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周三,江安的入门课结束时,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不是那种缠绵的秋雨,而是夏季末尾一场声势浩大的、带着清算意味的雷暴。豆大的雨点砸在“引力”工作室巨大的落地窗上,汇成一道道水帘,将窗外城市的霓虹切割、揉捏,再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
江安对此早有预料。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天气预警,不紧不慢地换好衣服,从背包里拿出一把黑色的长柄伞。
她走到前台时,发现梁蘅正站在落地窗前,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敲击着玻璃,微微蹙着眉,语气里带着一丝被娇惯出的不耐烦。
“还要半小时?高架堵死了?”她对着电话那头说,“行吧,那你慢慢开,我等着。”
她挂掉电话,看了一眼外面瓢泼的大雨,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
其他学员要么结伴共伞挤进地铁,要么被家人开车接走。很快,工作室里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江安、梁蘅,和准备锁门下班的Kiki。
江安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在她那高效的、自给自足的世界观里,梁蘅的行为被自动翻译成了“网约车或出租车被困在路上,无法过来”。她完全没有往“私人司机”的方向去设想。对她来说,一个成年人,在这种情况下,首要任务是解决自己的出行问题,而不是被动地等待。
她的“机器人”大脑,开始飞速进行一次成本效益分析:
方案A(直接离开):优点是立刻回归自己的安全世界。缺点是,这是一种不礼貌的、低效的社交行为。它会留下一个“欠人情”的尾巴(梁蘅帮过她两次),并可能影响后续的学习体验。成本高,收益低。
方案B(提出送她):缺点是需要打破自己的边界,与这个“不确定变量”在一个狭小的密闭空间里独处。风险极高。但优点是,这是一个一次性的、高效的、能彻底解决问题的“最优解”。它能还清“人情债”,并彻底关闭今晚这个“随机事件”。风险高,但收益也高,且能一劳永逸。
最终,江安的“高效”本能,压倒了她的“回避”本能。
她走到梁蘅身边,没有多余的寒暄,声音平静得像在提交一份bug报告。
“我开车了。如果你不介意,我送你。告诉我地址。”
梁蘅转过头,脸上那份因为等待而略显无聊的神情,在看清是江安时,瞬间被一种纯粹的、未加修饰的惊讶所取代。她的眼睛微微睁大,嘴角那抹习惯性的微笑也消失了片刻。她显然完全没料到,这个像机器人一样精准、连寻求搭档都懒得做的女人,会主动提出“送她”。
随即,那份惊讶很快化开,变成了一种更深邃的、带着一丝探究意味的笑意。她看了一眼手机上司机发来的堵车实况图,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一本正经的“解题者”。
这个“最优解”,似乎比等上半小时要有趣得多。
“好啊,”她欣然接受,然后当着江安的面,拿出手机发了条消息:不用过来了,我搭朋友的车走。
“那就麻烦你了。”
江安的车,是她内心世界的延伸——一辆黑色的、线条冷硬的德系轿跑。车内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空气里只有淡淡的皮革味道。
江安启动了汽车。随着引擎的轻微轰鸣,音响里流淌出一阵低沉、复杂的大提琴独奏,是巴赫的无伴奏组曲。音乐的音量不大,像一个私密的、只属于驾驶者的背景音。
梁蘅拉开副驾的门,带着一身雨夜的潮气坐了进来。就在她系好安全带的瞬间,江安伸出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点。
巴赫的琴声,戛然而止。
车厢内瞬间陷入了极致的安静,只有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规律地、不知疲倦地来回摆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红色的车尾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拉出一条条长长的、流动的光带。
梁蘅没有问为什么,只是侧头看了一眼江安专注的侧脸,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了然的微笑。她像一个好奇的访客,被主人领进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却在刚要触碰书架上的藏书时,被主人不动声色地关上了书房的门。
有趣。
“你好像算好了一切,连下雨都在你的计划之内。”梁蘅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响起,像一句随口的观察。
“天气预报说今晚八点后有百分之七十的降水概率。”江安目视前方,给出了一个无比精准,也无比无趣的回答。
梁蘅被她这种一本正经的回答逗笑了,笑声像一阵清脆的风铃。“一定很轻松吧,”她说,“生活在一个所有事情都能被计算概率的世界里。”
这句话里没有讽刺,只有一种江安无法理解的、淡淡的羡慕。
江安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解析这句话的逻辑。“这只是为了规避风险,提升效率。”
“效率……”梁蘅轻轻地重复着这个词,她转头看向窗外,雨点在车窗上滑出杂乱无章的轨迹,“我的人生,好像从来没什么效率可言。反正……总会被安排好。下周末去哪里吃饭,下个月去哪个国家度假,甚至连我该喜欢什么,都被规划得明明白白。”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但那份被规划好的、不被讨厌也谈不上多喜欢的空洞感,却透过雨夜,无声地传递了过来。
江安看着梁蘅,就像在看一个运行在完全陌生的操作系统上的、一段编写优美却产出着无效结果的程序。她那问题驱动的本能,战胜了保持沉默的习惯。
“所以,‘个人偏好’这个变量,”江安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车里却异常清晰,像在探讨一个技术问题,“在你的系统里,是被赋予了较低的权重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梁蘅所有温和的、慵懒的伪装。她怔了一下,随即失笑,像是在自嘲:“你真的……什么都能变成代码。不是权重低,是……没必要。如果所有的安排都能让周围的人满意,又何必引入‘强烈偏好’这种会引发混乱和冲突的变量呢?”
她顿了顿,看着江安那张写满了“无法理解”的侧脸,第一次,主动地、试探性地,向对方的世界探出了一只脚。
“那你呢?你的人生,是不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不讨厌,所以可以接受’的选项?”
江安几乎是立刻就回答了,没有任何犹豫:“没有。我的世界,只有‘需要’和‘不需要’。‘不讨厌’这种中间态,没有任何数据支撑,会造成系统决策的混乱。”
这句回答,像一块坚硬的、冰冷的石头,狠狠地砸进了梁蘅那片温吞的、由无数个“还可以”构成的心湖。她脸上的笑容,第一次,真正地消失了。
“那一定……很累吧?”她问,声音里带着一种她从未展现过的、近乎虚无的疲惫,“永远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车厢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累”。
这个字,在江安的脑海里,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轰然作响。它像一个被压抑了太久的底层进程,瞬间冲破了所有的资源限制,几乎要占满她全部的CPU。
是,很累。累到她需要背叛自己坚持了三十年的秩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里,像个傻瓜一样,去寻找一个新的出口。
但在那万分之一秒的系统运算里,她的防御机制压倒了诚实。
承认,意味着示弱,意味着将自己系统的底层漏洞暴露给一个外部观察者。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于是,她选择了最快、最有效的防火墙。一个听起来诚实,实则将一切都关在外面的回答。
她的目光依然平静地看着前方,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
她说:“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比任何辩解或沉默,都更让梁蘅感到意外。她怔怔地看着江安,看着那张清冷的、似乎永远不会被任何事困表扰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因系统无法运算而产生的、纯粹的空白。
那种空白,干净得……像一种别样的坦诚。
车子平稳地停在了一栋看起来安保严密的高档公寓楼下。
“到了。”
“谢谢你,江安。”梁蘅解开安全带,这一次,她叫了她的名字。下车前,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江安,眼神复杂,“你的巴赫很好听。”
说完,她推开车门,撑开伞,很快消失在了雨幕和建筑的光影里。
江安独自一人开车行驶在雨夜里。她没有再打开音乐。
她看着前方被雨水模糊的道路,任由那个被自己亲口否认的字,在内心深处,掀起一场无声的海啸。
回到家,她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洗澡,身上还带着雨夜的潮气,就径直走进了书房。她需要一个即时的、外部的编译器,来帮助她诊断这次致命的系统冲突。
她打开了那个加密的聊天软件。
Ann:在吗?
屏幕那头沉默了片刻,才跳出回复。
F:一周两次。看来那个“调试工具”,已经开始引发你系统的连锁性故障了。
Ann:它不是工具。它是一种……质疑。它向我的核心逻辑,提出了一个我无法处理的查询。
F:说来听听。
Ann:它问我,“永远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一定很累吧?”
屏幕那头的F,沉默了很久。
F:所以,你的系统崩溃了。因为正确返回值是‘True’,但你的防御协议禁止你承认。
Ann:我返回了‘我不知道’。
F:你撒谎了。Ann,这不是一次常规的错误处理。在你的世界里,‘说谎’是一个全新的行为。你为了保护你的内核,不惜生成了伪造的数据。这比任何外部攻击都危险。
江安的手指停在了键盘上。F是唯一一个,能看穿她所有防火墙的人。
Ann:我需要解决方案。
F:上次的“只读端口”方案,显然已经失效了。你无法再作为一个观察者去分析它,因为它已经开始主动修改你的核心原则了。
Ann:所以,我需要更强的防火墙。
F:不。你需要的,是放弃抵抗。
江安怔住了。
F:你无法用你的逻辑去理解它,因为它的运行机制,是建立在情感上的。你不能再试图去“解构”它了。你唯一能做的,是允许它运行,感受它,甚至……试着在它的环境里,去体验和表达。
Ann:那会造成我的系统彻底崩溃。
F:或者,会让你的系统,完成一次你计划之外的、彻底的进化。Ann,你之所以这么痛苦,不是因为它在攻击你,而是因为它在告诉你——你那个看似完美的、建立在纯粹逻辑上的世界,从一开始,就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假设之上。
江安没有再回复。
她关掉电脑,躺在黑暗里,第一次,任由那个名为“累”的情绪,在她的身体里肆意流淌,而没有启动任何分析或压制的程序。
F的最后那句话,像一个新的、拥有最高权限的指令,被写入了她的待办列表——
放弃解构。
开始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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