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的时候,我妈钥匙刚插进锁眼,门就从里面被推开。
我们三个都被吓了一跳。钟雁一扫脸上愁云,下意识抬手将我们两个拉至身后说:“你们先别进去。”
前几年的阴翳还没散去,钟雁警惕地拉开门,客厅灯是亮的,但是没看到人,脚步声又由远及近地踩着我们的心跳声拐回来。
“怎么不进来?”吴升平站在门口问。
钟雁松了一口气把我俩拉进来,扶着鞋柜蹬掉脚上的高跟鞋说:“你怎么在家?不是还有工作吗?”
吴升平走过来自然地接过我妈手上拎着的包替她挂起来说:“提前做完了就改签先回来了。”
“今天是不是有个家长会?”吴升平问。
一提到这个我妈的脸色就又垮下来了。
吴升平的视线遽然朝我俩网过来,目光狐疑地飘过我哥然后锁定向我。
他漆黑的瞳仁像卷得很深的海上漩涡,配上他目光的滑移,我突然想到台风实时路径。
“先坐吧。”吴升平扶着钟雁坐在沙发上。
时间像被胶封了似的,我妈半天才开口:“小望,你过来。”
吴望走过去站定在她面前。
钟雁刚一伸手,悬在空中什么都没碰到,手腕上两只玉镯就碰得叮当响。我妈沉默地扒掉他的校服,扯开他里面的衣领,卷起他的袖子……
一番搜身过后,她突然跪倒在吴望面前抱住他哭得泣不成声,“妈妈不逼你了……撑不下去了就和妈妈说,请假,休学什么都好。”
我们三个都愣住了。
“不上学要干什么?”吴升平皱眉。
钟雁将我和我哥搂在怀里,眼里还噙着泪,转头瞪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只要我儿子好好的。”
吴升平估计头一次被我妈这样顶撞,呆滞了几秒然后摆摆手道:“我给小望约个心理检查。”
第二天我哥的学校突然网开一面放了一整个周末的假,我妈一早连饭都没吃就领着我哥要去医院看心理医生。
等拿到我哥心理正常的检测报告的时候,钟雁悬而未决的心才搁置回去,兴高采烈地把报告单收进包里准备开车带我们去吃饭。
吴升平突然将她拽住:“顺便做个全身检查吧。”
我妈犹豫着,吴升平又说:“我朋友的儿子前段时间才查出来有白血病。”
“那行吧,反正都到医院了。”钟雁终于松口。
吴升平看了我一眼,“小即就不用了,之前带他做过。”
体检报告也出的很快,各项指标都正常,钟雁更高兴了。
吴升平也脸上浮着淡淡的笑意,但是像绿藻,有点恶心。
过了几天吴升平突然宣布这个寒假要带我们一家一起去北京过年。
我不是很想去,但是我在家没什么话语权。钟雁惦记吴望,想带他出门玩一趟缓解压力。
吴望来年就要高考,放假极晚,算下来整个寒假放下来也只有 13 天。
按以往,我早就放假,可以窝在家里天天一觉睡到自然醒。但是自从家长会那天以后,吴望每天早上六点半雷打不动地把我摇醒,也没啥事,就是抱着我说一句:“我去上学了。”
吴望黏人死了。但我很宠他,每天强忍着困意把眼皮掀开一条缝,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侧亲了一下:“哥哥路上注意安全。”
挨了这样快两周这样的日子,我们一家终于踏上飞往北京的飞机。
吴升平这次倒是蛮正常的,领着我们一家在北京里三圈外三圈地逛了个遍。
还剩两天返程的时候,吴升平突然打算带我们去露营。
我和吴望正在收拾东西将东西拆开了准备扎帐篷,突然听到身后又传来一阵嘈杂声。
“来了!”吴升平转身朝他们一边招手一边走过去。
“这是我合作伙伴,许润。”吴升平领着人带到我妈面前说。
我妈和她握过手后,盯着她颇有些惊喜地问:“看您好眼熟,是不是演了什么电视剧?”
我妈一说,我才想起来头一次见她的时候总感觉她熟悉,现在一想是钟雁和吴升平那段时间天天看的电视剧的女主角。
“她还有个儿子……”吴升平说着,看向许润。
许润朝停着的车那边喊了一声,然后传来一道轻飘飘的应答,连踩雪声都比那声回答要结实的多。
“许询宁,我儿子。”许润将许询宁拉到身边。
几个月没见,许询宁的脸感觉比地上的雪还白。
“今年多大了?”我妈一见是他,真诚的热情立马就转成了表面上的客套。
“15 了。”
“比小望还大一岁。上高一了吧。”
“对,小望明年也得上高中了吧?”
“跳级生,今年高考。”
“那挺厉害的。”许润干笑两声,将许询宁领走了。
晚上睡到一半突然听见我妈那边的帐篷吵吵嚷嚷的,一睁眼发现我哥已经坐起来,我强撑着睡意也要坐起来。吴望一把把我按住:“你睡吧,我出去问问,一会儿就回来。”
他走之前摸索着把灯拉开到最低的亮度。
我迷迷糊糊地应下,半夜起了风,我哥一撩帘子风就灌进来,吹得我睡意全无,干脆也坐起来,一边醒神一边等他回来。
过了一会儿,那边的人声渐渐消下去了,外面传来交错凌乱的踩雪声。听到帐篷拉链拉开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裹紧被子。
吴望撩开帘子踏了进来,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怎么了……”我问。
“我妈丢了。”
不是吴望在说话,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许询宁颓丧着跌坐在我们对面,抱着腿盯着帐篷的门帘那边出神不再吭声。
先前的过节让我憋不出一句安慰他的话,但是作为正常人,我们两个也说不出一个和幸灾乐祸沾边的字。
一直等到天亮,才听到外面重新热闹起来,许询宁一把扯开拉链刚拉开一条缝就要冲出去,差点被帐篷绊倒在雪地里。
吴望于心不忍,跟上去伸手把他扶起来搀着。
“我妈呢?”许询宁问。
“还没找到。”吴升平摇摇头说,“我们已经报警了,警察一会儿就到。”
“你们先在这待着,我和你钟阿姨再去找找。”
“我和你们一起去!”许询宁疯了一样突然挣扎起来,吴望手下一松差点让他挣脱,连忙施力将他按住。
“把他看好。”吴升平看了一眼许询宁,然后又看向我:“你也别乱跑。”
许询宁一直不老实想跟着过去,甚至试图低头咬我哥的手腕。吴望干脆直接将他双手反剪在背后,押着他往帐篷走。
我走在前面正在拉帐篷的帘子,许询宁突然朝着我俩背后的方向大喊了一声:“妈!”
吴望闻声回头看过去,许询宁趁机用力往后一撞,吴望一时不备,被他撞得重心不稳往后倒在雪地上。许询宁趁机从我哥手里逃出来,朝着我妈他们消失的方向不要命似的拔腿奔窜进林子里。
事发突然,我俩一时都愣住了,吴望率先反应过来赶忙起身要去追他,跑了一半又突然停住,视线在我和许询宁逃窜的方向之间来回滑跃。吴望紧捏着拳头眉头皱在一块,呼出一团团白汽,脚下被他两难的步子踩出一个深坑。
“哥你去追他,我就在这。”我快跑几步将我妈留下来的哨子塞到他手里。
“别乱跑。”吴望匆匆撂下一句,捏紧那只哨子转头就跑进林子里追他。
我追到路边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混淆在杉树林里。我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抹移动的黑点直至他消失,在雪地里又站了一会儿,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树枝被踩断的咔嚓声。
我猛然转头,不知道背后什么时候已经紧贴来一个人,转头的瞬间鼻尖几乎是贴着他的外套擦过去。
一抬眼对上一双红血丝爆满的眼睛,垂落的视线几乎要把里面炸开的血滴在我身上,嘴角渐渐和蛇口一般咧出得逞的笑意。
“一家子蠢货。”
我当即就反应过来这个贱货又耍阴招,用尽全力推开他,转头就往那条路上跑,他几步就追上我,用手臂死死勒住我的脖子将我往回拖。
“许询宁你个畜生!”
他一句话也不说,毫不费力地把我踩在地上,从营地的包里翻出一截拇指粗细的绳子,将我的领子拉高套上去打了个活结。
他没走修出的山路,像山里野生的蛇一样轻车熟路地游弋在林子里。我不肯走,脚面死死抵住地面,许询宁将绳子收紧用力一拽,我被勒得喘不过气趴倒在地面上,他干脆就这样拖着我走,雪全部倒灌进我的衣领和口鼻。
我被拖拽了一路,脸上刮出好几道血痕。许询宁终于停下来,使力将我拖拽甩到一边,然后喘着气坐在一旁的石头上。
我撑着爬起来,眼底之下就是万丈悬崖,瞳孔骤然紧缩,手一软又跌回雪面上。
“你要干什么?”身边全是松软的雪,什么傍身的东西都没有。
“等人。”许询宁不疾不徐地点了支烟站在我身后,山谷送上来的风将他唇边的火星烧得更亮了,像叼着日出血红的太阳。
他揪着我的后领将我上半身抬起来虚虚地指了一个方向说:“看见了吗?”
层嶂之间隐约露出一个突兀的尖顶。
“那是我家。”他说。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我明明和你无冤无仇!”
许询宁闻言却突然笑了:“因为不公平。三个儿子,你们两个夺走了所有,唯独把疾病和孤独剩给我。”
身后又传来一道渐近的踩雪声。
许询宁回头看了一眼,将烟吐进悬崖下边:“来了。”
许询宁说着突然又拽着我往回走,我埋在雪里扑腾,表面结晶的雪刮在我伤口上又麻又疼。
“你不看看谁来了吗?”
他解开拴在我身上的绳子,将我用力往前一踹,迎面磕上一块石头,震得我脑子嗡嗡响,像一根钢针直直插进脑后,所有的挣扎和反抗都被卸去力气。
我费力地从雪地里抬起头,额头上的血已经把地面染红了一片,然后又灌进我眼睛里。
右眼的世界像起火的土灶,烧进来什么东西看起来都又红又晃。我看见吴望浑身是血,一瘸一拐地往我这边赶过来。
我撑起身子爬向他,跌进他怀里。
“你个疯子……”吴望咬牙切齿地冲过来环抱住我,身后隐约跟着几声狗吠和哨音。
“你等着坐牢吧!”吴望不敢乱动,怕加重我的伤势。
许询宁弯下腰俯视着我们兄弟俩,伸出食指钟摆一样左右晃晃说:“不对不对,不是这个结局。”
哨音越来越近,隐约的人影从雪面底下一点点升上来,在往这边赶。
许询宁的眉宇之间骤然升腾起一丝急躁,他又突然对着我们笑起来,他手中闪烁着银光,我下意识觉得不好,用尽力气提醒吴望:“哥哥小心!”
我倒在雪地里,和赶过来的所有人一起看见许询宁抓着我哥的右手,松开的时候那把刀插在许询宁的胸口。
他倒在我身边,嘴里泛着血沫,眼里含着冷丝丝的光:“这才是结局。”
我在医院昏迷了好几天,一觉醒来全都尘埃落定了。
尽管疑点重重,许询宁的血仍旧不容置喙地写成了白纸黑字的证据,我的血徒留在山顶上被新雪掩埋。
钟雁和我哥学校那边请了将近一个月的假,连百日誓师的家长代表讲话都没去。
吴望右手骨折,离高考还剩不到 100 天的时候,从头开始用左手学写字。
我虽然能用右手写字,但归根结底还是左撇子。像我小时候他抓着我的右手教我一样,我抓着他的左手教他。
他的身体还变得很差,隔三差五就要被一通电话叫去医院,而且不容置喙。连我哥高考那几天中午都被接去医院。
但是吴望还是考得很好,天才少年的名头在纸媒的头版挂了好几天。
出分那天,很久没见的吴升平突然从北京赶回来和我们一起给我哥办了场升学宴。
两个人喝的半醉半醒的,吴升平突然说:“钟雁,我们离婚吧。”
“赔款已经凑着赔上了,那个房子也过户到你名……”
“好。”我妈将酒杯里的酒一口灌下去,不知道是被辣得还是什么,总之眼里噙着泪。
没过多久就在电视上看到吴升平再婚的消息,我们家第二天就把电视卖了。
我哥报了最好的大学,临走前几天我妈怕他身体没恢复好,准备带他再去一趟医院。
我和我哥在门口等她,钟雁半天都没出来,我进去找她的时候看见她盯着一张纸看得出神。
我妈见我进来将东西胡乱塞进装着我哥病历的袋子里。她带吴望做检查的时候,我在门外等着,拿出来看了一眼。
一张我和许询宁配型失败的报告单,时间是在国庆。还有一张是我哥和许询宁配型成功的报告单,时间是寒假之前。
我妈那一整天都浑浑噩噩的,在家里翻了一阵东西,晚上出了门。
第二天一早她还是没回来,我和我哥在打印复印店里打印我妈的寻人启事,刚打印出来的纸还是热乎乎的,甚至还没来得及贴出去,警察带着我妈的死讯先一步找上门了。
吴升平从北京赶回来了的时候,吴望拦着我已经独自把我妈那身湿漉漉的衣服换下来。送去火化了。
吴升平给火葬场那边塞了钱,我们能进去把我妈的骨灰捡出来。
捡到一半的时候吴望被他叫出去了。
我妈的骨灰是我一个人捡完的。
我抱着那只盒子去找他们的时候,找了半天才看见他俩在一个空房间里说话。
门没拢紧,我刚走过去,我就听见我哥说:“不要小即,我去。我跟你去北京。”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他怎么可能不要我。
可是第二天早上吴望他亲了我一下,就将门合上离开了。
我等了一晚又一晚,一月又一月,一年复一年。
可是他也再也没回来。
吴升平新婚燕尔,哥哥不辞而别,妈妈扎手的骨灰,我的 11 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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