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伊始,百废待兴。紫宸殿的御案上,奏折堆积如山。萧胤每日埋首于此,批阅至深夜。他年轻,精力旺盛,处理政务雷厉风行,手段日渐老辣,几桩先帝朝遗留的棘手难题,被他以近乎残酷的效率逐一厘清,朝臣暗中咋舌,新帝威仪日重。
然而,每每日理万机之后,褪去玄黑龙袍,独处深宫时,一种难以排遣的焦躁与空虚便如影随形。
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宫城西侧的方向。
摄政王府。
自暖阁那日不欢而散后,他与皇叔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朝堂之上,萧霁恪尽职守。他虽目不能视,却凭借惊人的记忆,将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百官奏事,他总能切中要害,提出稳妥方略,声音清泠平稳,不见丝毫病态。那根玉杖静立一旁,白绸覆眼,成为紫宸殿上一道独特而令人敬畏的风景。
萧胤不得不承认,皇叔确有经天纬地之才。有他坐镇,朝局平稳过渡,省却了自己无数心力。那日暖阁中感受到的、冰冷手腕下蕴含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并非错觉。
可越是如此,他心底那团火就烧得越旺。
下朝之后,萧霁便即刻回府,深居简出,极少在宫中逗留。所有奏对皆于朝堂完成,萧胤几乎找不到任何理由单独召见他。那道王府的高墙,似乎比以往更加难以逾越。
他赐下无数珍稀药材、貂裘炭火,皆被郑玉恭敬收下,代主谢恩,回报一句“王爷用了药,身子渐安”,再无下文。他甚至以商讨边境军务为由,夜召萧霁入宫,然而在灯火通明的偏殿,他看到的只是摄政王愈发苍白的脸色和强忍不适的疲惫,那些旖旎阴暗的心思,在对方公事公办的疏离态度下,竟无处着落。
一种无力感再次攫住了年轻的帝王。他坐拥天下,却似乎永远无法真正触碰到那个近在咫尺的人。他像守护着一尊冰雕的玉像,既怕他融化,又渴望将他捂热,纳入怀中,据为己有。
这日午后,细雨霏霏。萧胤处理完一批紧急军报,忽觉一阵心烦意乱。他屏退左右,信步走出紫宸殿,鬼使神差地走向宫苑深处那片已多年未去的梅林。
细雨中的梅林褪去了冬日的冷艳,新叶初绽,绿意朦胧,别有一番清寂滋味。
然而,萧胤的脚步却在林外骤然顿住。
细雨如丝,笼罩着梅林深处的一座小小凉亭。亭中,一抹月白身影凭栏而立,并未撑伞,细雨打湿了他的肩头鬓角,他却恍若未觉。手中玉杖倚在栏边,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雨幕中的某处,侧脸线条在氤氲水汽中显得格外柔和,也格外脆弱单薄。
是萧霁。
他竟会在此处。
萧胤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几乎停滞。他下意识地隐在一株老梅之后,屏息凝视。
郑玉并不在身边,亭中唯有他一人。此刻的他,褪去了朝堂上摄政王的威仪,仿佛又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在雪中抚琴、周身弥漫着无边孤寂的翊王。
细雨浸湿了他的衣袍,勾勒出清癯至极的轮廓。他微微仰着头,任由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白绸上,仿佛在感受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地……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片刻的孤寂与潮湿之中。
萧胤看得心头阵阵抽紧。他竟如此不爱惜身子!这般阴冷天气,独自在此淋雨!
一股怒火混合着强烈的心疼猛地涌上。他几乎要立刻冲出去,将他拉回温暖的室内,用厚厚的裘毯将他裹紧,斥责他的不懂事!
然而,另一种念头却骤然升起——他这副毫无防备、脆弱孤独的模样,本该只属于他一个人!只能被他看见!只能由他来掌控!
他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那被雨水打湿的苍白侧脸,那微湿的、墨色的发丝,那微微敞开的领口下若隐若现的、线条优美的锁骨……一种强烈的占有欲疯狂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想撕开那被雨水浸透的、紧贴肌肤的月白袍服,想扯下那碍眼的白绸,想看清其下的一切,想用自已的温度彻底覆盖那冰凉的肌肤,想将他牢牢锁在只有自已能触及的地方,让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从此只能映照他一个人的身影!
剧烈的心理挣扎让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指尖深深掐入梅树粗糙的树干。
似乎是感受到了这过于灼热的注视,亭中的萧霁微微动了一下,侧过头,精准地转向萧胤藏身的方向,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何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雨天的微哑,却依旧清晰。
萧胤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翻腾的所有欲念,从树后缓步走出,声音尽力平稳:“是朕。”
他执伞步入亭中,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龙袍下摆。
萧霁闻声,微微一怔,随即躬身:“陛下。”他并未问皇帝为何会出现在此,姿态依旧恭谨疏离。
萧胤站在他面前,如此近的距离,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水珠,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混合着药味和雨气的独特气息。那被雨水浸湿的袍子紧贴着他,更显其身形的单薄,仿佛用力一握就会碎掉。
“皇叔怎在此淋雨?”萧胤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压抑的薄怒,“郑玉呢?怎敢如此怠慢!”
“是臣让他去取些东西,”萧霁语气平淡,“片刻即回。雨中清静,臣一时贪看,让陛下见笑了。”
“贪看?”萧胤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猛地伸出手,抓住了萧霁冰凉的手腕,那刺骨的寒意让他心头火起,语气也变得尖锐,“皇叔能看到什么?这雨?这梅?还是这刺骨的寒风?!”
他的动作突如其来,力道不小。
萧霁手腕被攥住,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并未挣脱。白绸之下的面容看不清情绪,只有苍白的唇抿得更紧了些。
“陛下,”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臣虽目不能视,然耳可听雨落,鼻可嗅梅香,肤可感风动。心之所至,皆可观之。”
“心之所至?”萧胤逼近一步,几乎与他呼吸相闻,深紫色的眼瞳里风暴凝聚,“那皇叔可能看到朕?可能看到朕心中所思所想?”
他的目光灼热,几乎要烫穿那层白绸。
萧霁沉默了片刻,细雨洒在两人之间,氤氲出迷离的雾气。
“陛下乃九五之尊,心思渊深,非臣所能窥测。”他缓缓抽回自已的手,指尖冰凉滑过萧胤的掌心,带来一阵战栗,“雨势渐大,陛下万金之躯,不宜久留此地,还请回宫。”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轻描淡写地推开他!用最恭谨的态度,筑起冰冷的高墙!
萧胤胸中那股邪火再也压制不住,他猛地抬手,而后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亭柱之上!
“砰”的一声闷响,震得亭角积水簌簌落下。
他的手背瞬间红肿,渗出血丝。
萧霁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肩头微颤,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玉杖险些倾倒。他转向萧胤的方向,白绸之下,眉心紧蹙:“陛下?!”
萧胤喘着粗气,死死盯着他,手背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的煎熬。他看着对方因受惊而微显苍白的脸,那强自镇定的姿态,那股想要摧毁、想要占有的疯狂**与蚀骨的心疼再次剧烈交锋,几乎要将他撕裂。
最终,他猛地转过身,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宫!”
他大步冲出凉亭,不再回头看那雨中的身影一眼。他怕再多看一眼,就会彻底失控,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细雨依旧缠绵,凉亭重归寂静。
萧霁独自站在原地,听着那带着怒意的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方才被萧胤紧紧攥住的手腕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滚烫的、几乎要灼伤人的温度和力道。
他微微侧首,向着雨幕迷蒙的远方,良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似叹息的低语。
“胤儿……”
这一声低唤,轻得如同梦呓,瞬间便被沙沙的雨声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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