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的秋意已浓得化不开,宫墙内外的空气都凝滞着山雨欲来的沉闷,雪晗殿人去楼空的寂静,终于引来了窥探。
玉贵妃踏入皇帝寝宫时,步履依旧维持着宫妃的仪态,只是比平日快了几分,她脸上脂粉匀净,唯有一双精心描画过的凤目,眼尾洇着不易察觉的微红。
她走到龙榻前,盈盈下拜,声音低哑微颤:“陛下,臣妾罪该万死明珠她,离京去明州了......”
她抬起眼,双目凝滞,“那孩子,定是听闻了明州那些不堪的流言,气不过,才......”
皇帝半倚在软枕上,由福安伺候着饮药,闻言动作一顿,目光缓缓转向玉贵妃:“明州流言?什么流言?”
玉贵妃深吸一口气,强抑着喉间的哽咽:“妾身也是才知晓,明州竟有人散布谣言,污蔑明珠,甚至甚至攀扯她与沈长史不清不楚。”
她说到此处,声音带着被刺痛的怒意,“陛下,您是知道明珠的,她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等腌臜气?她一片赤诚为封地子民,竟被构陷至此......”
一滴泪滑落,她偎入皇帝怀中,肩头微耸:“她性子刚烈,如何忍得?这才不顾规矩,定要亲自去明州看个明白,陛下,您要为明珠做主啊。”
“混账!”皇帝猛地一捶床榻,剧烈的咳嗽涌上,福安慌忙上前抚背。
喘息稍平,皇帝出声:“朕还没死呢,就按捺不住了。”
“福安。”
“奴才在。”
“传朕口谕:朕特许明珠公主赴封地体察民情,再有敢妄议公主、传播流言者,无论官民,以诽谤天家论处,严惩不贷。”
“老奴遵旨!”福安躬身应道,神色肃杀。
玉贵妃依偎着皇帝,低泣道:“陛下,离了您,我和明珠可怎么是好?明珠独自远行,臣妾这心实在悬着......”
皇帝拍拍她的手,声音透着疲惫:“明珠聪明着呢,你别太担心,唉......这孩子......”
恰在此时,殿外内侍通传:“陛下,武郎官潘灏殿外求见。”
“宣。”
一身崭新武官服色的潘灏大步而入,身姿挺拔如松。他单膝跪地,声音洪亮而沉稳:“臣潘灏叩见陛下,贵妃娘娘!”
皇帝瞧见他:“何事?”
潘灏抬起头,目光坦荡直视龙颜:“臣听闻明珠公主已亲赴明州,臣蒙陛下天恩,授职御前,斗胆请命,愿率精锐即刻启程,护卫公主殿下周全,请陛下恩准!”
皇帝的目光在潘灏脸上停留片刻,将军之子,忠诚勇武,其情可鉴,纵有宵小,当可护明珠无虞。
思量既定,沉声道:“准,潘灏,持朕手谕,火速赶往明州,务必护得明珠周全。”
“臣潘灏领旨!定不负陛下、贵妃娘娘重托!”潘灏重重叩首,退出殿外。
玉贵妃看着那离去的背影,潘灏,她是信的。不枉费她寻了潘灏来,依着这孩子对明珠的轻易,她紧绷的心弦终是稍松一分。
她转向皇帝,眉间忧色未褪:“陛下,有潘郎官前去,妾身也能稍安,只是明珠此番朝堂之上......”
皇帝疲惫地挥挥手:“事急从权。她受此污蔑,朕岂能再苛责?御史若有弹劾,自有朕挡着,你且宽心。”
言罢,玉贵妃一滴热泪流下,倒叫帝王心疼几分。
殿中言语,不多时,便已传入凤藻宫。
凤藻宫内,温暖如春,熏香袅袅。
皇后端坐主位,手中拿着一卷名册,正与昭阳公主宁令淑说话。
“这几位儿郎,家世、才学、品性皆是上上之选。令淑,你意下如何?”
昭阳的目光扫过名册上那些显赫的名字,闻言抬起头,唇角牵起一抹得体的浅笑:“母后眼光,自然是极好的,女儿并无异议。”
只是那笑意,薄如春冰,未达眼底。
皇后敏锐地察觉了女儿的游离,放下名册,端起茶盏:“还在想明珠的事?”
昭阳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帘:“女儿只是觉得明州路远,流言又那般,明珠妹妹独自前去,实在令人忧心。”
“忧心?”皇后轻轻吹开茶沫,声音平静无波,却重若千钧,“令淑,你从不让我忧心的。身为天家公主,一举一动皆在纲常法度之内。”
她顿了顿,语重心长:“母后教导你多年,身为天家之女,更需谨守本分。你的路,当是襄助兄长,维系体统,择一良婿,安稳度日。这才是长久之道。”
“切莫学明珠那般世间容不得女子如此,强行为之,终是伤人伤己。”
昭阳低头不语,指节微微泛白。
片刻,她声音恢复了恭顺的平静:“女儿明白母后苦心。”
皇后满意地颔首,重新拿起名册。
而千里之外,通往明州的路途上,唯有深秋的肃杀。
宁令仪勒住缰绳,在官道旁一条岔路口停下。
她脸上蒙着挡尘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清亮却凝重的眼眸,望向那条蜿蜒深入荒凉丘陵的泥泞小径。
“殿下,按官道再行一日半便可抵达州府。”护卫统领策马上前提醒。
宁令仪的目光在那条小路上,声音不容置疑:“走这里。”
她要亲眼看看,她的封地究竟是何等模样。
一行人调转马头,踏上了那条远离平整官道的泥泞小径。
越往里走,越是荒僻难行,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腐朽的气息。山林枯黄,不见半点生机,远处,低矮的土坯房颓败地散落着,墙壁斑驳,茅草屋顶在风中瑟缩,田地里庄稼稀疏,显是绝收之象。
偶尔遇到的农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看到这队鲜衣怒马的陌生人,如同惊弓之鸟,迅速低头,仓惶避入屋舍阴影。
宁令仪的心,一路下沉。
奏疏上“民生疲敝”四个字,终于有了触目惊心的模样。
行至一个名为“下河洼”的小村落口,一棵枝叶凋零的老槐树下,瑟缩着几个面有菜色的村民。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下身空荡的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瘦骨伶仃,怯生生地藏在一位骨架嶙峋的老妪身后。
宁令仪示意队伍停下。
她翻身下马,走到老槐树下。
村民们的头颅几乎要埋进胸口,身体僵直,不敢稍动。
她解下锦囊,取出一块甜糕,蹲下身,递向小女孩:“饿了吧?拿着。”
小女孩眼睛死死盯着糕点,却更紧地缩回老妪枯枝般的身后,不敢有丝毫动作。
老妪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枯瘦的身体卑微地前倾,干裂的嘴唇嗫嚅:“贵人使不得......”
“无妨。”宁令仪直接将糕点塞进小女孩小手里。
小女孩拿到手中立刻囫囵塞进嘴里,噎得小脸涨红,小手却死死护着剩下的半块。老妪浑浊的目光看着孙女吞咽的动作,又缓缓移到宁令仪的脸上,在那双清亮眼眸里,她看到了一丝真切的怜悯。
不是视若蝼蚁,不是玩笑取乐,而是真正的,同情。
宁令仪的目光转向老妪,声音放得极轻:“老人家,这村子,有多少户人家?”
老妪将头垂下了,不敢直视天仙一样的人,嘶哑的乡音:“回贵人话,早些年,兴旺时有二十来户,百十口人哩。”
“那如今呢?”
老妪沉默了片刻:“去年,还有五十来口,今年夏涝秋旱,苗烂根焦,收不上粮交税.....”
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开春走了几家上月,村东头卖了二丫头,大林子家也卖了个小子。”
她浑浊的眼睛望着枯黄的山野,空洞得没有一滴泪:“如今四十口都悬了,这个冬天.....”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像枯叶落地。
宁令仪沉默着。
“税交了多少?冬天怎么过?”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老妪浑浊的眼里只剩下死寂:“多少?贵人,官府的秤,它说了算。一粒米都不能少。往年挖野菜,啃树皮,总能熬过去。今年.....”
她干枯的手无力地指了指光秃秃的田埂和枯黄的山坡,“都没了。”
她看着孙女舔着指缝间最后一点糕屑,又抬头,看着宁令仪眼中那抹同情,一个念头,破土而出。
老妪拉着孙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叩进泥泞:“贵人!菩萨一样的贵人啊!求求您,发发慈悲!把这丫头带走吧!”
她枯瘦的手指铁钳般抓住孙女的胳膊,往前推搡,“端茶倒水、做牛做马都行!只要给她一口饭吃,让她活,让她能活着就行,贵人,您心善,您带她走,老婆子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啊.....”
小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宁令仪心头巨震,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老人家快起来!她的父母呢?为何不.....”
老妪抬起沾满泥污浊泪的脸,声音里是更深的绝望:“爹娘?她爹娘开春就就出去寻活路了。说挣到粮就回来,可这都入冬了,没见人影,也没个口信,怕是怕是回不来了啊!贵人.....”
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荒谬感,宁令仪追问:“那村里的里长、甲首呢?官府难道没有赈济?”
老妪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麻木,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里长?贵人,贵人在眼前,还能替老婆子说句话。贵人一走,这丫头我们娘俩还是个死啊!官府的粥棚?那是给城里老爷们看的,下河洼的泥腿子哪配?谁会管我们?”
宁令仪下意识地去摸钱袋,想掏出一些银钱塞给老妪。
“不,不要钱,贵人!”老妪却仿佛看穿了她的意图,惊恐地摇头。
“钱,钱保不住的!给了我们……也会被抢走,我们这样的人,手里拿着钱,死的更快啊,贵人,只求您带她走,带她走吧!”
她一次次地磕头,两个人如同枯枝残叶,一捏就碎了。
宁令仪伸向钱袋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想说些什么。想告诉她们她是公主,是这片封地的主人,她能保护她们,但所有的言语,都被眼前景象顿住了。
她能护住下河洼的她们,可这天下有多少个下河洼,又有多少个她们?
她的身份在此刻,显得如此无力。
她沉默着,只有风吹过枯槐的枝桠,发出呜咽。
她看着老妪涕泪交流的脸,看着小女孩惊恐茫然的眼睛,看着那双死死抓住自己裙角的枯手。
剥你身上帛,夺你口中粟,万户手胼胝,给我凤凰钗,予我万万钱。
而我何功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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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兴亡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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