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担簦(五)

褚彣得知陛下病重,也是大内宣布不朝上奏之后,经常入宫禀事,渐渐隔着帘子听见陛下声音虚弱。偶尔有那么几次,陛下同他流露暗示了一些要挑选宗室子入宫的意思。

这些日子不少亲王的子嗣都从封地出发了,褚彣不得不多想。

没想到一封信发过去,叫那个游到天下各地的死鬼回京来面谈,他竟然直接说要去皇上养病的别宫里看看。

苍天啊,个死鬼真去了,去完同他说,皇帝没病。

姜询对着褚彣瞪大的眼睛,很不厚道的笑了。

“实在对不住褚兄,但实情如此。”姜询解释道,“只不过这次,倒也让我知道了陛下想做什么,不算太亏。”

褚彣又冷哼一声:“你详细说。”

陆所晟拿了那本奏疏来试探姜询知道多少,姜询也从中看得出陆所晟的态度。

先帝神宁年间昏聩无道,宠幸妃妾,用人唯亲,加之前几朝延续下来的世家望族都是文武两开花,实打实军功出身,牙兵众多,挟制军权,族中子弟文官又借助身份多有升迁,到了姜询等人扶持陆所晟上位时,陆所晟的外祖河东梁氏以及清河陈氏,渤海钱氏、扶风谢氏、西河胡氏几个大族越发厉害,尤其以梁、陈、谢三家为盛。

微妙的平衡在皇家和这些士族之间像走钢丝一般保持着。但这些人共同的愿望,都是不希望屁股和他们不坐在一起的皇帝挡他们的富贵。

陆所晟当然不乐见这样的微妙局势,更遑论这些人几次同东北的北燕和西北的鬼方搞一些眉来眼去的擦边,给自己增势。

贪欲膨胀之下的贵族所做之事,年轻有理想的小陛下厌恶实在是太正常了。

姜询道:“谢家起家京都,又是近臣,扎根不深,多依靠陛下,河东梁氏倒是盘踞河东晋阳,陛下的手先伸到晋阳是肯定的,那些虎贲卫都不是白出去的。”

褚彣挑眉,他心思也快得很,几句话就大概明白了:“这是等着耗子憋不住了撞爪子。”

姜询点头,脸上写着孺子可教也几个大字,随后被褚彣弹了个响亮的脑崩:“就你姜则裕这个傻蛋先撞上去的!”

姜询叹气,一边掸着衣袖上沾的灰和茅草,一边道:“如此,你我要查证也好,要报仇也好,背后站的都是陛下呢。”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要去睡觉了,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深仇大恨。

褚彣看向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询这些年活着就为了两件事,他背负的深仇,和陛下的龙椅,两件事交织在一起,复杂得让人心烦。

“……我知道你恨,但是……那毕竟是陛下的母族,他不可能真的会——”褚彣骂姜询的话一般说得都很快,到这句反倒吞吞吐吐了。

“什么证据都没有,谁知道是不是他们做的呢?”姜询揽着褚彣的肩膀,喊景福跟上,“这不是才要去晋阳查。褚大人,请我吃个早餐嘛,饿死了。”

褚彣:“……”

褚御史一脑门问号,想知道这个人怎么能做到就能正经一秒的。

他绷着一张脸从衣袖里掏出一个还热腾的馒头,塞进姜询嘴里:“吃完给我早点滚回晋阳。”

姜询咬了一口馒头,笑嘻嘻得:“晓得晓得,彧璋对我真是好啊,还准备了热乎的,知道我爱吃你家婆婆蒸的。”

褚彣别扭地挪开眼睛,抬腿虚虚踹了他一下,想着这祖宗怎么吃饭都塞不住嘴:“来的时候我跟景福吃过了,你抱着馒头快赶紧啃!我噎死你!”

话还没说完,景福正好才卸下来肩上背的包袱,递上原本背在背上的小食盒,打开给姜询看:“公子,褚大人来时候让我给你盛的。”

里头有豆浆,有两样小菜,全是姜询爱吃的东西,香气扑鼻而来,小菜色泽莹润油亮,新鲜得很。

褚彣:“……”

在姜询毫不客气的笑声和好几句多谢褚大人中,褚彣气急,白眼翻到了天上去,他啧了一声,然后狠狠给了景福一记眼刀说:“下次你也啃白馒头!都不给菜吃!”

景福挠头。

.

重返晋阳城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姜询带着景福在城外换了身衣服,主仆二人皆青袍玉带,把原本的普通布衣全换掉了,装饰得比从前华丽许多。

景福不太习惯地扯了扯腰上的玉带,瘪着脸说:“公子,这个也太不习惯了,咱上次穿这么招摇的衣服还是两年前……”

姜询拍了拍他的后脑勺,道:“这事赖我,没能给你穿点好的。”

景福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姜询又说:“招摇就对了,你把心妥帖地放肚子里吧,今儿就得这么穿。”

青衣袍服上绣着花纹,白玉腰带上镶嵌着猫眼宝石,十分高调的一身着装。

姜询爷爷是做过丞相的,从祖辈开始三代富贵,虽说家风不主张铺张,但那会儿他还当小少爷的时候,出门撑场面的衣服还是不少的,那阵子景福也有自己的华服。从两年前姜询假死后,主仆二人就再没打扮这么鲜丽出门了。

景福纳闷:“咱们不是去梁府吗?这样岂不是太招眼了?”

姜询帮他系上腰带,点头:“招眼才好进去呢。”

景福哦了一声,也跟着点点头。

进城的时候,姜询和景福招来了几乎每一个路人的目光,忽然,两个男子身着劲装骑马疾驰而过,和他们二人擦肩而过。

姜询抬头看去的时候,马匹已经飞奔走远了。他吸了吸鼻子,感觉空气中有点淡淡的宫中香的味道。

“一会儿到了梁府呢,你就是我弟弟了,咱俩是陈留赵氏出身,现在主家二房的儿子,我还叫赵巽,你叫赵兑。”姜询嘱咐道。

景福了然地点头,这是他俩的老规矩了,这两年出门批马甲都叫这个。

姜询的母亲就是陈留赵氏,赵家曾经做过太医,这些年他俩这个名号在各地也确实有行医,揭了晋阳梁家悬赏治长公子疯病的榜自然是合理的。

到了梁府门口,姜询把提前备好揭下来的求贤榜递给了家丁,自我介绍说我兄弟二人姓赵,是陈留医学世家出身。

家丁进门去通报后没多久,就恭恭敬敬带他们进门,道:“两位公子快请,我家主子给准备了房间,您们先休息片刻,等今儿傍晚主子设宴款待,您们再去看病。”

姜询客气点头,同景福将一路走过来的景象尽收眼底。

梁氏主家宗祠在河东,最大的朝中为官这一支长居京都,另一支分家就主要在晋阳。晋阳这边的梁氏族人以晋阳令梁仞为首,他家也就是姜询他们来的这一座宅子,晋阳城中最大的一座宅子。

其长子梁长春就是上个月娶亲的时候突然之间发疯了,从接亲到拜堂都好好的,方才进洞房一会儿,忽然就状若癫狂跑出来,逢人就喊:“救救我!”

梁仞本来就重视这个长子,加上东北军的梁祯被皇帝晋升调回中央军,驻在了晋阳,如今看了他满眼的笑话,他十分急于抓紧治好儿子。

如今高门大户,竟然来人报上医者名号,有个江湖名声就进得来。

姜询一路垂眸,只是余光注意着观察观察周边,把这七拐八拐的路记了个七七八八。

他们住的小院只在院门口挂了块儿匾,写着“轻鸥”二字。家丁领到了地方,嘱咐他们不要乱走就离开了。门口原本就有两个人在把守,此时也低着头不看他们。

屋子内陈设都一应俱全,只不过少点人气儿。到地方和景福收拾好了,姜询掀开门帘走出来,站在院子里,皱着眉。

这地方奇怪得很,姜询心说。

堂屋在整个大宅里的位置倒没什么奇特的,只是一路过来许多地方都大门紧闭。轻鸥院的地势略微高一些,从轻鸥的院落里往远看,能隐隐看到有些院子厢房之下有一排人把守。

这样严格的守卫,怎么看都是把秘密写脸上了。

这梁家究竟有多么嚣张,多么自信在这片地界上,自己足以遮蔽天日呢?

院墙外有人声过去,姜询转身回厢房去了,空气中传来的一点淡淡的香味儿让他又下意识皱着眉,这种莫名熟悉的味道……

.

日头西沉时,家丁来敲了姜询的门,请他们去赴宴。

才出了门一抬头,对门屋里出来一位女子,身材纤长窈窕,身着鹅黄色的百迭裙,一身打扮雅致素净,身上带着浓重的草药味儿。她脸上遮着面纱,一双杏核似的眼睛对上姜询的目光,随后微微一颔首。

姜询眼神一动,脚下停了一步,开口道:“姑娘先请。”

女子仍是点头,走在了前面。

到宴厅的路不算太远,只不过路上见到往这边走的人倒是不少,甫一拐弯就迎面又碰上几个也去赴宴的,为首一个穿着道袍的中年男人打量了姜询和景福好几眼。

姜询冲着他粲然一笑,迈步时身上的宝石挂坠叮当作响。

几人的眼神都轻蔑了许多,就姜询这珠玉叮咣满身的劲儿,他们还寻思这是哪来一铃铛。

宴厅是花园中间一座八宝攒尖顶的亭式建筑,园林水榭之中景致秀丽,游廊缦回,纱幔垂落,侍女打着扇簇拥在两侧迎接来客。

被请来的这些医者和术士纷纷落坐,约莫有十来人,都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姜询不着痕迹地挪到黄衣女子的下首落座,低头整理衣服时低声道:“祝小姐,你怎么来这里了?”

祝樛萦理着衣袖,没有抬眸,轻声回:“许久不见赵先生。”

他俩也是旧相识了,姜询在西北曾经有一次命悬一线,全仰仗祝樛萦相救。

姜询舌尖顶了上颚几下,点头没再说话,强行按捺下心里的不安。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祝樛萦,祝樛萦出身凋零的医学世家,过去一直在军中办事,突然来到中原,恐怕这里的水又要更浑了。

他端起桌上的酒杯,抬手致意祝樛萦,祝樛萦也回敬了一杯。

动作之间,亭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一身着锦衣华服,身材臃肿的中年男子沿着游廊阔步走过来,身还未至,洪钟一样的声音已经刺进了宴厅里:“让诸位久等了,是我梁某人的不是!”

姜询把眸光投向走进来的一行人身上,走进来的梁仞拱着手跟这一帮人打招呼,这帮乡野大夫哪敢真受了晋阳令这一礼,立马都站起来躬身回礼。他也随之站起来,随意地随着众人动作。

忽然之间,姜询原本打量众人的眼神定在了站在梁仞身后的一个人身上,他心里满是疑惑和震惊,乃至于起身都慢了半拍,还是景福不着痕迹地轻轻戳了戳他的腰窝提醒他。

这人身着豆绿色绣着暗纹的一身圆领袍,腰间配了白玉的銙带,玉上纹饰倒是简朴,衬得本来就俊俏的眉目更加温润许多,他眉骨和鼻梁都立体得很,眼睛狭长,像桃花花瓣似得脉脉含情,右眼角有淡淡的红纹,看不太真切。

这张脸姜询可太熟悉了,曾经天天见,前几天方才见,那会儿他还哄人家说自己是鬼。

这才是真见鬼啊!

当今圣上不好好在宫里继续装他的病钓他的鱼,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难怪他今天老闻到宫中香的味道。

姜询皱着眉挪开眼睛,假装自己是盆墙边的滴水观音,看不见陆所晟投来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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