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的御驾并未直接返回日常起居的宫殿,而是转向了紫宸殿东侧的暖阁。此处地龙常年烧得最旺,是先帝冬日批阅奏章、召见近臣之所,温暖避风,陈设却比正殿更显几分随意。
萧胤步入阁内,随侍的内侍立刻熟练地褪下他沉重的冕服,换上一身略轻便的玄色常服,冠冕也取下,只以金冠束发。他挥退了所有闲杂人等,只留下谢德顺在门口听候。
他并未立刻坐上主位,而是站在地龙出口处,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热浪,深紫色的眼瞳晦暗不明,等着身后那清晰的玉杖声靠近。
“嗒……嗒……”
萧霁缓步而入。暖阁内炽热的空气让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覆眼的绸带下,眉心微蹙。与外间的严寒相比,这里的温度过于温暖,对他虚弱的身体而言并不够舒适。但他并未言语,只是静静立于门内三步之遥处,微微躬身:“陛下。”
这一声“陛下”,唤得平静无波,却在萧胤心口刺了一下。七年隔阂,身份骤变,而这一声称呼,却将距离拉得更远。
萧胤转过身,目光落在萧霁身上。去了冕服的威严,他审视的目光更加直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仿佛要穿透那层月白素服和碍眼的白绸,将眼前这个人重新看清楚。
“此处没有外人,皇叔不必多礼。”萧胤的声音放缓了些,试图抹去那层冰冷的君臣外壳,“暖阁地龙烧得旺,皇叔宽了外氅吧。”
萧霁微微颔首,抬手欲解颈间的系带。那白色大氅于他而言确实过于厚重。
或许是方才典礼漫长耗神,他的指尖竟有些轻颤,那系得极好的系带一时未能解开。
萧胤立刻觉察到了这细微的无力。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去:“朕来。”
他的动作很快,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萧霁颈侧的肌肤。
冰凉。
似是一块在冰窖里埋了千年的寒玉。
萧胤的手猛地一顿,深紫色的眼瞳骤然缩紧!
萧霁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而微微一僵,但他并未后退,只是极轻地偏了一下头,避开了那过于炽热的指尖,声音依旧平稳:“不敢劳烦陛下。”
说着,他指尖微动,终于自行解开了系带。郑玉无声上前,接过那件沉重的大氅,又悄然后退至角落,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萧胤的手僵在半空,缓缓收回,指尖那冰冷的触感却挥之不去,反而愈发清晰灼人。他盯着萧霁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看着他额角微微渗出的、与这暖阁高温格格不入的细密冷汗,一股混杂着焦躁、愤怒和难以名状的心疼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他忽然转身,几步走到窗边,“哐当”一声,将一扇为了通风而微微开启的窗棂彻底推开!
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散了过于闷热的空气,也吹得烛火剧烈摇曳!
“陛下?”谢德顺在门口惊呼一声。
“滚出去!”萧胤头也不回地厉声道。
谢德顺吓得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紧紧关上殿门。
寒风扑面而来,萧霁猝不及防,被那冷风一激,猛地侧过头,掩唇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背剧烈颤抖,咳声压抑痛苦,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病态的潮红。
萧胤就站在窗边,冷冷地看着,看着他在寒风中脆弱不堪的模样,看着他那因剧烈咳嗽而微微弯下的,无比脆弱的脊背。一种快意与心底泛起的心疼在他心中疯狂撕扯。
直到萧霁的咳声渐渐平息,只剩下急促而虚弱的喘息,萧胤才缓缓关上窗户,将寒风再次隔绝在外。
暖阁内重归闷热,却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萧胤一步步走回萧霁面前,目光落在他依旧掩着唇的手上。
“皇叔的身子,似乎比七年前更差了。”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萧霁缓缓放下手,指尖似乎无意地擦过唇角。他微微调整着呼吸,声音因方才的咳嗽而带着明显的沙哑:“劳陛下挂心,老毛病罢了。”
“只是老毛病?”萧胤逼近一步,目光如炬,仿佛要灼穿那层白绸,“父皇临终前,只嘱托皇叔辅政,却未曾细说,皇叔这‘老毛病’,究竟到了何种地步?今日殿外风寒,明日朝堂劳顿,皇叔这般模样,叫朕如何放心将这江山重担,交托于摄政王?”
他的话语带着关切,其下的质问与试探却尖锐如刀。
萧霁静立片刻,微微侧首,偏向萧胤的方向。白绸之下,无人能见其眼神,只能感受到一种极致的平静,仿佛刚才那阵几乎咳出血的狼狈从未发生。
“陛下,”他缓缓开口,声音虽哑,却自有一股沉静力量,“臣虽目盲体弱,然心智未损,先帝所托,臣不敢忘,亦能担当。朝政之事,陛下若有垂询,臣必竭尽所能。至于臣之身体,臣心中有数,自有分寸,不劳陛下过度忧心。”
他再次将距离拉开,将一切归于君臣奏对。
萧胤盯着他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一股邪火猛地窜起。他恨极了这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恨极了他这副无论发生什么都平静接受、默默承受的模样!
他忽然伸出手,快如闪电,并非触碰,而是直取萧霁覆眼的白绸!
他想要撕开这层阻碍!
他想要看看那其后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想要逼出他一丝一毫真实的情绪。
然而,他的指尖尚未触及那方白绸,一只冰凉的手便已精准地、重重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之大,指节之冷,让萧胤猛地一惊!
萧霁的手,冷得像冰,却稳得像铁钳,死死箍住了他的手腕,不容他再前进分毫。
“陛下。”萧霁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如同浸透了窗外的寒冰,“此举,逾矩了。”
这是第一次,他语气中带上了清晰的、毫不掩饰的警告与冷意。
萧胤手腕被攥得生疼,他试图挣脱,却发现那只看似无力冰凉的手,竟蕴含着惊人的、不容反抗的力量。他抬眸,对上那近在咫尺的白绸,几乎可以想象出那双浅棕色眸子,目光锐利的样子。
两人僵持在原地,空气凝固,只剩下地龙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萧霁缓缓松开了手。
萧胤收回手腕,上面已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冰凉的触感久久不散。
“是朕失态了。”萧胤退后一步,声音恢复了冷静,只是眼底的风暴愈发汹涌,“皇叔……好生休息。明日朝会,还需皇叔坐镇。”
他不再看萧霁,转身大步走向殿门。
在他身后,萧霁静立原地,微微垂着头,被松开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着。方才那一瞬间的爆发似乎耗尽了他本就无几的气力,额角的冷汗更多了,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
直到殿门重重合上,脚步声远去,他才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晃了一下,抬手扶住了身旁的桌案,指节用力得泛白。
郑玉慌忙上前:“王爷!”
萧霁摆了摆手,止住他的话,喘息微促,低声道:“……回府。”
暖阁之外,寒风依旧。萧胤站在阶上,望着阴沉的天色,缓缓握紧了拳,手腕上那圈冰凉的痛楚和其下蕴含的力量,清晰地提醒着他——
他的摄政王,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脆弱可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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