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仞逐个地跟在场的这些医生术士们打招呼认脸熟,姜询带着那股莫名其妙的心虚感,一直尽量降低存在感,梁仞没点到他时一言未发。
希望小皇帝那夜迷迷蒙蒙中的记忆全忘了,千万不要认出自己来啊,千万不是来抓自个的。
坐在姜询对面那个穿道袍的中年男人叫藏棂,是豫州的一个道观出来的赤脚大夫,后来名声渐渐大起来的。他身边是个长须髯的没眉毛老头,背着个药箱,是什么医馆的大夫。一边还有个瘦小得像柴棍一样的男人,头发也一绺一绺编成辫子,是南疆的巫医。
姜询心里哦豁一声,这天南海北得倒是哪的人都有啊。刚想完,他瞟见陆所晟又在看他,眼神玩味,腹诽道:“也是,连小皇帝都跑来了,这南疆北疆的才哪到哪啊。”
那边几个人轮过了,梁仞转过来脸来,看向祝樛萦:“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祝橑萦行礼,声音不卑不亢回道:“鄙姓祝,从前是平城军的军医,近年东北军改组,我回中原休假。”
太祖皇帝立大周时,建四军驻守各地,东北军驻扎幽州、平城,定西军驻陇右,神威军分驻山东、临安,镇威军驻南诏,以四军再分兵团驻扎各地,其中东北军的兵力是最多的,其中平城的这一支军团就被叫做平城军。
能在平城军做军医,医术亦或者能力必然很好了,梁仞颇有惊喜之意,极其礼遇道:“失敬,姑娘肯赏脸来为犬子诊治,是我梁家的荣幸。”
祝樛萦端庄地点头福身,眉眼低垂,不为其热络的态度所动:“鄙才疏学浅,只能略尽绵力。”
梁仞一转脸,看到姜询和他身后的景福时,先是愣了一下。
姜询带着探究意味的眼神看向他,短暂几秒,梁仞就哈哈笑了两声,拱手道:“这位兄台当真气宇轩昂啊,敢问尊姓大名?”
姜询嘴角轻微向上一动,眼底笑意更浓,看来他没猜错梁仞背后在捣鼓什么,也没枉费花钱捯饬了自个和景福,华服这一身还是好用的,梁仞看见他俩这身败家公子打扮,言语间都亲切几分。
“小生姓赵,叫赵巽,这是愚弟赵兑,我们二人出身陈留赵氏,游荡江湖行医。”姜询一礼,景福也跟着。起身后,姜询直觉有目光在看他,除了那帮上下打量他的大夫们,还有一个人。
站在梁仞身边的陆所晟。
其实陆所晟也没有一直盯着他看,至少在座的人几乎都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对劲,但姜询就是莫名觉得那道视线投过来时就炽热得让他有点招架不住。
姜询心中咯噔一下,完了,难道是认出来了。
但姜某以前是在朝堂上跟老东西吹胡子瞪眼还能笑意盈盈的人,表情管理能力那是强得可怕,他直起身来,自然到像根本没注意到陆所晟的目光,直视着梁仞。
梁仞果然亲切极了,走上前来拍着姜询的肩膀:“是陈留赵启山家的吧?当真是青年才俊啊,这么大年纪就已经名声鹊起啊。”
姜询微笑,不着痕迹地稍微退后一点。
赵家从前行医,后来主家经商,一干就成了陈留一代最有名的富商之一。一听说是陈留赵家的人,梁仞这么热络,更佐证了姜询的猜测:他笃定梁仞必然在做一些过不了明路的买卖,联络一些行商,借此敛财。
至于敛财是为了做什么,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不敢不敢,谬赞了。”姜询作势推辞了几句。
梁仞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同姜询叙话几句,随后引着陆所晟请他坐在了自己下首的位置。
见他没有介绍陆所晟的意思,姜询敛眸准备开口,这时正听见藏棂的声音:“梁大人,这位客人……不知道怎么称呼?日后碰上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恐怕我们,太过失礼啊。”
梁仞一拍脑门,状似懊恼:“是啊,瞧我这个记性,竟忘记了介绍了。”
他站起身来站到陆所晟旁边,对着众人介绍:“这位是海外的药材商,他汉名叫陆绗,这次也是为了治疗犬子,来帮忙想想办法的。”
姜询挑眉,他和褚彣查到的情报里,梁仞府上经常接待富商,只不过从前,都是出海的古董商和瓷器商。
陆所晟这是唱的哪出?又怎么混进来的?
梁仞做晋阳令是并州刺史所提拔,当时都不过陛下的眼,偶尔能进京一次也是站得远远的,梁仞没怎么见过陆所晟,还不知道站他旁边的是个什么人。
陆所晟鞠躬,讲话口音竟然真有点东南方的味道:“诸位,多多关照。”
他抬头,环视所有人一圈,眼神最终停在姜询身上。
姜询冷不丁一下对上他的眼睛,立刻把眼神挪开了。
景福坐在姜询身边,不着痕迹地拽了拽姜询的衣摆,手指写字问姜询:公子,这……这位咱们该认识吗?
景福跟在姜询身边十好几年,一同长大,当初从陪着给小殿下上课到跟着姜询进宫面圣,他得请示一下自己这下是该认识陆所晟,还是不该呢?
姜询眼神坚定地小幅度摇了摇头,示意咱哥儿俩谁也不认识他。
开宴后,众人大多都蛮心不在焉的,大多数人大概都想着什么时候叫他们去见梁长春。
姜询好整以暇跪坐在桌板后,已经制定好针对突然出现的陆所晟的方针政策。
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下赵巽,倘若陆所晟再扒他马甲,大不了就再换个名字,这么些年行走江湖,姜询最不缺的就是马甲。
他抚起衣袖,动作行云流水,优雅矜持,景福坐在他下首,也是板板正正的。
酒过三巡,祝樛萦端起酒杯敬梁仞道:“午夜时分想来公子也快困了,这会儿想来会更安静一些,不妨大人让我们今日见一见,也好慢慢斟酌用药?”
梁仞点头,捋着胡子把管家叫过来,叫他先去少爷院子里通报一声。
“各位都是名医,待看完了,诸位开方定法,按照开方子的顺序一个一个来试,哪位奏效,我以百两黄金作谢礼。”梁仞放下酒杯,宣布。
室内一时间静默无声,所有人都被百两黄金的巨款震慑了,没眉毛老头和柴棍巫医都惊喜异常,盯着梁仞的眼睛都直了。
唯有姜询和陆所晟面不改色,姜询甚至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了点酒,随后潇洒举杯,第一个开口道:“梁大人酬谢之慷慨,我辈感怀,敬您。”
他大方地直视着梁仞的眼睛,微微点头,梁仞哈哈笑着举杯,心里却打起了算盘,他观察姜询动作矜贵优雅,跟着的弟弟也看起来端正雅致,这是高门大户的风范。
他要找富商大族合作,除了刚搭上线的陆公子,眼下又多了一个。
姜询注视着他的眼睛,放松粲然一笑,用袖子掩着酒杯一饮而尽,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眼睛里了然的神色。
他知道,梁仞上钩了,不枉费他费那么大力气披这一身衣装,跟景福把前半辈子宰相府里那点范儿摆出来。
亭外寒意渐浓,蝉声满树,宴会终末时,众人起身批上外衣,跟随着梁仞和管家往梁长春的德润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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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润居的院门精心布置过,专门做了精致的藤编装饰,清丽雅致,门楣上挂着的两只红灯笼还没收起来,梁长春才娶亲十来日,院子里布置都还崭新着。
管家扣了扣门,须臾,吱呀一声,大门向内打开,一个女子笼着衣袖开了门,她横竖扫了这乌泱泱一群人,福身行礼引他们进门,她眉眼间带着化不开的愁容,任谁见了都心生怜爱。
梁仞介绍了她一番,是他老友家的女儿,梁长春刚过门的媳妇,温月移。
众人进门,梁仞言及还有要事,先离开了。
数人跟在温月移身后一路进了屋,边走,温月移边同他们诉说梁长春的病情:“相公从那日之后就惊惧不已,如今谁也不认得,缩在屋子里躲着,哎哟。”她说着说着,用帕子擦拭了一下眼角,她眼角一颗泪痣红艳欲滴,婉柔哀怨,我见犹怜。
姜询静静地听着,不过不大相信温小姐是真情实意地在说这些话。温月移的悲伤到不了眼底,悲伤的动作标杆得跟唱戏差不多。
不过也能理解,才刚过门的新媳妇,怎么可能那么真情实感的为一个死鬼丈夫难过,要论姜询看来,梁家就该立刻好好收温小姐为义女,这婚还成什么成,没得浪费人家小姐青春。
他自己心底嘀咕完,环顾四周见大家面上神色都蛮肃穆的,于是也沉下脸来。
不过他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因为在姜询身后,两道目光好像都在看他。
一道是陆所晟,一如既往地存在感强烈,他仿佛对什么梁长春兴趣并不大,压着步伐走在最后。另一道则来自中年老道藏棂。
姜询纳闷死了,只好归为这藏棂可能太想要赏金了,想先靠眼神盯“死”自己,好少一个对手。陆所晟的目光就麻烦了,这到底是是不是在故意盯着他啊?难道是认出来了?他如芒在背,只能努力不在乎这两道目光。
进屋后,没眉毛老头率先走在最前头,温月移一拉开帘子,老头往里一瞧,差点把老寒腿吓成飞毛腿,嘎一声往后一蹿,后背直直钻进了他正后方的姜询怀里。
姜询原本眼神还在看床榻内,还没看清楚,那么大一个老大夫就窜他怀里了。一切都太突然了点,姜询下意识扶了一把。
然而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旁另一只手插到老头和姜询之间的缝隙里,生生地把老头给捞出来扶好了。
陆所晟笑意盈盈:“老先生小心,学生扶您。”
没眉毛老头连声道谢,感慨这年轻人真是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呢。
姜询心底油然而生莫名的怪异感,眼神奇怪的看一眼陆所晟,再次把视线投向床榻。
床榻里面缩着黑乎乎一团,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一团仿佛初具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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