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听了顾篆的分析,两人就战战兢兢在官驿等待陛下召见。
但他们想多了。
拜见过户部侍郎之后,户部侍郎就问他们何时启程。
“陛下……陛下不是会召见金陵来的官员吗……”
“陛下是会召见,但从金陵来的三四品大员还在京候着呢,陛下没时辰见你们。”户部官员把册子随意翻了翻:“这册子年年都送,也瞧不出稀奇,京城没你们的事儿了,回吧。”
两人面面相觑,只得先回官驿和顾篆商量了再做打算。
顾篆听罢,沉吟:“此事也不难,你们只要往上递折,定然能引得朝廷重视。”
“直接写河口决堤?这还只是我们的猜想,再说……若是折子落在旁人手中,根本就没能递上去呢……”
顾篆沉思:“你只需将田亩册子和决堤折子一起递给工部尚书周锐……他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定然会立即上奏……”
五年前,重修金陵河堤,他在众多官员中挑出善修河道的周锐,由他负责建堤一事。
金陵河堤,是让他坐稳工部尚书的主要功绩。
周锐心思缜密,看到决堤折子,再瞧见田亩册子上的漏洞,定然能察觉到蛛丝马迹,上奏陛下。
戚栩将信将疑去了内城,寻到周宅,只说有南京河堤的折子要递。
没曾想,工部尚书果真亲自接见,问了他不少南京的情况,并让他等几日再出京。
回到官驿,戚栩佩服中有几分惊疑:“你怎么……什么都知晓啊……”
“邸报上都写了。”顾篆移开眸光:“我常看邸报,前后联想,自然能猜出一些事由。”
好在二人并未深究,只道:“顾兄,你如此通透,定然不会久居于人下,以后青云直上,侍奉御前,也多提点提点我们。”
这话对旁人来说是祝福,对顾篆却是血淋淋的沉重伤口。
他重生一世,回想前世种种,心有余悸。
顾篆道:“我家世寒微,且做官那年有道士给我算过,说我的命格,若陪侍陛下,官至高位便有性命之忧,官途不能超五品……所以两位兄台不必指望我了,我无心官场,干这个差事也只是为了几两俸银……”
顾篆说得真诚,二人都听愣了,一时又劝他,又为他可惜。
顾篆又对戚栩道:“戚兄冒着风险去了工部尚书府,往后的富贵自然也是戚兄的。若是有我能相助的,定然竭尽全力暗中相助戚兄。”
戚栩顿时了然。
此事,顾篆不愿透露是自己所为,只想藏在自己身后。
戚栩倒是求之不得,立刻心领神会道:“那就多谢顾兄了。”
*
朝中,内阁。
看到皇帝来此,门畔的小官一惊,忙跪地道:“拜见陛下。”
阁中几个大臣也纷纷离坐,拜见,萧睿寒暄几句,让他们下去了。
“朕有事和你商议。”萧睿坐定,将折子递给邓彦:“你看看这几个折子。”
“这都是前些时日南京预防决堤的折子……竟然写了这么多吗……”邓彦认真看过那田亩册子,后背不由一阵冷意:“这折子臣之前看过,并未多想,但如今瞧见这田亩册子,却觉心惊,册子上并未写明具体位置,若真的决堤,淹了田地,朝廷便要按规定补偿被淹百姓只多不少的田亩……
但堤坝两岸被淹的田亩究竟是谁的?
既然无据可查,那还不是南京的官员说了算。
“今年南京虽有汛,但那河堤……是五年前修的……应是很牢固……”
邓彦顿了顿。
五年前,丞相尚在,但身子已渐渐透出病弱。
南京的堤坝,是他强撑病体,排除万难修建妥当的……
若堤坝真的出事,除了贪百姓的田亩,恐怕背后之人,更有大文章要做。
邓彦心头泛起恐惧:“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若南京出事,恐怕朝廷生乱。”
萧睿眸光深邃冰冷,他沉声道:“金陵堤坝不能塌。”
内阁侧殿茶室,两个小太监在低声商量:“陛下……还喝从前的茶吗……”
从前……
是三年前了……
三年前,顾丞相在内阁时,陛下总来此地,也是如同今日这般,不打招呼,心血来潮就来了。
只是那时陛下唇角总含了一丝笑,不似如今,眸孔里一丝温度也无。
来时总给丞相带些御膳房刚出炉的点心吃食,连他们都跟着吃了不少。
他们还记得,有一次陛下说到了南戏,而他恰好是戏班子长大的。
陛下顿时来了兴致,非要让他现场唱一曲。
他涨红了脸不知所措,顾丞相劝阻解围道:“哪儿有在内阁唱戏的?陛下不要名声,人家还不愿同流合污呢……”
说话时,丞相眉眼含了薄薄的笑。
他还记得丞相的笑意,也记得他斗篷上淡淡冷松香。
一阵冷风掠过,那似有若无的松香从此无影无踪,无处可觅。
三年了……
那段时辰却好似就在昨日。
“陛下从前就爱喝玉叶长春,还是泡那个吧,手脚稳重些……”
萧睿接过茶,轻轻抿了。
“陛下?”邓彦看萧睿端着茶杯,眉眼微怔,便出言道:“那陛下有何打算?”
“朕准备亲自去一趟金陵。”
邓彦神色怔住。
一国之君,亲自去南京?
但想想也是释然。
陛下亲自坐镇,南京定然不敢动手脚,查起背后缘由也方便。
邓彦拱手:“京城之事臣会尽心,时时向陛下禀告。”
萧睿起身。
双眸凝视海棠花。
案不可无花,居不可无琴,寝不可无香。
他向来讲究。
萧睿收回眸光,突然道:“你说,南京的人,为何知晓此事要去找工部尚书?”
邓彦露出疑惑,不晓得陛下问这话是何意:“也许是……知晓堤坝是周锐所监造的吧。”
*
戚栩没想到,陛下身边的公公,会屈尊降贵,来官驿通传他。
陛下竟然要亲自召见他!
还并非召见一人,是召见他们三人。
天大的恩赐,一日之间,人人有份?!
平复了巨大的激动,欣喜,夹杂了几分恐慌不安,三人顺着公公的引导,垂首跪在御前。
顾篆随着二人起身时,没忍住,飞速看了萧睿一眼。
玄色长袍上的龙纹格外醒目,萧睿坐姿松弛,但不怒自威,有几分不敢让人直视的寡淡薄情。
比之三年前,更多了几分沉冷。
或许……三年前,他也是如此?
十几岁登上皇位,良将世家臣服,自从灭辽后,这三年……萧睿更是称霸一方。
反而是自己,在他身边久了,迷了眼,错把一头雄狼当成了处处需要他提点保护的家犬。
顾篆微微晃神,听到萧睿问起为何去找工部尚书,才登时心头一紧。
戚栩声音轻颤:“臣……臣在邸报上知晓那堤坝是工部尚书所建,左右思量,才想去周府。”
烛火摇晃,陛下眼眸中似乎有一抹转瞬即逝的失望和自嘲。
戚栩一怔,他哪里回答错了吗?
萧睿目光灼灼望着戚栩:“戚卿真是心思缜密。”
随即,萧睿话锋一转:“没谁指点过?”
语气听不出喜怒。
但戚栩觉得,若他真的说了谁,陛下也许会连夜让那人面君。
陛下大约是打算重用此人吧?
戚栩不由偷瞄了一眼顾篆,这可是御前,他会不会想认下,得陛下的器重?
顾篆始终面无表情,戚栩定定神道:“是臣擅作主张,也许唐突了。”
向来漠然冷淡的陛下竟甚是耐心:“你怎么连他家住何处,和脾气秉性都知晓啊?他是朝廷大员,你冒然找他,不怕他怪罪?”
戚栩登时冒出汗,忍不住看向顾篆。
顾篆:“……”
你倒是答啊?!
一句话盯他好几次,萧睿心思缜密,不怀疑才怪……
真是扶不上台面……
顾篆躬身垂首道:“回陛下,我们是到京城之后碰巧打听到的,陛下是圣君,周大人是国之重臣,陛下亲近的臣子,自然心怀百姓,事事上心。”
话音一落,顾篆察觉到头顶的目光定定望向他。
这番回答,的确滴水不漏,夸了尚书,还不着痕迹,赞了朝廷。
萧睿挑眉。
王公公立刻将顾篆的档案递上,萧睿上下一扫,又看向顾篆:“顾大人从小生在金陵,但京城的官话说得倒好,并无半分南地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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