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开拔启程

北征大军开拔那日,京城万人空巷。旌旗猎猎,甲胄森然,铁流般的军队蜿蜒出城,马蹄声、脚步声震动着大地,扬起漫天黄尘。百姓夹道相送,欢呼与祈祷声不绝于耳,期盼王师早日凯旋。

萧胤亲临城楼送行。他身着龙袍,立于猎猎风中,面色沉静,俯瞰着下方浩荡的军容。当主帅李振的帅旗过后,那辆格外显眼的、由四匹温顺白马牵引的亲王青盖马车缓缓驶过城门时,他的目光骤然凝固。

车帘低垂,隔绝了内外视线。但他知道,里面坐着那个人。

一身素服,外罩着即便在夏日也未曾离身的雪白狐裘,眼覆白绸,手持玉杖,正安静地忍受着车马的颠簸与北境的风沙。

萧胤的指尖在宽大袖袍中死死攥紧,指甲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股灼烧般的窒闷。他竟真的走了。在他眼皮底下,走向那未知的凶险。

他看见随行在马车旁的郑玉,一脸忧色,不时低声对着车内说着什么。他也看见了自己安插进去的几名“护卫”,如同鹰犬般紧紧缀在车队左右。

“皇叔……”他在心中无声咀嚼着这两个字,混合着无法宣泄的怨愤、蚀骨的担忧,以及一种被彻底无视、被江山社稷这冠冕堂皇理由比下去的冰冷嫉恨。

大军渐行渐远,最终化作天边一道模糊的烟尘。

萧胤在城楼上站立许久,直至日头西斜,风沙迷眼,方才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宫。

紫宸殿愈发空旷冰冷。即便地龙早已熄了多时,盛夏的热浪似乎也无法穿透那厚重的宫墙,殿内始终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寒。

萧胤变得愈发阴晴不定。他处理政务的效率高得惊人,手段也愈发酷烈,几桩牵扯到军需粮草的贪墨案被他以铁腕手段连根拔起,涉事官员无论品级,皆从严处置,血溅刑场,朝野震慑。

但每当夜深人静,奏折批阅殆尽,那种噬人的空虚与焦躁便如潮水般涌来。他会独自走到殿外,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一站便是许久。

谢德顺每日都会呈上来自北境的密报,事无巨细。

“禀陛下,大军已出潼关,日行六十里,王爷车驾平稳。”

“禀陛下,昨夜宿营,王爷帐中灯火至子时才熄,似在研读兵书地图。”

“禀陛下,北地风大,王爷咳疾略有反复,郑玉已煎服随身携带的药材。”

“禀陛下,今日途中遇小股狄戎游骑骚扰,已被前锋击溃,王爷车驾未受惊扰。”

……

每一份密报,都让萧胤的眉头锁得更紧。他想象着那单薄的身子如何在颠簸的马车中煎熬,如何在寒冷的北地夜风里咳嗽,又如何在那昏暗的灯火下,凭记忆和触觉去“研读”那些该死的兵书!

他赐下的貂裘炭火,似乎并未起到多大作用。密报中屡屡提及王爷畏寒之甚,即便夏日,帐中亦常备火盆,狐裘不离身。

一种无力感再次深深攫住了他。纵使他富有四海,权倾天下,却似乎永远无法真正温暖那个人,无法将他从病痛与自苦中拉扯出来。

这日朝会,议及北境粮草调度。户部尚书奏报,大军深入,粮道延长,损耗日增,需再加征调。

萧胤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却扫过下方垂首的苏文卿。自萧霁离京后,这位中书舍人似乎更加沉默谨慎了。

“苏舍人,”萧胤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曾是朕的伴读,也是被摄政王交过的。依你之见,北境粮草,当如何保障最为稳妥?”

苏文卿心中一凛,出列躬身,谨慎答道:“回陛下,粮草乃大军命脉,不容有失。除加征调外,或可令沿途州县增设粮台,分段转运,另遣得力干员专司督运,或可减少损耗,确保前线供给。”

“得力干员?”萧胤指尖轻叩龙椅扶手,深紫色的眼瞳幽光一闪,“苏舍人心思缜密,又深知摄政王秉性,不如……朕派你前往北境,专职督运粮草,如何?也可代朕……探望摄政王,看他是否有需京中支应之处。”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静。派天子近臣、丞相之子去督运粮草,已是小题大做,其后那句“探望摄政王”,更是意味深长。

苏文卿背后瞬间渗出冷汗。他岂会听不出陛下话语中那冰冷的试探与隐含的怨念?他若答应,便是成了陛下安插在王爷身边的又一双眼睛,甚至可能……更甚。他若不答应,便是违逆圣意。

他深吸一口气,跪伏于地:“陛下信任,臣本万死不辞。然臣才疏学浅,于钱粮督运之事并无经验,恐负圣恩,耽误军国大事。且中书省事务繁杂,臣亦恐……”

“罢了。”萧胤不等他说完,便冷冷打断,语气听不出喜怒,“朕不过随口一问。苏舍人既无把握,便另选他人吧。”

他挥挥手,让议题继续,目光却再未看苏文卿一眼。

苏文卿退回到队列中,心跳如鼓,内衫已被冷汗浸透。他清晰地感受到,陛下对摄政王的执念,已深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任何与之相关的人与事,都可能引火烧身。

北境军营,中军帐内。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着塞外夏夜依旧刺骨的寒意。

萧霁裹着厚厚的雪白狐裘,脸色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他并未坐在主帅身旁,而是独坐一隅,面前摊着一副巨大的、以特殊材质制成的凸起地图,他的指尖正缓缓地、一丝不苟地在其上移动,感知着山川河流的走向与城池关隘的位置。

主帅李振与几位将领正在商讨明日进军路线,争论不下。

“……狄戎骑兵来去如风,若依此路线,恐中埋伏!”

“但若绕行,至少多出三日路程,粮草恐接济不上!”

萧霁静静“听”着,指尖在地图某处轻轻一点,声音清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插入争论之中:“由此谷道穿行,虽险峻,然仅需一日夜。李将军可遣一营轻骑,多带旌旗,于东侧山岭虚张声势,佯装大军主力。狄戎探子见之,必引主力往东拦截。我军主力则趁夜急速穿过谷道,直插朔阳城外狼牙坡。届时,与朔阳守军里应外合,可解围城之困。”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几位将领面面相觑,仔细推敲,眼中渐渐露出豁然开朗与敬佩之色。

李振抚掌大笑:“妙!妙计!王爷果然神机妙算!末将这就去安排!”

将领们领命而去,帐内重归寂静,只剩炭火噼啪声。

萧霁微微向后靠去,闭上被白绸覆盖的双眼,眉宇间透出深深的疲惫。他抬手,轻轻按揉着刺痛的太阳穴。连日奔波劳心,他的身体已近乎极限,全凭意志强撑。

郑玉悄声端来一碗滚烫的药汁,声音带着哽咽:“王爷,该用药了……”

萧霁接过药碗,指尖冰凉。他面无表情地将那极苦的药汁一饮而尽,仿佛早已习惯。

“京城……有消息么?”他放下药碗,轻声问,声音沙哑。

郑玉低声道:“并无特殊消息。只是……陛下似乎对粮草之事,尤为关注。”

萧霁沉默了片刻,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

“知道了。”他不再多问,只是将狐裘裹得更紧了些,仿佛抵御着某种无处不在的、来自遥远京城的冰冷注视。

帐外,北风呼啸,卷起塞外黄沙,呜咽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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