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之后,江安的身体陷入了长达两天的“系统报错”——肌肉酸痛得像是被灌了铅。每一次从椅子上站起来,大腿后侧的筋都以一种尖锐的方式,提醒着她那个晚上的“执拗”。
但奇怪的是,这种纯粹的物理性疼痛,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带来了一种奇异的、近乎上瘾的真实感。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周五下午四点五十分,江安所在的技术部里,空气已经开始变得松弛浮躁。键盘的敲击声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椅子滑轮的滚动声和压低了声音的周末计划讨论。
一个年轻的女孩抱着笔记本,快步走到江安的工位旁,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和崇拜:“江安姐,有个紧急的线上问题……数据同步的队列堵塞了,我跟了半天没找到节点……”
江安的目光没有离开她的屏幕,只是平静地问了两个问题:“峰值QPS是多少?查过下游服务的健康检查日志吗?”
女孩愣了一下,随即在笔记本上飞快地敲击了几下,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啊……日志里有大量的超时报错,是下游的问题!我马上去看!”
“嗯。”江安应了一声,算是结束了对话。
女孩如获至宝地跑开了。紧接着,另一个部门的男同事拎着一个大纸袋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刻意营造的轻松笑容:“大家辛苦啦,我点了些下午茶,人人有份。”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袋子里的咖啡和蛋糕分发给周围的同事,最后,他从袋子最里面拿出一个独立包装的、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盒子,放到了江安桌上。
“江安,”他说,“我记得你只吃这个牌子的黑巧,就顺便帮你带了一盒。”
江安终于抬起头。对她而言,这不是冷漠,而是高效。她清晰地知道,这段关系的投入产出比是负数。接受这份超出同事范畴的好意,就意味着开启了一段需要投入大量情感和时间去“维护”的、无意义的社交程序。及时终止,是对双方时间成本的最大尊重。
她拿起那盒巧克力,看了一眼价格标签,然后拿出手机,点开了转账界面。
“多少钱?”
男同事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用不用……”
“我只接受AA制,”江安打断了他,语气依然很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秩序感,“你不说,我就按市场价转给你了。”
她飞快地输入了一个数字,点击了确认。在对方手机响起收款提示音的瞬间,她将那盒巧克力又推了回去。
“谢谢,但心意我领了,”她说,“零食你分给他们吧。”
五点整,她准时关闭了所有工作窗口,无视了周围那些或爱慕、或同情的目光,背上背包离开了公司。
回到家,空旷的房间里只有工作站机箱里散热风扇规律的转动声。她没有开灯,只是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
七点整,手机上一个界面极为简洁、小众的加密聊天软件,亮起了一个特别的提示。
她打开电脑,点开了那个名为“F”的对话框。“F”是她三年前在一个关于“形式逻辑”的线上论坛里认识的陌生人。三年来,她们从不问对方的身份、性别、职业,只是每周固定一个时间,像交换思想的漂流瓶一样,聊一些形而上的、与现实无关的话题。
这是江安为自己的精神世界,开辟的一个绝对安全的“沙盒环境”。
Ann:在吗?
F:在。今天瓶子里装了什么?
Ann:一个关于“身体”的议题。
F:哦?你的领域,居然会涉及到这么“不精确”的变量?
Ann:嗯。最近在尝试一种新的输入。纯粹的物理性活动。发现它的反馈机制,完全不符合我已知的任何逻辑模型。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且充满了大量的、不可控的随机性。
F:身体有它自己的逻辑。大脑的运算,对它来说有时是一种干扰。
Ann:干扰会造成系统不稳定。
F:但也可能会在混沌中,催生出新的秩序。你害怕这种不确定性?
江安看着屏幕上那行字,沉默了。
是害怕吗?或许是。但更多的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好奇。
Ann:我先下了。
她没有再回复,直接关掉了对话框。和F的交流,像往常一样,是一次令人满足的智力体操。但今晚,它没有像往常那样,抚平她所有的躁动。
那个充满了汗水、挫败和一丝微弱突破的夜晚,像一个幽灵,在她的“沙盒”之外,不断地发出召唤。
她的秩序,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她在书桌前静坐了十分钟。最终,她站起身,合上了电脑,拿起了那只她只用过一次的、装着练-功服的运动包。
当她再次推开“引力”工作室的大门时,内心比周三要平静许多。酸痛的肌肉,成了她的底气。
梁蘅不在。
江安说不清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感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她像上次一样,在角落里默默热身、上课。因为有过那一晚的“私教”,她的身体,似乎真的比之前听话了一点。
课程结束,她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刚走出教室,她就看到了梁蘅。
她正和舞蹈室的老板Kiki在前台旁边的休息区聊天。梁蘅今天没穿练功服,而是一身剪裁利落的灰色长款风衣,衬得她身形愈发挺拔。
看到江安,Kiki热情地朝她招了招手:“嗨!今天感觉怎么样?”
江安不擅长应付这种热情,只能点点头:“还好。”
梁蘅也看了过来。她的目光在江安身上停留了两秒,脸上浮现出一个温和的、带着些许了然的微笑。那不是调侃,更像是一种善意的确认。
“看样子,‘解题者’今天找到些感觉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陈述一个观察结果,而非搭讪。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有距离感的关心。它源自教养,而非目的。
江安的脸颊有些发烫,她没理会梁蘅,只是对Kiki说:“我先走了。”
“诶,等一下!”Kiki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前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张黑色的卡片,“你的会员卡办好了,我签个字。对了,上次光顾着办卡,还没登记你的全名呢,我系统里录一下。”
江安的脚步顿住了。这是一个她无法回避的、程序性的问题。
她沉默了两秒。她看着梁蘅那双温和又带着一丝好奇的眼睛,内心深处那个刚刚开始“盈利”的账户,忽然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勇气。
她不想再像上次那样,狼狈地移开目光。
她抬起头,迎向梁蘅的视线,声音平静而清晰:
“江安。”
顿了顿,她补充道:“‘江河’的‘江’,‘平安’的- ‘安’。”
Kiki一边在电脑上敲字一边念叨:“江安,好名字,听起来就很稳。”
梁蘅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江安,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无声地咀嚼了一遍。
“江……安……”
她轻轻地念了出来,声音不大,却像一颗被投入湖心的温热石子,精准地落在了江-安的名字上。那一瞬间,江安感觉自己的名字,这个跟随了她三十年、早已麻木的代号,仿佛被赋予了新的、从未有过的质感。
“我叫梁蘅,”梁蘅忽然开口,这一次,是对江-安正式的、平等的自我介绍,“‘蘅芜君’的‘蘅’。”
她没有伸出手,只是用眼神,完成了一次无声的、郑重的握手。这是一种源自教养的礼貌,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边界。
“好了,录好了!”Kiki把签好字的会员卡递给江安,“以后常来啊,江安!”
江安接过卡,指尖有些冰凉。她对梁蘅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转身,快步离开了。
直到推开工作室大门,晚风吹在脸上,她才感觉自己那有些失控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她握着那张名为“江安”的会员卡,第一次觉得,这个名字,好像也不仅仅是一个代号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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