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冬。
正月初十,零星的雪花飘落,为张灯结彩的京城又添了几分喜气。
恰逢年节,又传来陛下御驾亲征,即将还朝的消息。
整个京城都沉浸在热闹繁忙的氛围中。
唯有宫城旁的院子门扉紧闭,雪花飘落,笼罩一层寂寥薄雾。
少年长睫微垂,狐狸毛斗篷遮住了半边面色,正悬了苍白的手腕,在窗下认真写字。
厚重的斗篷也盖不住他的清冷单薄,如同雪花,转瞬消融。
窗外,干枯的老树下,并肩站了两个仆童。
素茶望了一眼窗内,压低声音道:“听说陛下得胜归来,公子就一直拖着病体写贺文……你说……陛下回来,会用公子这篇吗……”
这话有弦外之音。
贺文会祭祀神庙,昭告天下。
若是用了公子写的,那自然就等于昭告天下,丞相恩宠如旧。
清酒笑道:“那还用说,公子和陛下是从小长大的情谊,多少年,多少事儿都一起扛过来的……”
清酒嘴上如此说,看了看门外守卫森严的侍卫,心里却发虚。
十月末,公子以丞相的身份,拖着病体,从辽国和谈归来。
和谈暗流汹涌,但结果却是好的。
辽国给朝廷二十万两岁币,朝廷允许边境和辽国通商。
公子侃侃而谈之间,就消弭了一场战事,自然被朝廷百姓拥戴赞叹。
公子身为帝师,丞相,归来后又加封了国公,烈火烹油权倾朝野,无可再封。
可谁知十一月,有了惊天弹劾,丞相有负国恩,和辽国私相授受,锦衣卫随后查明,辽国岁币,确有五万两藏在丞相府中。
在位五年,饱受赞誉的丞相,瞬时成了通敌卖国之人。
朝廷内外,一片讨伐之声。
两月前,陛下为安民心,趁辽不备御驾出征,大败辽国。
*
顾篆拿起纸笺默读文章,蹙起眉心。
他向来严于律人,更严于律己,又强撑着改了几句话。
翰林院有很多词臣,这文章,本不必他来写。
顾篆怔怔放下纸笺。
他恍然想到当初萧睿登基时,那封昭告天下新君继位的诏文。
“这封诏文,朕想让老师来写。”年少君主一身玄色天子服饰,深沉黑眸含了几分笑意:“不止是这篇,以后本朝庆典,朕都想用老师的文章。”
萧睿眼眸里的光彩明亮锐利,顾篆移开眸:“臣的文采比不上翰林院的进士们。”
萧睿将他摁在椅上,微微倾身为他研磨:“旁人写得再好,朕也不想要,朕就想用老师写的。”
明明已经是执掌天下的君主了。
可和他说话时,语气还有几分偷懒不做功课的撒娇耍赖。
于是顾篆点头,轻轻应下了。
*
正月十五晚,一辆马车停在了顾篆院落外。
是顾篆的父兄,镇国公和其长子顾荣。
侍卫有几分为难。
镇国公沉下脸:“今儿是十五,就算是犯人也能探监,更何况陛下还未定罪,难道我这做父亲的,都不能给儿子送上一碗热汤吗!”
侍卫开门让行。
仆童撑着伞,顾篆下台阶迎接父亲。
镇国公见到儿子,惊诧了一瞬。
顾篆向来遵规守矩,平日总是冠带整齐,绯色官袍裹身。
可如今,长发散落,素发上只绑了两根发带。
衬着苍白虚弱的面色,好似下一秒,就要随风飘散。
镇国公冷冷一瞥,哼道:“你倒是在此处躲清静,你被指通敌,国公府上上下下寝食难安!如今陛下就要得胜回来了,你不是素来多智吗,你倒是说说,此番该如何脱罪啊!”
顾篆眉心紧锁:“此事乃无稽之谈,陛下也不会相信。”
“那为何将你禁足于此啊?”镇国公踱步道:“你仗着年长陛下五岁,又曾教导过陛下,在朝堂上毫不收敛,陛下嘴上不说,心里定然有根刺,找到机会,定然要将你除之后快啊。”
顾篆唇角轻动。
是吗?
陛下对他……是积怨已久吗?
镇国公还在喋喋不休:“你说,他当时只是寄养在太后宫中的小皇子,母家无半点势力,你就铁了心的想要扶他,如今可好,想当初还不如让……”
顾篆提起一口气,打断:“父亲慎言,陛下是先帝钦定的太子。”
父子僵持,顾荣道:“好了父亲,您消消气,让我和二弟说几句……”
兄弟二人进了内院,顾篆被冷气激到,忍不住阵阵轻咳。
顾荣站在阶旁,打量了一番弟弟的面色,顾荣轻叹道:“二弟,几个月前你被封成国公,咱们家一门两国公,这才多久……如今家人都不敢出门,朝堂民间,都把你传成了国贼……”
胸口一阵血腥翻涌,顾篆闭了闭眼眸:“这些有心之人是借机颠覆新政……陛下不会相信,流言自会平息……”
顾篆任职丞相,五年之间,推行新政,大刀阔斧。
那些政敌在暗中饲守,逮住私藏岁币之事,立刻大做文章。
“圣心难测啊。”顾荣叹息道:“如今陛下得胜归来,谁不称赞?反而愈发衬的你之前对辽国和谈拉拢成了一场笑话……众人都赞陛下英明,那错的自然只有丞相你了,你那番和谈降低了辽国警惕,成就了陛下伟业……是啊,陛下这手段真是高明啊……”
顾篆神情恍惚,缓缓握紧掌心。
当时他奉命和谈归来,萧睿赏赐颇丰,还封他为国公……
他未曾想过……
“得胜归来,陛下威势必定日重,从前种种,必定一笔勾销了。”顾荣缓缓道:“二弟还不知晓吧,父亲暗中查了,你私藏的那些岁币,是宫中的太监暗中操纵的……宫中谁会想害我们家?这是一盘大棋啊……”
声音逐渐缥缈。
顾篆只觉锥心之痛袭来,强撑着的身子骤然倒在雪地上。
口中鲜血喷出,星星点点,如雪中寒梅。
漫天飞雪飘落在屋檐低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松软的雪地,就算人摔倒了,也丝毫不觉得疼。
顾篆还记得,八年前宫城漫天大雪,他踏雪进宫,为尚是皇子的萧睿讲学。
松软雪球砸在他背上,顾篆回头,看到萧睿英俊的黑眸含了几分得逞的笑意。
他心一跳,脚下打滑,萧睿上来搀他,他也把萧睿带倒在了地上。
那时他终究年少,没忍住报复心理,也攥了雪球投萧睿。
谁知萧睿却挠他腋下,两人倒在雪地上闹做一团。
飞雪翩然,萧睿笑道:“瞧着老师一本正经,其实也爱玩雪。”
顾篆脸上微微发热:“谁让我有个喜欢捉弄人的学生,我是跟他学的。”
萧睿眸中满是笑意,站起身,替顾篆拍衣袖上的雪花:“孤懂了,只要孤身上有什么好,那必定归功于老师,只要老师有何品行不端,定然是被孤带坏的。”
萧睿当上太子后的生辰日,给了顾篆一个五寸的檀木画框。
画框中堆满珍珠玉贝粉,宛若那日雪沫,其中勾勒的,是当日二人躺倒在雪地上的身影。
萧睿已是太子,明湛的黑眸总是蕴了深邃冷意,让臣子望之生惧,但那时,他像献宝的小狗一样:“老师你还记得此事吗?孤以珍珠磨粉做雪,很有趣吧。”
顾篆脸一红,像是被人记住了有违师德罪状:“无趣,多少年了,殿下还念念不忘。”
萧睿笑道:“雪地上身影化了,可孤却记下了,这画框里的雪不会融化,你一瞧见就想起和孤一起玩闹,自然不好管孤了。”
“孤要你将此画框放在家中,放在显眼的书案上。”
顾篆当时明明是高兴的,却轻咳搪塞道:“殿下莫要胡闹了……”
后来呢……
后来萧睿当了皇帝,渐渐地,也就不再喊老师了。
天地君亲师。
一叫老师,他天然矮自己一头。
他当了皇帝,自然介意……
雪越下越大,盈满石阶。
匆匆赶来的太医进了积雪盈尺的院落,替顾篆把脉,叹了口气。
*
顾篆沉在无边无际的雪里,他能察觉到,身子似乎越来越轻。
最后,变得比一片雪花还要轻……
他看到那年冬天,朱红宫门大开着,两个少年在雪上,雪花飘落在宫檐……
整个画面,安静美好得没有一丝声音。
那又如何呢?
再炙热的情谊,也有随雪融尽,不留痕迹的一日。
开启新政的丞相顾篆,薨于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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