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倒计时的数字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一天天逼近。随着那个刻骨铭心的日期临近，我的心绪越发不宁，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当年那场暴雨的潮湿与血腥。

不安像藤蔓缠绕着心脏，每一次晚自习的铃声响起，都让我神经紧绷。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家长群里强调，在班会上重申，甚至单独给那些父母工作忙碌的学生家长打电话：

“安全第一！最后三个月了，务必！务必亲自来接孩子！无论多晚，无论多忙，孩子的安全是底线！有任何困难，提前联系我，我来送！”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冷硬，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焦虑。

学生们私下议论“灭绝师太”愈发严厉得不近人情，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份焦灼源于何处——源于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发生在同样倒计时里的雨夜。

周野是唯一一个例外。他爸爸依旧“忙”，妈妈依旧在外地。于是，送他回家的路，成了我每晚固定的仪式。

某个清晨。

我像往常一样提前到达办公室，准备早读课的内容，手机忽然收到年级主任发来的消息，语气凝重：“林老师，立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紧急情况。”

心猛地一沉。高考前，“紧急情况”这几个字足以让任何班主任头皮发麻。

我快步走向主任办公室，推开门，里面除了主任，还有两位穿着深色便装、神情肃穆的男人。其中一位年长些的，眼神锐利而疲惫，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文件袋。

“林老师，这两位是市局来的同志。”年级主任的声音有些干涩，指了指两位便衣。

那位年长的警官站起身，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沉重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悲悯：“林老师您好，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关于您班上的学生周野……”

周野！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不详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

“他的爸爸……周正同志，是我们的战友。”警官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冰冷的空气里，“在昨天深夜执行一项重要抓捕任务中，为了保护群众生命安全，与持枪歹徒英勇搏斗……不幸……因公殉职。”

“轰——！”仿佛有惊雷在耳边炸开！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办公室的墙壁似乎在旋转。周正……周野的爸爸……那个在电话里匆匆说“案子收网走不开”、那个在多年前雨夜如天神般降临制服恶魔的男人……牺牲了？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消息已经确认。”另一位警官补充道，声音同样沉重，“考虑到周野同学即将高考，以及他目前是未成年人，上级指示我们务必稳妥处理后续事宜，第一时间通知学校和他信任的监护人。周野的妈妈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但路途遥远，需要时间。

“他爸爸生前的领导，也是我们张队，”他指了指年长的警官，“希望能先和周野谈谈，安抚他的情绪，再告诉他这个……消息。他爸爸生前非常重视他的教育，特别提到过班主任林老师您……”

张队看着我，眼神复杂：“周正同志……提到过您。他说周野很信服您。周野这孩子……我们了解他一些情况，性格有些……敏感倔强。林老师，我们担心他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在他妈妈回来前，能否请您……陪同我们一起去见他？我们担心……他可能会做出过激反应。”

巨大的悲恸和迟来的恐慌攫住了我。那个雨夜的冰冷和绝望感再次席卷而来。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的失态，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声音哽咽而破碎：“好……我跟你们去。”

车子风驰电掣，尖锐的警笛撕破清晨的寂静，却像一把钝刀，只在我心头那片沉郁的阴霾上徒劳地划开几道浅痕。

窗外，熟悉的街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冰冷的色块。

那个路口，我曾多少次在暮色或夜色中送他走过，看他懒散的身影消失在单元门洞；那盏路灯，昏黄的光晕曾笼罩过我们一前一后、沉默而疏离的影子。

此刻，它们都扭曲变形，化作狰狞的鬼影，嘲笑着命运无常的恶意。

周野……程也……他该怎么办？

他才十七岁！正是需要灯塔指引航向、需要港湾遮蔽风雨的年纪。

却在高考前，命运以一种近乎残忍的精准，将他赖以依靠、沉默却无比坚实的山岳——他的爸爸，生生从他生命的地图上抹去！

十七岁！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记忆深处。

命运真的是……

一个无比冰冷又无比精准的轮回。

十七岁的我，在高考前夕，在那场冰冷的暴雨里，失去了笑容，失去了对世界毫无保留的信任，失去了那个会为一句诗、一个眼神而怦然心动的自己。人生的河流在那一天骤然改道，坠入冰冷的暗渊。

十七岁的他，在高考前夕，在这个本该蓄力冲刺的清晨，失去了爸爸，失去了唯一的依靠，失去了那片为他遮风挡雨、沉默守护的天空。那山崩地裂的巨响，足以震碎任何少年的世界。

我们都在决定命运的高考门槛前，被命运的大手狠狠推入了人生的寒冬。我失去的是内心的光，而他，失去的是为他点灯的人。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发出沉闷的钝痛。

车子猛地刹停在周野家楼下，我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张队示意小陈警官守在楼梯口，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那扇熟悉的门。

“咚、咚、咚。”

敲门的回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异常沉闷，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门内没有任何动静。

张队眉头紧锁，又加重了力道：“周野？周野在吗？开门，我是张叔叔。”依旧死寂。

“周野！” 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利和恐慌，“开门！是我，林老师！”

几秒钟的煎熬如同一个世纪。终于，门锁传来轻微的“咔哒”声。

门被缓缓拉开一条缝，周野的身影出现在门缝后。

他穿着皱巴巴的校服，头发凌乱，看到我们一起出现，有一瞬的懵圈，然后眼神带着点不可置信，喃喃道“不会的，一定不是”。

“周野……” 张队的声音沉重而温和，带着不容置疑的悲悯，“让我们进去说，好吗？”

“你爸他……” 张队艰难地开口。

“他怎么了？他只是受伤了，对吗？” 周野的声音响起，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张队喉咙滚动了一下，沉重的摇头：“……不是。他……他殉职了，执行任务的时候，为了救人……他……是个英雄。”

他猛地拉开了门，身体向后踉跄跄跄了一步，靠在了玄关冰冷的墙壁上，才没有倒下。

他没有哭，没有喊，甚至没有问一句“为什么”或者“怎么回事”。巨大的悲伤和冲击显然已经超出了他此刻能承受的极限，将他彻底冻结在那个冰点。

“英雄……” 周野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古怪、甚至有些诡异的弧度，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彻底的麻木。

“周野！” 我再也控制不住，冲上前想要扶住他。

“进来吧。” 他终于开口，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转身，像个提线木偶般缓慢地挪向客厅。

客厅里很整洁，却又显得异常空旷冰冷，茶几上还放着一个空了的泡面碗。周野走到沙发前，却没有坐下，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塌陷下去，形成一道脆弱而绝望的弧线。

张队深吸一口气，开始用尽可能平缓、尊重的语调讲述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行动，讲述他爸爸的英勇和无畏，讲述他最后的托付……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寂静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