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万籁俱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靖北王府侧门悄无声息地滑开,数十道黑影如同融化的墨汁,迅速渗入外面浓稠的夜色。他们沉默、迅捷,铠甲与兵刃都经过特殊处理,移动时几乎不发出声响。为首之人,正是身披玄色轻甲、面覆黑铁护面的萧绝。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王府深处漱玉轩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没入黑暗。
计划的开端,顺利得近乎诡异。
玄武门的守将,是影卫花费重金和数年时间经营的内应之一。厚重的包铁城门在约定好的暗号声中,被缓缓拉开一道仅容数人通过的缝隙。萧绝率领最精锐的百名“铁鹞子”先导,如同鬼魅般涌入皇城。身后,更多的北府军精锐从各个预设的接应点汇合,沿着既定的路线,快速向皇宫核心区域推进。
沿途遇到的巡逻金鳞卫,要么被内应提前调开,要么在尚未发出警报前就被无声解决。夜色掩盖了一切,只偶尔有利刃切入血肉的闷响,和躯体倒地的轻微扑通声,迅速被风声吞没。
萧绝的心跳平稳而有力,血液在血管中奔涌,却异常冰冷。二十年蛰伏,无数个日夜的谋划推演,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他眼中只有前方那座在暗夜中巍峨耸立的承天殿,那里,有他仇恨的源头,有他必须推翻的一切。
然而,就在他的前锋即将抵达承天殿前广场的边缘时——
“轰!”
一声凄厉的、划破夜空的锐响陡然炸开!不是号角,不是警锣,而是一支拖着刺目红光的响箭,从承天殿的飞檐之上冲天而起,在墨黑的天幕上炸开一团妖异的血色烟花!
与此同时,原本寂静无声的广场四周,以及通往广场的几条主要甬道两侧,瞬间亮起了无数火把!熊熊燃烧的火焰驱散了黑暗,将广场照得亮如白昼,也清晰映照出埋伏在暗处的、密密麻麻的披甲身影——金鳞卫的精锐,太子府兵中的悍卒,甚至还有身着太监服饰、眼神却异常狠戾的宫廷高手!
他们早已严阵以待,刀出鞘,箭上弦,冰冷的锋刃在火光下反射着死亡的寒光。
中计了!
萧绝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寒刺骨的凉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但他没有惊慌失措,几乎在响箭炸响的同一时刻,厉声吼道:“结阵!向前冲!目标承天殿!”
退路已绝,唯有向前,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杀——!”北府军的精锐不愧是百战之师,虽惊不乱,迅速收缩阵型,结成锋矢阵,以萧绝为箭头,朝着承天殿方向发起决死冲锋。
“放箭!”对面传来一声冷酷的命令。
霎时间,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破空之声尖锐刺耳,带着死亡的呼啸。冲在最前面的几名北府军士卒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惨叫着扑倒在地。但后续的人踏着同伴的尸体,怒吼着继续冲锋,用盾牌、用身体,为身后的战友开辟道路。
短兵相接,血肉横飞。
承天殿前广阔的汉白玉广场,瞬间变成了最残酷的绞肉场。怒吼声、兵刃撞击声、利刃入肉声、濒死惨嚎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鲜血泼洒在光洁的白玉地砖上,迅速汇聚成粘稠的小溪,空气中弥漫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萧绝手持“破军”剑,冲杀在最前。剑光如匹练,所过之处,残肢断臂纷飞。他仿佛回到了北境最惨烈的战场,唯有杀戮,方能搏出生路。甲胄上很快溅满了温热的血液,有自己的,更多是敌人的。他目光死死锁定承天殿那紧闭的殿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料,看到里面那个端坐龙椅、冷眼旁观的身影。
然而,敌人实在太多了,而且早有准备。北府军虽然悍勇,但人数处于绝对劣势,又陷入重重包围。他们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染血,扭曲,失去生机。
萧绝的心在滴血,但他不能停。仇恨和求生的本能驱动着他,像一头负伤的猛虎,在刀山箭雨中拼死前行。
就在他格开侧面劈来的一刀,反手刺死一名金鳞卫,正要冲向殿前台阶时——
“王爷小心!”
一声熟悉的、清冷中带着急促的呼喊,突兀地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萧绝浑身一震,霍然回头!
只见混战的人群边缘,一道纤细的、穿着深青色劲装的身影,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他这边冲来!是苏挽月!她竟然在这里!她手中提着一柄不知从何处夺来的长剑,剑法竟然狠辣精准,接连放倒了两名试图阻拦她的太子府兵!
她怎么会来?!她来干什么?!
这个念头刚在萧绝脑中闪过,异变陡生!
斜刺里,一名埋伏在殿前蟠龙柱阴影中的弩手,抓住了萧绝因回头而露出的、极其短暂的背门空档!机括响动,一支特制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弩箭,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撕裂空气,直取萧绝后心!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萧绝甚至来不及完全转身格挡!
“不——!”
苏挽月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她离得更近一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扑!
“噗嗤!”
利器穿透皮肉、撕裂骨骼的沉闷声响,清晰地传入萧绝耳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萧绝眼睁睁看着那抹深青色的身影,如同折翼的飞鸟,踉跄着撞入自己怀中。巨大的冲力让他后退了半步,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温热的、带着她独特清冽气息的身体,瞬间填满了他的怀抱。同时涌入鼻腔的,还有一股新鲜而浓烈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那支弩箭,从她左侧肩胛下方射入,箭头已从胸前透出少许,幽蓝的箭镞上,沾满了刺目的鲜红。鲜血如同泉涌,迅速染红了她深青色的衣衫,也染红了萧绝环抱着她的手臂和前襟。
苏挽月仰着脸,靠在他怀里。剧痛让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颤抖着。但她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直直地望着他,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决绝,有深深的悲哀,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绝望的眷恋?
“你……”萧绝的声音嘶哑破碎,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怀中的身体在迅速失温、变轻,那温热的血液粘稠地浸润着他的皮肤,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为什么……你……”
苏挽月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鲜血从她嘴角溢出,让她的话语变得含糊不清。萧绝下意识地俯身,将耳朵贴近她的唇边。
他听到她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任……任务……玄……七……”
“萧……墨……”
最后那个名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绝的耳膜上!萧墨!那是皇帝的名字!
她昏迷前喊的,是皇帝的名字?!还是……那个“任务玄七”?
巨大的震惊、荒谬、以及一种灭顶的冰冷,瞬间淹没了萧绝。他抱着她软倒的身体,僵在原地,周遭的喊杀声、兵刃声仿佛都远去了,世界只剩下怀中这个气息微弱、鲜血淋漓的女子,和她唇边那抹刺目的红,以及那两个萦绕不去的名字。
“王爷!小心!”影卫的惊呼将他拉回现实。
几名敌人趁机扑上。萧绝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血色光芒,那是痛楚、愤怒、绝望交织成的疯狂。他一手紧紧揽住苏挽月,一手挥剑,剑势比之前更加暴烈狠绝,如同修罗降世,瞬间将扑来的敌人斩杀!
“带她走!找太医!不惜一切代价救她!”他将苏挽月推向一名冲过来的影卫,嘶声吼道。
那名影卫接过昏迷的苏挽月,毫不犹豫地向后突围。
萧绝则重新转身,看向承天殿。眼神中的最后一丝波动已然消失,只剩下纯粹的、毁灭一切的冰冷与疯狂。他知道,计划彻底失败了,内鬼的级别远超想象。但他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跟我冲!”他举剑怒吼,身先士卒,向着那扇仿佛永远也无法打开的殿门,发起最后的、自杀式的冲锋。
战斗更加惨烈。身边的北府军越来越少,萧绝身上也添了多处伤口。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挥剑,杀戮,前进。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浑身浴血、步履蹒跚地踏上承天殿前的最后一级台阶时,身边只剩下了寥寥数名伤痕累累的影卫。而前方,殿门轰然洞开。
里面没有惊慌失措的宫人,没有瑟瑟发抖的百官。
只有端坐在九龙金漆宝座上的皇帝萧墨,和他身侧侍立的、面带矜持笑意的太子。大殿两侧,是手持利刃、眼神冷漠的御前侍卫和太监高手。
皇帝甚至换了一身更庄重的朝服,好整以暇地看着殿门外如同血葫芦般的萧绝,仿佛在欣赏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戏剧。
萧绝停下脚步,拄着剑,喘息着。鲜血从他额角的伤口流下,模糊了左眼的视线。他隔着殿门,与皇帝遥遥对视。
“逆子萧绝,勾结边将,擅调兵马,私闯宫禁,意图谋反,罪证确凿,尔可知罪?”皇帝的声音平稳地传来,带着帝王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萧绝扯动嘴角,想笑,却只咳出了一口血沫。他抹去嘴角的血迹,嘶哑道:“成王败寇,何必多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皇帝微微颔首,似乎对他的“识趣”还算满意。他朝旁边示意了一下。
一名内监端着一个铺着明黄绸缎的托盘,低头快步走到萧绝面前,跪下,将托盘高高举起。托盘上,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里面盛着大半杯色泽瑰丽、宛如琥珀的液体。
毒酒。
萧绝看着那杯酒,又抬眼看了看御座上的皇帝和太子。太子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快意,皇帝眼中则是一片深沉的、冰冷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终于被清除的障碍。
萧绝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也无比……可笑。二十年隐忍,无数心血,同袍性命,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还连累了一个……或许从未真正属于他的女子。
他伸手,拿起那杯琉璃盏,触手温凉。
在即将饮下前,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顿住,抬眼,目光如淬毒的钉子,钉向皇帝:
“最后一个问题。”
皇帝挑眉,示意他说。
“苏挽月……她到底是谁的人?”萧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执拗。
皇帝似乎没想到他临死前会问这个,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充满嘲弄与快意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你到了此刻,竟还惦记着那个女人?”皇帝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笑声渐歇,皇帝的眼神变得无比冰冷而残忍,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她自然是朕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朕手中最锋利、也最美的那把刀。”
“你以为她为何能接近你?为何能在你严防死守下传递消息?她为你挡箭那晚,昏迷中反复念叨的,是朕赐她的任务编号‘玄七’,还是……朕的名字‘萧墨’?”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萧绝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最后那点自欺欺人的幻想,也被彻底击得粉碎。
原来如此。
原来那所谓的“愿听”,那所谓的“王爷去哪里,妾身便在哪里”,那奋不顾身的挡箭,甚至那昏迷前含糊的呓语……都可能是任务的一部分,是一场精心设计、用以麻痹他、最终给予他致命一击的戏码!
他的一生,仿佛一个巨大的笑话。所求皆不得,所信皆背叛。
萧绝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毒酒,映出自己狼狈染血、扭曲可笑的倒影。
然后,他也笑了。笑容苍凉,空洞,带着一种极致的解脱与……怜悯。
他抬起眼,最后一次看向那个高高在上的、他称之为“父皇”男人,轻声道:
“父皇,你坐拥天下,却连枕边人、亲兄弟,都要靠算计和谎言来维系。”
“你,比我可怜。”
说完,他再不犹豫,仰头,将那杯穿肠毒药,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随即化作一团灼热的火焰,在胸腹间猛地炸开!剧痛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
他脱力地松开手,琉璃盏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身体晃了晃,他向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冰冷的殿门门框上,缓缓滑坐在地。视线开始模糊,承天殿内刺目的灯火、皇帝和太子冰冷的面容、以及这满地狼藉的血色战场,都渐渐扭曲、远去……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殿外天空那抹渐渐亮起的、灰白冰冷的晨光,以及……苏挽月被影卫带走时,那抹消失在人潮中的、染血的深青色衣角。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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