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那一周,江安第一次体会到了“肌肉记忆”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她甚至不需要刻意回想,在代码编译的间隙,当她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时,身体就会自动浮现出那种被引导着、由内而外发起一次笨拙波浪的感觉。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一种绕开了她引以为傲的大脑,直接写入身体底层的程序。
周三晚上,她再次踏入“引力”工作室时,那种作为“异类”的局促感,已经被一种更为坚实的东西所取代——一种来自微小进步的、内敛的自信。
她依然选择了最角落的位置,但这一次,当老师开始热身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真的比上周听话了一点。
课程过半,老师拍了拍手,宣布了一个新环节。
“好了,我们今天来做一个双人辅助拉伸,”Kiki老师指了指墙边的瑜伽垫,“帮助大家更好地开肩和拉伸背部。来,自己找个搭档,两个人一组。”
话音刚落,教室里响起了小小的骚动。学员们迅速地、熟络地找到了自己的同伴。有几个女孩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角落里的江安,眼神里带着一丝想靠近又不敢的犹豫。但江安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寻求搭档的意图,那份机器人般精准的、生人勿近的气场,无声地拒绝了所有潜在的邀请。
她就那样孤立着,仿佛独自一人,自成一个世界。
Kiki很快注意到了这个局面,作为老师,她不能让任何学员落单。她正要开口协调,一个温和的声音却抢在了她前面。
“Kiki,没关系,”梁蘅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教室门口,她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倚着门框,目光落在江安身上,嘴角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我来做她的搭档。”
这不是一句询问,也不是一次听从,而是一个温和的、不容置喙的决定。梁蘅的出现,瞬间解决了Kiki的难题,也让她自己,名正言顺地获得了接近那个“孤岛”的许可。她就是喜欢看这个像机器人一样精准的人,因为自己的靠近而出现“程序错误”的样子。
她驾轻就熟地从墙边抽出一张瑜伽垫,铺在了江安脚边。
“坐吧,”她说,“我先帮你压。”
江安无法拒绝。她沉默着,有些僵硬地在垫子上坐下,按照老师的指示,双腿盘坐,身体前傾,双手交叠在脑后。
梁蘅跪在她的身后。江安能感觉到对方的膝盖,正轻轻地、专业地抵在她的背部下方,作为支撑点。
“放松肩膀,”梁蘅的声音就在她耳后,很近,但不带任何侵略性,“别跟我对抗,把重量完全交给我。”
随即,一双温暖的手,覆在了她交叠的手臂上,开始施加一股稳定而强大的力量,缓缓地、不容置疑地,将她的上半身向前、向下压去。
江安感觉自己的后背像一块被强行折弯的铁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感。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抵抗,但身后那双手,却像能读懂她肌肉的每一丝颤抖,总能用最巧妙的角度和力道,瓦解她的对抗。
她只能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一个木纹,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夺回一丝对自己的控制权。
“你做什么事,都这么用力吗?”
梁蘅的声音,像一句随口的问话,轻轻地飘了过来。
江安没有回答,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因为疼痛而压抑不住的闷哼。
梁蘅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恶作剧得逞的弧度。她感觉到身下这具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拒绝”,但偏偏又因为无法反驳的“专业性”而被迫承受。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很有趣。
她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一丝,刚好在江安的忍耐极限上。
“你看,放松一点,就能下去更多,”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认真教学,但仔细听,却能分辨出一丝玩味,“疼,是因为你在跟自己较劲。何必呢?”
这句话,像一个双关语,轻轻地刺进了江安的耳朵里。
三十秒后,梁蘅终于松开了手。江安像一条脱水的鱼,瘫在垫子上,大口地喘着气。
“好了,换你帮我。”梁蘅说着,已经自然地和她交换了位置。
江安有些迟疑地,模仿着梁蘅刚才的样子,跪在了她的身后。当她的手,第一次触碰到梁蘅温热的、带着薄汗的背部时,指尖像被烫了一下,下意识地缩了回来。
梁蘅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僵硬,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解题者’?怕把我弄坏了?”
江安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不再犹豫,学着刚才的样子,将手覆在梁蘅的手臂上,开始用力。
但她很快发现,这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梁蘅的身体,柔软、坚韧,像一根被水浸透了的柳条。她几乎不需要用什么力,梁蘅就能顺着她的引导,将身体舒展到一个惊人的幅度。
整个过程,更像是梁蘅在带着她,完成这个动作。
拉伸结束,Kiki宣布下课。
梁蘅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对江安温和地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她就那么自然地转身,走向了自己的朋友,开始讨论起等会儿的练习,仿佛刚才那场近乎亲密的肢体接触,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随手完成的小事。
江安独自收拾着瑜伽垫,后背和肩膀还残留着被拉伸后的酸胀感,以及对方手掌的余温。
她看着梁蘅在不远处和别人谈笑风生,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对于梁蘅来说,刚才的一切,或许只是一次出自教养的、顺手的帮助,甚至是一场有些好玩的游戏。
但对于她自己来说,她那早已设定好的、用以隔绝世界的“安全距离”,在今晚,被一个叫梁蘅的人,用一种她无法拒绝也无法定义的方式,又一次,缩短了。
回到家,洗完澡,江安坐在电脑前,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叫嚣着疲惫,但她的大Brain却异常清醒。
她和F的约定时间,是在每周六的晚上。那是她们为这个思想漂流瓶设定的、固定的航期,一个确保双方都在最佳状态、进行纯粹智□□流的仪式。
但今晚,江安不想等了。
她需要一个即时的、外部的编译器,来帮助她解析这段充满了bug的新代码。她第一次,主动打破了自己和F之间那个心照不宣的规则。
她打开了那个加密的聊天软件。
Ann:在吗?
屏幕那头沉默了片刻,才跳出回复。
F :今天似乎不是我们的约定时间。你的频率乱了。
F的敏锐,一如既往。
Ann :我的系统里,出现了一个无法解析的变量。
F :哦?说来听听。
Ann :它没有固定的行为模式,输入和输出不成线性关系。它会无视我设定的所有边界协议,进行一些高权限的、底层的读写操作。
F :听起来像个病毒。
Ann :不。病毒的目的是破坏。而这个变量……它的每一次入侵,客观上,都让我的系统,运行得更……顺畅了一些。
屏幕那头的F,沉默了很久。
F :Ann,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谓的“系统”,可能本身就有bug?而这个“变量”,只是一个在帮你debug的、外部的调试工具而已。
Ann :我的系统没有bug。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打出了这行字。
F :是吗?一个健康的系统,会把自己封闭起来,拒绝和外界进行数据交换吗?
江安看着那句话,无法反驳。
Ann :我需要建立新的防火墙。
F :或者,你可以试着,给这个“调试工具”,开放一个临时的、只读的端口。观察,分析,而不是抗拒。
江安没有再回复。
她关掉电脑,躺在黑暗里,第一次,对自己那固若金汤的、引以为傲的系统,产生了一丝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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