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胤儿……求你了

长明二年,夏,阴雨连绵数日不绝。

紫宸殿东暖阁内,药味与熏香交织,却压不住那一股日渐衰微的生息。这种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着这里,连窗外淅沥的雨声都显得格外喧闹,敲打在人心上,平添烦躁。

萧霁静静地躺在厚重的锦被中,几乎看不出起伏。一件素白的丝绸寝衣松垮地套在他愈发清瘦的身躯上,更显空荡。一方洁净的白绸再次严密地覆于他的双眼之上,在脑后系着一个平整的结,隔绝了所有光线,也隔绝了外界对他神情的任何窥探。

自那夜惊魂之后,这白绸便再未取下。太医战战兢兢地禀报,言王爷目疾受惊过度,血泪虽止,然畏光刺痛之症较以往更烈十倍,稍有光线刺激便痛楚难当,非以绸带紧密覆之不可。萧胤当即下旨,东暖阁所有窗牖白日亦需垂下厚帘,烛火减至只能照亮一方书案,任何人不得擅自触碰那人眼上白绸。

此刻,他如同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玉雕,无声无息。无人能知那白绸之下是昏睡还是清醒,是痛苦还是麻木。唯有极其偶尔地,那露在外面的、苍白修长的手指会几不可察地蜷缩一下,或是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一瞬,证明着生命仍在苟延残喘。

他几乎无法咽不下任何东西。

郑玉再次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跪在榻前,声音早已哭得沙哑不堪,带着无尽的哀恳:“王爷……您好几日未曾好好进膳了……求您张口,就喝一小口,润润喉咙也好……”

他用小银勺极其小心地舀起少许汤水,试着凑近那淡色干裂的唇瓣。

然而,汤勺尚未触及,萧霁的头便极轻微地向内侧偏去,一个无声却坚决的拒绝。即便是在这般虚弱的状态下,那种深入骨髓的抗拒依旧清晰可辨。

郑玉的手僵在半空,泪珠再次滚落:“王爷……”

尝试喂了几次,皆以失败告终。若强行喂入少许,不过片刻,榻上之人便会开始细微地颤抖,随即侧过头,引发一阵丝毫无法抑制而且撕心裂肺的干呕,将方才艰难喂入的一点汤水尽数呕出,有时甚至带着些许清涎与血丝,整个人也随之陷入一种虚脱般的疲惫,气息愈发微弱。

“太医!太医!”郑玉慌得手足无措,连连呼唤。

候在外间的太医急忙进来,诊脉,施针,却皆是徒劳。老太医面色灰败,对着闻讯赶来的萧胤缓缓摇头,声音沉重:“陛下……王爷脉象浮涩无力,胃气已绝,心脉涣散……非是药石所能及矣。此乃……此乃心疾所致。惊怖伤神,忧思过甚,心火不生脾土,故拒纳水谷。强灌之,反伤其根本……”

心病。

药石罔效。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萧胤的心脏。他站在榻前,看着那白绸覆面、无声无息的人,看着他因呕吐而微微颤抖的肩头,看着他唇角未被擦拭干净的一丝水痕,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挥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榻边。

暖阁内光线昏暗,只余角落一盏孤灯,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投在墙壁上,扭曲而孤寂。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萧霁露在锦被外冰凉的手背,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头发颤。

“皇叔……”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疲惫与悔恨,“你就这般……恨朕至此?连一口药……都不肯喝了吗?”

无人回应。只有窗外单调的雨声。

萧胤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姿态是从未有过的卑微与无助。

“那夜……是朕混账……朕被猪油蒙了心……朕该死……”他断断续续地低语,如同梦呓,“朕知道你听得见……皇叔……你别这样惩罚朕……你骂朕,打朕,怎样都行……别这样……别这样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朕知道你难受……是朕让你难受了……”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只要你肯好起来……朕什么都答应你……朕让你走,让你回翊王府,让你清净度日……再也不来扰你……好不好?”

“朕不能看着你这样……不能……”他抬起头,深紫色的眼瞳中布满血丝,泪水无声滑落,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胤儿……求你了……”

他竟用上了幼时的自称。

然而,榻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如同一尊冰冷的玉雕,对他的痛苦忏悔无动于衷。

可在那方白绸彻底隔绝的世界里,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肆虐。

萧霁是清醒的。

他清晰地听到萧胤每一个痛苦的音节,每一次压抑的哽咽,感受到那滴落在他手背上滚烫的液体。那声音里的绝望与脆弱是如此真实,与他记忆中那个阴鸷偏执、强势疯狂的帝王判若两人。

他的心被这些声音狠狠揪紧,泛起一阵阵尖锐的酸涩与刺痛。

他该恨他的。

恨他的折辱,恨他的疯狂,恨他将自己逼至如此绝境。

可是,为什么听到那声带着哭腔的“胤儿求你了”时,心底最坚硬的某个角落,竟会不可抑制地塌陷一角?为什么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在雪地里捧着字卷、眼睛亮得惊人的孩子?

复杂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着他,勒得他几乎窒息。恐惧、怨恨、委屈、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慌的,似乎不该存在的心疼?

这份心疼源于何处?是对一个失控帝王的怜悯?是对那段无法回去的旧日温情的追忆?还是……另一种更深沉、更禁忌、他连想都不敢去细想的情感?

他不知道。

他分不清。

萧胤的感情对他而言,是一座沉重而危险的迷宫,充满了不可预测的疯狂与毁灭性。他不敢踏入,更不敢回应。

而他自己内心的混乱,更让他感到羞耻与恐惧。他怎可对那样伤害过自己的人,产生除了恨以外的任何情绪?

这种无法厘清、无法面对、无法宣之于口的内心挣扎,比身体的病痛更加残酷地折磨着他。他觉得自己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无所适从。

拒绝药食,成了他唯一能做出的、笨拙而绝望的应对。

仿佛只要将外界的一切——包括那些苦涩的药汁、那些滋补的汤羹、那些充满复杂情感的声音——都排斥在外,他就可以暂时躲进这片由黑暗和寂静构筑的、绝对安全的堡垒里。不必思考,不必感受,不必做出任何艰难而可怕的选择。

吐出去,就不必回应那令人恐慌的深情。

吐出去,就不必面对自己混乱的心绪。

吐出去,就可以获得片刻的、死寂的安宁。

所以,他的身体替他履行了这决绝的意志。

外间,萧胤的哀求逐渐变成了无力的低喃,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绝望。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握着那只冰凉的手,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郑玉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新煎的药进来,看到陛下那般模样,心中酸楚,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低声道:“陛下……药……又煎好了……”

萧胤缓缓抬起头,眼中一片空洞的赤红。他看了看那碗浓黑的药汁,又看了看榻上毫无生机的人,一种巨大的暴戾和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猛地夺过药碗,走到榻边,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最后一丝疯狂的挣扎:“你不喝……是不是?好……朕陪你……”

说着,他竟举起药碗,要将那药往自己口中灌去!

“陛下!不可!是药三分毒,您万金之躯……”郑玉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阻拦。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榻上一直毫无动静的萧霁,那只未被握住的手,指尖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一滴泪,毫无预兆地、缓慢地,自那白绸的边缘渗出,悄然滑落,留下了一道湿凉的痕迹,迅速隐入鬓角。

无人看见。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心锢之苦,远比胃脘的痉挛更加痛楚百倍。

雨,依旧下个不停。

…………周六周天忙的忘更了呜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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