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书房内,沉水香的气息也压不住那份无形的重压。
太子宁晏清眉宇紧锁,案头奏疏堆积如山,监国的担子远比他想象的更沉,太子詹事陈大人侍立一旁,低声奏报着北境粮运的艰难。
殿门轻启,雍王宁晏礼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惯有的温煦笑意,眼底却深藏算计。
“皇兄日夜操劳,辛苦了。”雍王声音温和,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太子案头那份关于明州减税的奏报。
他轻叹一声,仿佛忧心忡忡:“明珠妹妹这动静,闹得可真不小。百姓自然是欢天喜地了,颂声载道,只夸公主仁德。”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带上明显的讥诮不满:“皇兄,您不觉得她太过放肆了吗?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当以相夫教子为本分!她一个待嫁的公主,就该规规矩矩待在绣房里,等着北朔来迎亲!如今竟把手伸到封地政务上,又是减赋,又是任命官员,还弄出个什么新政!这成何体统?简直是牝鸡司晨,乱了纲常!”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煽动:“沈清砚一个寒门探花,入仕才几天?靠什么一步登天成了代别驾?皇兄,她这般抛头露面,指手画脚,置我皇家体面于何地?又置您这监国太子的威严于何地?知道的说是公主仁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南朝无人,要靠一个女子来主政一方!”
太子搁下朱笔,抬眼看他,眼神平静无波:“明珠心系封地子民,自减其封邑税赋,父皇亲封她食邑明州,便是许她理政之权,于情于理,并无逾矩。”
雍王嗤笑一声,眼中恶意更甚:“皇兄您就是太仁厚!理政?那是男人的事!她这般大张旗鼓,开了这个口子,其他州府如何自处?她倒是博了个好名声,拍拍屁股嫁去北朔了,留下的烂摊子,全得您来收拾。”
他凑近太子:“皇兄,明珠这般行径,她仗着父皇宠爱,何曾将您放在眼里?再放任下去,她这公主的权势怕是要盖过您这太子了!”
太子捏着笔管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面上却依旧沉稳:“晏礼言重了。沈清砚是父皇允准,朝廷如今要务在北境粮运与京畿安稳,无谓在这些枝节上纠缠。”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雍王,“若无切实关乎国计民生之要事,晏礼,你且退下吧。”
“臣弟,遵命。”雍王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垂下的眼帘却遮住了眸底深处的得色。
鱼饵已下,他就不信太子心中毫无芥蒂
*
雍王离开东宫,并未回府,而是径直去了长宁公主宁令璃的宫殿。
宁令璃正对镜描眉,听闻雍王带来的好消息,顿时笑得花枝乱颤,眼中尽是幸灾乐祸。
“皇兄,您可真是我的好皇兄!”她放下螺黛,抚掌笑道,“我那好妹妹,果然是个天生的贱骨头,婢女生的就是婢女生的,一点都上不得台面,又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她站起身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毒与鄙夷:“她以为她是谁?一个马上就要被送去和亲的物件儿,还妄想插手政务,指使臣子?沈清砚那小白脸,怕不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甘愿做她裙下之臣,替她在这最后关头拼命捞银子吧?”
她越想越兴奋,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快!让阖宫上下都瞧瞧,咱们这位明珠公主,为了她那点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心,为了她那新宠的探花郎,是如何不顾皇家体统,不顾待嫁之身,丢人现眼的。”
很快,宁令璃幸灾乐祸的嘲讽,迅速在深宫蔓延开来。
“听说了吗?明珠公主又要作妖了!”
“可不是,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当,非要管明州,说什么亲自理政?一个女人家……”
“哎哟,什么理政?我看是为了她那新上任的沈长史吧?听说两人在行宫就……”
“嘘!小声点,不过也是,公主都要远嫁了,还不赶紧在南朝风流快活一把?那沈探花生得可真是俊俏……”
“真是不成体统,难怪长宁公主说她骨子里就带着市井气,一点公主的矜贵都没有!”
流言蜚语不仅在宫墙内发酵,也悄然渗入了京城的茶楼酒肆权贵府邸。
一些守旧的言官闻风而动,虽不敢直接弹劾公主,但递上来的奏疏字里行间,也充满了对“妇人干政”的不满。
一时间,明珠公主再次成为非议。
*
千里之外的明州,笼罩在无边无际的秋雨之中。
这场雨,不仅冰冷刺骨,更将新任代别驾沈清砚推行的新政,浇了个透心凉。
减税的告示虽已张贴,却被雨水冲刷得字迹模糊。
与之相对,一股股裹挟着恶意的流言,却如同这无孔不入的雨雾,在湿滑的青石板街巷间、嘈杂的码头货栈里、弥漫着劣质茶香的茶肆角落,疯狂滋长蔓延。
“听说了吗?京城来的那位沈探花,年纪轻轻就当上咱明州的别驾,靠的可不是真才实学!”
“靠啥?快说说!”
“嘿,靠脸呗!靠伺候人呗!听说啊,他是咱们明珠公主的入幕之宾!两人早就,嘿嘿,不然凭啥一步登天,从个穷翰林直接跳到五品大员?”
“真的假的?公主殿下不是指婚给那北朔皇子了吗?”
“嗐,天家贵女,养几个面首怎么了?你情我愿的事儿!这位沈大人,就是公主殿下派来咱们明州捞油水的!什么减赋五成?那是障眼法!先给点甜头稳住咱们这些泥腿子,后面指不定怎么变着法子加倍搜刮呢!”
“就是就是!减赋?说得轻巧!府库空虚了,还不是要从咱们骨头缝里榨油?公主深居京城,花销大着呢,养面首不要钱?讨好北朔夫家不要钱?到头来苦的还是咱们!”
“更别提北朔!谁知道这减税省下的银子,最后流进了谁的腰包?是填了咱们的肚子,还是肥了北朔的军马?”
“抵制!不能信他们!不能让他们胡来!赶走那个吃软饭的沈清砚!”
群情被恶意的流言彻底点燃,愤怒和恐慌在雨幕中汇聚发酵。沈清砚派往各县宣导新政的吏员,或被冷遇拒之门外,或被粗鲁刁难,甚至遭到不明身份者的围堵恐吓,新政文书被撕毁践踏。
一场本该泽被万民的善政,在阴谋偏见的扭曲下,演变成了一场针对明珠公主的滔天污蔑。
明州府后衙,油灯如豆,光线昏黄,映照着沈清砚清瘦疲惫的侧影,窗外是连绵的冷雨,敲打着瓦片,也敲打在他沉重的心上。
案上摊着信笺,墨迹未干。他提笔又顿,终是将明州详情一一写下。
笔锋沉凝,字字清晰,将新政受阻、流言肆虐、百姓被煽动的困境如实禀报。
当写到“流言污及殿下清誉,不堪入耳,皆言臣以色侍主,中饱私囊,更污殿下新政乃为北朔敛财”时,笔尖悬停,浓墨滴落,在纸上洇开一团刺目的黑。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带着湿冷霉味的空气,压下翻涌的愤怒屈辱,再睁眼时,眸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
他清楚,这已不仅是新政成败之争,更是关乎公主清誉威严的生死之战。
一旦退缩,他此生仕途止步于此事小,公主一生蒙羞,新政夭折,明州万民将彻底失去这难得的喘息之机,公主殿下也将被彻底打回原形,再无立锥之地。
他深吸一口气,落笔写下最后一句,力透纸背:“殿下,明州危局,非雷霆手段无以震慑宵小,非殿下亲临无以正视听。流言汹汹,直指天家,臣独力难支,需殿下定夺。清砚,泣血顿首,恭候殿下圣裁。”
*
京城,雪晗殿。
殿内燃着宁神的沉水香,却驱不散那份山雨欲来的压抑。
宁令仪刚刚打发走一个拐弯抹角劝她安心待嫁莫理外务的老王妃,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冰霜。
绿翘脚步匆匆,呈上沈清砚快马送来的信笺,脸上带着忧色:“殿下,沈大人的信,八百里加急。”
宁令仪展开信笺,目光扫过。
沈清砚的字迹依旧清隽,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
新政受阻、吏员被辱、府衙被围……
尤其当看到入幕之宾以色侍主中饱私囊这些的污蔑之词时,一股滔天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
“放肆!”一声厉喝,宁令仪猛地将信笺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雍王,宁令璃。
这盆污浊透顶的脏水,泼向的不仅是沈清砚的清白,更是她宁令仪!
他们不仅要毁掉她为明州百姓争取的生机,更要彻底将她钉死在祸国殃民的耻辱柱上,让她永远抬不起头,让她在北朔也永世不得翻身!
若此刻退缩,不仅明州新政将胎死腹中,沈清砚将被彻底毁掉,她宁令仪也将彻底被打回原形,成为金丝笼中一只任人宰割的雀鸟,再无半分挣扎之力,连带着母妃也会坠入深渊。
绝不。
这是她的封地!若连自己的领地都无法掌控,若连自己的臣属都无法庇护,她还谈何等待命运的转机?谈何为母妃撑起一片天?
“绿翘!”宁令仪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奴婢在!”绿翘心头狂跳,立刻应声。
“传令下去。”宁令仪霍然起身,绯红的裙裾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深秋凛冽的风灌入殿内,吹动她鬓角的碎发,也吹散了最后一丝犹豫。
“即刻准备行装车马,点齐公主府仪卫,传本宫谕令,明日卯时,銮驾启程,亲赴明州。”
“殿下?”绿翘惊愕抬头,满眼担忧。
“本宫要去看看,是谁在搅动本宫的明州,是谁在背后散播这等恶臭流言!”
“他们不让本宫做事,本宫偏要做!”
“他们想堵本宫的嘴,本宫偏要大声说话!”
“他们想将本宫困死在深宫,本宫偏要走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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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她偏要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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