶着小刘起来。

叶凡背对着我们，忽然开口：“林悦？”他顿了顿，像是在确认一个名字，又像是终于挑破了这层刻意维持的陌生，“……好久不见。”

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这次，不再是匆匆一瞥，而是带着一种沉沉的、难以解读的重量，似乎想穿透我此刻僵硬的表情，看清些什么。

“……好久不见，叶医生。”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努力想挤出一个符合社交礼仪的微笑，嘴角却像被冻僵的铅块，沉重得无法牵动分毫。

叶凡看着我，淡淡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目光转向电脑屏幕，按照丁医生的要求准备输入医嘱。

“老师，你在这里等我们？”周野的声音插进来，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架着小刘，眼神在我和叶凡之间飞快地扫了个来回，那目光锐利得像把手术刀。

我没理他，点点头。

周野稳稳地架着小刘往外走，经过我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他侧过头，肩膀几乎擦着我的手臂。

一股混合着阳光、汗水和他身上特有的、带着点青柠气息的少年体温，瞬间侵入我冰冷的感知范围。

“林老师，”他压低声音，用只有我能听到的音量，语气带着点刻意的无辜，又藏着针尖般的锐利，“您这位……老同学，挺酷啊？见面也不多聊两句？”

他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像除夕夜那根点燃的仙女棒溅出的火星，灼烫。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后退一步，后背却撞上了冰凉的诊室门框，激得我浑身一颤。

“再胡说八道，《上林赋》抄10遍。”我强装镇定地回他。

周野连忙架着小刘走出诊室门。门口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背影，带着一种无声的、挑衅般的笃定。

诊室内，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浓得化不开，像一层沉重的隔膜。叶凡依旧面对着电脑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没有敲下去。

他那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冷光，看不清眼神。

再见叶凡。

十七岁那场未曾言明的心动，最终以这样一种方式，画上了句点。没有波澜壮阔，没有旧情复燃，只有被时光磨蚀的陌生和一句轻飘飘的“好久不见”。

而周野，那个举着狼牙棒砸碎我黑暗的小小少年，那个如今以截然不同面貌出现的“问题学生”，正用他独有的方式，一寸寸剥开我冰封的伪装，将那场早已褪色的少女心事，连同我刻意遗忘的狼狈过去，一并暴露在冰冷的无影灯下。

他站在门外走廊的光影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也像一个……不容置疑的闯入者。

看着叶凡依旧背对着我的、沉稳却疏离的背影，一股迟来的、荒谬的讽刺感涌上心头。

原来，我和我的十七岁，早已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