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两天了,借着窗外的月光,钟岩眯起眼睛,总算看清了墙上的挂钟。凌晨一点半钟,2007年6月11日的凌晨一点半。所以准确来说,此刻是高考结束的第三天。
八号下午考完英语回来后,钟岩再也没有出过门。前一天就跟林致远说好,晚上不用去考场接她,考完她会自己回家。
林爷爷那天早上多做了一些菜,让林致远送到钟岩家里。八号早上考的理综,中午回家吃饭,钟岩的脸色不大好。林致远倒也识相,默默在一旁吃饭,没说任何可能会引起她不悦的话题。
等钟岩午休完,再打车将她送去考场。全程二十四孝好发小的姿态,让人找不出一点错。钟岩心里想,这得是收了钟女士多少好处,服务质量才能高到离奇的地步。
八号五点出了考场,没有再见到林致远的身影,钟岩并不失落,反而有些如释重负,林致远差不多也该动身去美国了。
走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等待公车进站。钟岩很幸运,考场分在了自己学校,省去了要研究公交路线的麻烦。
回到家,钟岩昏天黑地地补觉。每天醒来只吃一顿,靠着林致远留在冰箱里的剩菜,支撑到十号的中午。
这会儿睡是睡饱了,可毕竟是深夜,一个年轻女孩走在大街上,总要顾虑安全问题。
推开阳台的一扇窗户,钟岩坐在地板上,抱着自己的腿,盯着天上的月亮发呆,今晚的月亮并不圆,但特别亮。
钟岩家在十二楼,远远超过了楼下路灯的照明范围。天色漆黑一片,才能衬托出那份皎洁。
十二楼,跳下去一定会死吗?
一定会死吧。
钟岩念初三的时候,流传过本区另一所学校的女生跳楼自杀的消息。跳楼的女生当时也是初三,从六层的教学楼顶一跃而下,据说当场死亡。
事发的学校竭尽全力封锁消息,虽然最后没上新闻,学生之间却传得很广。各种死因的谣传都有,听到最多的是为情自杀。
或许是为了防患于未然,钟岩所在的学校假借丰富课外生活的名头,组织所有的初三学生开展了一个起名“情绪直通车”的校内活动。
持续一个月的时间,来了好几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给孩子们做讲座,宣传如何科学应对心理压力和不良情绪。
钟岩坐在礼堂里,大多数时间在放空,听得并不认真。
她完全不觉得自己会陷入类似的困境。彼时的她,既不想死,也不会爱。
尽管讲座的内容一点都记不得,其中一个演讲人却给钟岩留下了极深的影响。原因无他,老师人极美。年龄应该在三十多岁,姓章,毕业于北师大的心理系。
钟岩爱美的这一点被林致远嘲笑过很多次,说她肤浅,看人看物,都只管美不美,而不在意内核。
在钟岩的认知里,极美的女人通常会携带一些掩饰不掉的傲慢气质,多多少少会让人感受到攻击性,就比如她的母亲,钟媛媛女士。
然而章老师截然不同,她温柔又和煦,不管是对着你说话,还是冲着你微笑,都会让人觉得她在真诚地关心你。
以至于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钟岩都感兴趣于心理学,甚至一度觉得干脆以后就学这个专业好了。中国大学的科系那么多,除去绝对不走的医学和美术这两条路,依然还剩无数种选择。
既然不想徒劳地去琢磨自己喜欢什么适合什么,章老师的出现算是无意中给钟岩指了一个方向。
中考之后,钟岩开始接触各类跟心理学相关的书籍,越看越深入。
从高一看到高二,从高二看到高三上学期。到了高三那年的寒假,钟岩就不再翻阅这类书籍。
一是因为板上钉钉的事实,她知道自己病了。
不需要去医院看医生,两年多自学的知识足以让她做出正确的自我诊断,也算是没有给医学世家的基因丢脸。
可惜,看再多的书依旧无法拯救她。
第二个原因则是她的抑郁症逐渐从轻度升为中度。尽管尚未损害到智力,可她的思考速度明显在变慢。
高考在即,钟岩不敢吃药,害怕记忆力会进一步下降。好在也失眠,白天在学校欠下的任务,可以晚上一个人在家花更长的时间去完成。
这半年来,钟岩的脑子里一直绷着一根紧到不行的弦。
这根弦的名字叫做“高考”。伴随高考结束,那根弦立刻断了。大脑一片空白,之前硬是塞满角角落落的各科知识,刹那间全部消散。
随之而来的是一副副间歇出现的画面,一半现实一半虚构,主题大多围绕着“死亡”。
钟岩甚至想到了初三那年,那位素昧平生的同龄女生。她跳下来的姿态,在空中定格。神态安然,全然没有恐惧,而是解脱。
她也想到了三年前的自己。
那会儿的她,不想死,也不会爱,原来已经是种幸运。此刻的她,尽管还是不会爱别人,可她,想碰触死亡。
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钟岩在脑海里检索地点。
广州吗?她好想念外公外婆。想外婆做的饭,想外公种的花,也想念广州的家里那面和舅舅们共享的书墙。
上一次回广州还是高二的春节假期,距离现在整整一年半的时间。
家中医生太多,凑一凑都快能满足开家医院的条件。虽然从外公到小舅舅,并没有哪位是专门的精神科医生,钟岩还是害怕,担心稍微久一点的相处会让长辈发现异状。
何况还有心细的外婆,迟早能识破钟岩的伪装。毕竟钟岩从出生到七岁回北京上小学,一直和外公外婆朝夕相处。他们是这世上最了解钟岩的亲人。
原本高三下半年,外婆计划着要来北京照顾孙女,幸而大舅妈意外怀孕,才将钟岩从巨大的惶恐中解救了出来。
钟岩还在广州读幼儿园的时候,大舅舅刚刚开始和大舅妈谈恋爱,之后俩人顺利结婚。婚后十年,一直没要小孩。这么多年,钟岩一直是钟家这一辈里唯一的孩子。
舅妈高龄怀孕,且是远嫁广州,外公外婆于情于理都要留下来照顾。外婆电话里的语气充满歉疚,钟岩一个劲儿地向外婆保证,一定会把自己照顾地很好,让外婆她老人家放心。
此后,维持着半个月一次的电话联系。不愿耽误钟岩的学习,每回通话的时间都不长。
中间有一次聊到钟岩的志愿问题。钟岩告诉外婆,其中一个志愿填的是中山大学。
外婆听后好开心,说她的颜颜从小学到高中,十几年不在广州上学,大学如果能重新回到广州,全家人都会很高兴。
算一算日子,舅妈应该就快生了。挺好的,一个人从这个地球上离开,会有另一个人降临到这世上。
所以,广州不能去。她不能破坏这份至亲们盼望了多年的喜悦,无论她有多想念他们。
不知道是会多一个弟弟,还是多一个妹妹,钟岩不在意性别,只期望这孩子能陪伴外公外婆长长久久。
那么,去敦煌?
钟岩长这么大,除北京以外,外公外婆所居住的广东是她唯一去过的省份。她对中国的绝大多数城市基本上没什么概念。
之所以会产生敦煌这个念头,源于她高一时,收到过一张从甘肃酒泉寄来的明信片。
明信片的正面是鸣沙山月牙泉的风景,背面是颜回教授给升读高中的女儿的寄语。
“颜颜,新的学校,新的起点,爸爸为你骄傲。”
落款是“2005年敦煌”。
那一年,月牙泉景区被评为“中国最美的五大沙漠之一”。
那一年,钟岩逐渐适应每天五点起床,独自坐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上学的高中生活。
那一年,钟医生和颜教授正式分居满一年。
钟岩在脑海里回忆那张明信片,月牙泉很美。
莫高窟当然更美,在之前清华家属院的那个家里,她看到过很多张颜教授临摹的壁画。
钟岩从未去过莫高窟,但从小到大,在父母无休止的争吵中,听到过无数次这三个字。
该是一个怎样神奇的地方啊,有这么大的魅力,吸引着自己的父亲留在那里。
跟北京相比,那里的经济不发达,交通也极不便利。
过去的三年,钟岩一年只能见到一次父亲。通常是趁着寒假或者暑假,女儿出发去广州前的日子,颜教授会请年假回北京。
一路风尘仆仆,火车一坐就是几十个小时,没有直达,中间还要换乘。
和女儿相处个一两天,带出去吃饭写生逛胡同,看戏划船听相声。三年来,父女俩的约会行程已成惯例。
那就去看看爸爸吧,钟岩在心里默默做了决定。
去走一走那片最美的沙漠,去看看爸爸工作的地方,去近距离地感受他赞叹过无数次的石窟壁画。
然后,跟他告别。
天微微亮,钟岩开始洗漱。在此之前,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夏天的衣服都很轻便,加之书包很大,卷了四套衣服和一件很薄的冲锋衣进去,依然还剩下宽敞的空间。
另外检查了一下相机包,确认充电数据线都在,钟岩想了想,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崭新的画纸本,和许久不用的画笔盒一齐放进了书包。
按照外婆准备行李的习惯,除了各种证件、卡和现金外,钟岩的书包里还装了必不可少的雨伞、水杯、纸巾和一小包急救用品。
钟岩从小学低年级时就开始独立往返北京和广州两座城市。
外婆曾经很耐心地教她如何在机场值机,甚至还手绘了一张张的小卡片,生怕她那对不怎么靠谱的亲生父母把小孩丢到机场人就走了。
钟岩没有搭乘火车的经验,但也不怎么担心,想来火车站和飞机场的运行原理应该差不多。
临出门前,钟岩喝光冰箱里今天就要到期的牛奶,收好垃圾,换上运动鞋,将钥匙留在玄关的柜子上,带上门离开。
六点多的北京城,还没到早高峰,路上已有不少行人。
骑车上学的孩子,散步遛鸟的大爷,煎饼摊的小贩,熙熙攘攘地出现在街道上。
眼前的景象和高考前并无二至,只不过此刻的钟岩不再需要着急赶路。于是,在随钟女士搬来东城区三年多后,钟岩第一次在自家小区门口的早点摊前排队买煎饼。想着能开三年,应该是好吃的吧。
煎饼挺大一个,摊点的阿姨热心给她分成了两袋装。
钟岩拿起一袋,趁热咬了一口。果然味道不错,只是她这会儿胃里全是牛奶,实在吃不下,便和另外半个煎饼一起收进书包中。
走到公交站台,钟岩翻出公交卡握手里,和陌生的路人一起,安静地等待各自的公车进站。
小区有直达北京西站的公交,一路上稍微有点堵,八点多快九点的时候,公车到站,钟岩下车,步行走去火车站。
火车站的人流,相比钟岩熟悉的飞机场,要大得多。她不时需要避让迎面而来的或是后方超越的旅客,以及他们的大件行李。
钟岩只有一个书包,轻便地不像是要远行,仿佛只是来车站给亲友送行。
购票大厅不算特别拥挤,钟岩在其中一列队伍后站定,开始等待。
火车站这样的场所,可以说是一次性听到各地方言最多的地方,尤其是在首都北京客流量最大的一座火车站里。
排队的这小半个钟头,钟岩从附近的声音中清点出了七八种方言,虽然基本都不知道出处。可惜,没有听到熟悉的粤语。
说来奇怪,她十七年的人生里,广州和北京的居住时间差不多对半分,北京甚至更久一些。但钟岩一共只会说两种汉语,极其标准的普通话,里头一点北京口音都没有;另外就是一口流利的粤语。
不过,钟岩说粤语给人的反差感很明显。讲普通话的钟岩,严肃又理性。切换到粤语,可可爱爱,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的一些用词和腔调维持了七岁前的习惯,因为回北京后,几乎遇不到使用粤语的场合。钟女士是地地道道的广东人,然而在钟岩的印象里,母女俩从来没有用粤语交流过。
终于排到她,没等售票员开口询问去哪里,钟岩已经清晰地表达了诉求。“一张今天去西安的火车票,然后再要一张明天从西安去敦煌,什么座位都可以。”
片刻,窗口传出反馈。“西安到敦煌的三天内都售罄了。兰州转敦煌的要么?但,今天发兰州的也没票了,最早明天下午一班,北京西到兰州。”
钟岩犹豫了,要在火车站过夜吗?出门前,跟自己说好今天一定要离开北京的。去见爸爸一面这么难吗?
“怎么样,小姑娘,决定好要不要买票了?”
在售票员的催促声中,钟岩的大脑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地名。
“那有今天去孝感的火车票吗?”
“湖北孝感是吧?”工作人员一边向钟岩确认城市,一边迅速查询票务信息。
“孝感今天没有了。要提前买票啊,怎么能当天来问呢?”
售票员忍不住埋怨,很快给了钟岩一个替换方案。“武汉的今天有人退票,还剩一张。是直达车,中途不停站,今晚发车,明天一早就到。你到武汉后,坐大巴去孝感。两个地方很近的。”
对方说完,并没有催促,转头看了看钟岩,看身高不像是个孩子,看脸却又极其年轻。
钟岩迅速做了决定,把现金递进窗口,要了一张今晚开往武汉的火车票。收好零钱和车票,离开了排队的售票大厅。
07年那会儿,中国的火车票尚未施行实名制政策。钟岩走出火车站,停在路边一棵大树的树荫下。拿出刚买的火车票,研读上面的信息。
北京西,箭头Z37,武昌。下面是发车时间,车厢座位号和车票价格。再也没有多余的文字信息。
看了一眼手表,才十点一刻,火车还有九个多小时才开。
钟岩找了一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花坛边坐下,从书包里拿出早上被咬了一口的那一半煎饼。看着眼前的行人来来往往,慢吞吞地吃完。煎饼虽然凉了,但还是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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