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二十七年,深秋。
七年,足以让一个稚气未脱的太子,成长为一位气势日渐沉凝、眉目间已具帝王威仪的储君。萧胤身量拔高了许多,已经与父皇比肩,深紫色的眼瞳愈发深邃难测,偶尔流转间,带着一种冷厉的锋芒。
他早已参与朝政,手段日渐老练,朝臣敬畏,唯有一双眼睛,在望向宫外某处时,会不经意间泄露出深埋的、未曾熄灭的执念。
七年,亦足以让许多事情改变。皇帝萧霈积劳成疾,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竟引动沉疴,病情急转直下,不过旬月,便已至油尽灯枯之境。太医院束手无策,紫宸殿药香日夜不散,沉重的阴影笼罩了整个宫廷。
萧胤日夜侍奉榻前,眼底布满血丝,面容冷峻,处理紧急政务的同时,心却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他担忧父皇,但另一种更隐秘的不安,随着父皇病情的恶化,日益滋长。
这日深夜,紫宸殿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御榻上的皇帝气息微弱,面色灰败,偶尔睁开眼,目光也已涣散。
殿外秋风凄紧,摇撼着窗棂,发出呜呜的悲鸣。
忽然,一阵极轻微、却极清晰的“嗒……嗒……”声,自殿外廊下由远及近,不疾不徐,敲破了死寂。
那声音……
萧胤猛地抬起头,深紫色的瞳孔骤然缩紧!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七年了!整整七年,他再未听过这独特的、玉杖叩击地面的声音在宫中响起!
所有侍立的宫人内侍也都屏住了呼吸,惊疑不定地望向殿门。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推开。
秋风卷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一道清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依旧是月白色的袍服,宽大更甚往日,空荡荡地罩在身上,愈发显得形销骨立。墨发尽数挽起,以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固定,露出清晰苍白的下颌线条。
那双曾盛过星月的眼,依旧被素白绸带严密覆着。
他手中那根青玉杖,光滑依旧,在摇曳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七年岁月,似乎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沉淀下更深的寂静与疏离。他站在那里,玉杖轻点,步履平稳地走入这帝王寝宫。
萧胤豁然起身,死死盯着那抹身影,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皇叔!他竟来了!
萧霁并未转向任何人,径直走向御榻。他的步伐精准无误,绕过殿中器物,直至榻前三步远处,方才停下,微微躬身,声音平静,一如许多年前:“臣弟,参见陛下。”
榻上的皇帝萧霈仿佛被注入了最后一剂强心针,涣散的目光悄然凝聚,吃力地转过头,望向声音的来源。他颤抖地伸出手,嘴唇翕动,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长钰……你……来了……”
“是,臣弟来了。”萧霁微微颔首。
皇帝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弟弟的身影,浑浊的眼中涌出泪光,混合着无尽的心痛、愧疚与不舍:“七年……委屈你了……”
“皇兄言重。”萧霁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丝毫怨怼。
皇帝深吸一口气,似乎积蓄着最后的力量,目光转向跪在榻前的萧胤,又缓缓移向静立的萧霁,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拟旨……”
侍立一旁的翰林学士即刻上前,屏息研磨。
皇帝一字一顿,艰难开口:“朕……疾殆不起……皇太子胤……仁孝天成……睿智夙成……宜柩前即皇帝位……然念其年少……朕之忧深……特晋封十二弟翊王霁为摄政王……辅弼新君……统理朝政……文武百官……听其节制……如朕亲临……”
“摄政王”三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殿宇中。
萧胤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父皇,又猛地看向床边静立的人!父皇竟真的……在最后一刻,将至高权柄,交付于一个沉寂七年、目不能视的亲王之手?!
翰林学士迅速拟好诏书,呈于榻前。皇帝颤抖着手,欲取朱笔,却已无力。
萧霁静立原地,白绸覆面,无人能窥见其下神情。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收拢,抵住了冰凉的玉杖。
皇帝的目光最终落在萧霁身上,带着最后的嘱托:“长钰……朕……将他……和这江山……托付与你了……”
萧霁沉默了片刻。殿内只闻烛火噼啪与众人粗重的呼吸声。良久,他缓缓上前一步,玉杖无声,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清晰,承接了这千钧重担:“臣弟……遵旨。”
没有推辞,没有谦逊,只有平静的接受。
皇帝似乎终于了却了最大的心事,紧绷的精神一松,整个人瘫软下去,气息愈发微弱,目光开始涣散,仍喃喃道:“好……好……护着他……护着……江山……”
萧霁再次上前,精准地握住了皇帝那只已逐渐冰凉的手。
“皇兄,”他的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放心。”
皇帝的手在他掌心最后微弱地动了一下,终于彻底无力垂下。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寂灭。
“父皇——!”萧胤扑倒在榻前,声音嘶哑悲怆。殿内顿时哭声一片。
在一片悲声混乱中,新晋的摄政王静立榻前。白绸覆眼,无人能窥见他此刻的神情。他只是微微低着头,握着皇兄余温尚存的手,久久未曾松开。那单薄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与悲声中,显得异常孤寂,却又仿佛承载着山河重量。
良久,他才缓缓抽出手,替先帝掖好被角,动作轻柔而熟练。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殿内跪倒一片的宫人臣子,以及,那位刚刚失去父亲、泪痕未干的新帝。
玉杖轻叩地面。
“嗒。”
一声轻响,瞬间压下了所有悲泣喧嚣。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向那位自沉寂黑暗中走出、于帝王驾崩之际被赋予无上权柄的摄政王。
白绸覆眼,看不到丝毫情绪,只能看到他苍白而冷峻的下颌线条。
“陛下,”他开口,声音清冷平稳,穿透殿内的悲伤与混乱,“驾崩了。”
“国丧依制。新君……”他微微侧首,精准地面向仍跪在榻前的萧胤,“……节哀,准备继位。”
他的语气没有半分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于先帝遗诏与自身威仪的绝对权威,瞬间稳住了即将倾覆的局面。
萧胤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着那抹月白身影。七年隔阂,生死骤变,父皇临终那沉重的托付,以及眼前人这强大而陌生的掌控感……无数情绪冲击着他。
他的皇叔……此刻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摄政王了。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偷偷送手炉、需要他笨拙遮挡强风的病弱亲王。
父皇亲手撕开了那层保护的屏障,将一个目不能视、却深不可测、城府极深的摄政王,推到了他的身边。
咫尺之距,却仿佛隔着一重他从未真正看清过的、权柄与情感交织的迷雾。
秋风吹入殿内,烛火剧烈摇晃。
萧霁静立风中,白绸拂动,玉杖冷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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