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京城三月,垂柳青青。

由南至北的运河上布满船只,有个不起眼的乌篷客船,甲板上三人对坐喝茶。

一个文士模样的人瞧见京城堤岸,站起身,在船上左右张望,满脸掩饰不住的兴奋:“终于到京城了,上岸处的官兵是在查什么啊?”

另一青年凝望岸边半晌,道:“当时官场滥用官船,丞相设置哨岗严查此事,查是否有官员违禁。”

“还是于溪兄知晓政事,我久在南京,对京城之事生疏。”戚栩感叹道:“官场都是人走政熄,上位者全盘否定前人,丞相故去三年,连这等小事都未曾改变,真是难得。”

于溪点头,低声道:“陛下对丞相毕竟有情谊,如今内阁和六部,不少都是丞相的人……”

“情谊?”戚栩嗤笑一声道:“到了今日,陛下都不许民间设坛设碑私祭丞相,哪有情谊可言?陛下就算恨极,但毕竟还要推行新政,也只能用他的人。”

两人身在官场,但因远离京城,常和同僚一起点评时政。

如今到了京城,也未改了习惯。

从南京到京城的官员,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一人。

但同行的另一人始终坐在船上沉静饮茶,未曾搭话。

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同行的官员。

他们两人奉南京布政使司之名,来京城送南京的田产簿册。

按照惯例,南京都察院也要派一个官员。

此人名为顾雪辰,六品官员,大约二十出头。

他生得雪雕玉琢,性子也清冷,宛若笼了一层雪雾。

这等宫闱朝廷密事,每个人都津津乐道,就连船夫都想谈论几句。

但他却始终沉默,带了几分置身事外的漠然。

戚栩主动道:“雪辰兄,你怎么看?”

那少年抬起眼,淡淡道:“京城不比南京,两位大人还是慎言为好。”

两人怔住。

少年不再理会,深邃的眸光静静落在堤坝上穿梭的人群中。

三年未见,京城一切如旧。

春光明亮温暖,人群熙熙攘攘,反倒是更热闹的盛世之景。

他为相时,昼夜勤于政事,不敢稍有疏忽。

一根心弦,绷紧了就没放下过。

其实不必那般的。

春日年年至,世间依然明媚。

顾篆垂下眼眸,轻扯唇角。

他不知来这世上再走一趟有何必要。

他占据顾雪辰的身份,已有三月。

顾雪辰是南京最不起眼的小小六品官,家世普通,官途平庸。

但顾雪辰年轻,这副身躯,刚刚二十岁。

二十七的残弱之魂,换到二十岁少年康健的身躯中,任谁都会狂喜吧。

顾篆轻轻闭眸。

他的心却如同尘封死去,无牵无怨,无波无澜。

重生的第一月,他用尽能查到的法子,想把这幅身子,还给这个从未谋面的可怜少年。

但并未有任何成效,反而惊动了顾雪辰的母亲和弟弟。

母亲哭着冲进门,握住了他拿起的刀:“儿啊,你这是拿刀割我的心啊……你……你这是怎么了……你若是不想做官,就辞了,娘二十年前能养活你,如今还能养活你啊……”

顾雪辰是靠了母亲浣衣读书做官的。

他的官途,是母亲一件一件衣衫堆起来的,中进士之后,家中才总算有了转机。

弟弟小他五岁,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但默默提着烛灯,在窗外守了他一夜又一夜。

第二个月,顾篆认了。

再活一次吧。

就当是为了这对母子,再活一次吧……

他占了顾雪辰的身份,就要替他照顾母亲和弟弟。

往事如流水,过往的人和事,都在山尖云端,他这个六品官,想必一辈子都接触不到。

但顾篆没想到,第三个月,他就接到了陪同官员来京城送田亩簿册的命令。

职责所在,他拗不过。

家里的母亲和弟弟都很牵挂他,两人亲自送他到堤岸,母亲连夜给他缝了薄棉衣。

顾篆在京城多年,知晓京城三月已是春日暖暖,薄棉衣压根用不上。

但他终究还是带上了。

办完这趟差事,他要给弟弟找个耐心的老师,至少教弟弟一些简单的手语和发音……

想着家中人,顾篆轻扯唇角,面色上流露出几分笑意。

三人刚上岸,十几个高大的男子迎面走来,他们身着长袍,步伐极快。

擦肩而过时,顾篆眉眼一凛。

袍角下赫然是禁卫军的黑靴。

这是特意扮成普通百姓的禁卫军,顾篆侧耳凝听,只听到为首一人道:“船家,去南京金川河何时发船……”

“金川河?眼下恰好有去秦淮河的,人还没满,你们算是来巧了……”

那人拿出荷包道:“我们只去金川河,要在四日之内赶到,价格好谈……”

顾篆顿了顿,继续向前走。

一路上,戚栩和于溪说个不停,顾篆始终沉默。

到了歇脚的官驿,关上门,顾篆对戚栩道:“你要送的簿册呢?”

戚栩正准备和于溪看京城夜景,但严格说来顾篆本就是监察他们的,他只好皱着眉递过去,一转身,要出门。

“回来。”身后传来顾篆的声音:“这簿册上为何没有田亩的位置?”

戚栩一怔。

顾篆的声音很沉冷,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威压。

一瞬间,他有几分惶恐,但一想,这人就是个六品官,都是平级,摆什么官威!

戚栩没好气道:“位置?位置不是在鱼鳞册上吗?这只是簿册,不记位置!”

顾篆沉思。

鱼鳞图册上有具体的田亩位置,但朝廷却并无南京的鱼鳞图册,一旦堤坝决口,淹没周围农田,恐怕又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

顾篆道:“按理鱼鳞图册也该一同上交,怎么只有薄册?”

“上官说借出去了。”戚栩从顾篆手中一把抢过簿册道:“看也看了,问也问了,我们可以走了吧,顾大人?!”

“你走吧。”顾篆认真道:“只怕过几天,你就无路可走了……”

戚栩心一颤,本想开怼,目光看向顾篆的瞬间,却有几分怔愣。

这是一张过于漂亮贵气的脸,肤白若玉,再多锦玉加身的娇养也不为过。

但他的眉眼沉静中蕴了凛冽的寒冰,竟有几分掌权者特有的压迫感。

就算此刻灯光昏暗穿着布衣,也让戚栩有几分忌惮:“……顾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啊?!”

“上岸时你们可注意到了有十几个男子,他们要去南京金川河……”

见两人点头,顾篆道:“看他们的身手做派,俨然是禁卫军,这么多人秘密出京,南京恐怕有大事发生。”

顾篆抬眸:“你们仔细想想,你们上官是否督促你们给朝廷上了折子,还疏散了民众,说金川河汛期已到,要小心提防……”

于溪看顾篆的眼神变了:“最近这些时日,我们布政使就因防金川河决堤一事,督促我们给朝廷写了不少折子,也暗中疏散了周遭民众,只不过……你怎么知晓?”

此事甚为机密,上头再三嘱咐,莫要将决堤一事,以免民心不稳。

“因为他们不是在预防,而是在造势。”顾篆声音很沉,让人听了心头一颤:“他们已经做好了决堤的准备,一旦决堤,我们定然会被灭口。”

他们冒着风险毁堤,下一步,当然是要侵吞朝廷补偿给灾民的土地。

南京并无鱼鳞图册,到时候谁是灾民,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到时为了事情稳妥,八成会把他们三人灭口。

戚栩和于溪沉默。

他们都知道,顾雪辰说得对。

不管是鱼鳞图册外借,还是早早迁走堤坝附近的百姓,此刻想起,都颇为古怪。

顾雪辰这番话,惊醒了他们。

顾篆道:“堤坝被毁,南京被淹,不知有多少人流离失所,那也是你们家乡啊,你们能无动于衷?”

戚栩静了许久:“那我们该如何做?”

顾篆道:“先派人在南京传出一波谣言,就说南京有人蓄谋炸堤,但朝廷已知晓此事,会派高官前来彻查,他们听了,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戚栩觉得此事可行。

他有几个江湖上行走的朋友,所谓谣言,也查无可查,他立刻写信,让家里布置此事。

于溪轻声道:“我们还能面圣——听说只要是金陵来的人,陛下就会很快接见。”

顾篆指尖骤然一紧。

他没想到,还能面君。

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那太监向萧睿介绍他道:“这是镇国公的二公子,从金陵来的……”

“镇国公的二公子,怎么会呆在金陵家?”

“从七岁到十岁,顾公子一直在金陵外祖家。”

后来,他和萧睿渐渐熟了。

他平日里常坐轿辇,萧睿说他是金陵来的,娇气。

他口味偏甜淡,萧睿说他是金陵来的,口味也偏淡。

萧睿曾笑着说:“因为老师是金陵来的,朕听见金陵来的人,便觉得亲切呢。”

萧睿身边的宫人,也常选金陵人……

顾篆状若无意道:“为何……陛下偏偏接见金陵官员?”

戚栩道:“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新政的缘故,金陵是新政头站,陛下面见我们,才知晓新政究竟如何。”

顾篆一怔。

笑意夹杂了一抹自嘲。

重生一世,他竟还不如旁人看得清楚。

*

细绵的春雨落在宫檐上。

萧睿站在殿中,望着窗外在雨丝中悄然绽放的海棠,久久沉默。

刚登基的那两年,陛下还有几分明朗性子,这几年却愈发冷冽威严。

众人屏息,不敢惊扰。

唯有王公公进了殿,笑道:“今年御花园的垂丝海棠花又开了,开得真好啊。”

萧睿点点头。似是回过了谁:“选几个好的,给内阁送过去。”

赏赐内阁,渐渐成了惯例。

内阁有二人,但王公公只给了邓明彦:“这是新采摘的垂丝海棠,陛下让我给您送来。”

邓明彦默然半晌,将花细致修剪,插在粗陶瓶中,摆在靠东墙的桌案上。

顾篆最喜海棠。

他的位置,似乎还萦绕有海棠的清气。

邓明彦记得,初入内阁时,明烛对海棠,他和自己畅谈国事,清隽的眉眼分外耀眼。

三年了,每一年海棠开时,萧睿遣人三日送一次,他三日换一次。

两人从不提起往事,只是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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