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书房内,灯火通明至深夜。案头堆积的奏折却并未减少多少。并非政务繁重到如此地步,而是坐在案后的帝王,心思早已不在那朱笔批红之上。
萧胤指间夹着一支狼毫,笔尖的朱砂早已干涃凝固,他却浑然未觉。
深紫色的眼瞳没有焦距地落在虚空某处,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龙椅扶手上冰冷的龙首雕刻。
那日赏花宴上刺目的鲜血,萧霁昏死过去时苍白的脸,以及自己衣袍上至今未能彻底洗净的淡淡血痕……如梦魇,日夜缠绕着他。
他后悔了。
是真的后悔。
那种快要失去的巨大恐慌,至今仍攫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想起,都带来一阵冰冷的窒息感。
他下令将东暖阁守得更紧,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太医十二时辰轮值候命,自己却反而去的少了。并非不担心,而是怯懦的逃避。
他怕看到皇叔更加疏离沉默的样子,怕看到那白绸之下可能存在的,对他的恐惧与厌恶。
那种无声的、冰冷的距离,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难以承受。
一种无处宣泄的烦闷与自我厌弃感,似毒藤般在他心中疯长。
“谢德顺。”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奴才在。”一直屏息候在角落的谢德顺连忙上前。
“拿酒来。”
谢德顺一愣,小心翼翼道:“陛下,夜深了,明日还有早朝……”
“朕说,拿酒来!”萧胤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暴躁。
谢德顺吓得一颤,不敢再劝,连忙躬身退下,很快便捧着一壶御酒和一只白玉杯回来。
萧胤挥退了他,自顾自斟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过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感。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仿佛要将那心口的烦闷和恐慌都浇灭。
他酒量本就不算太好,加之心中郁结,空腹猛灌之下,醉意很快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视线开始模糊,头脑昏沉,眼前的一切都旋转晃动起来。
“……皇叔……”他趴在案上,无意识地呢喃着,指尖蘸着酒液,在光洁的案面上胡乱划着,“……别怕朕……朕不是……故意的……”
“……为什么……不理朕……”
“……你看看朕……看看朕啊……”
醉语模糊,带着浓重的委屈和哽咽。平日里被威严与冷硬层层包裹的内心,在酒精的侵蚀下,露出了最脆弱无助的一角。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踉跄着向外走去。谢德顺慌忙想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滚……都滚开……朕……朕要去找皇叔……”
他凭着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东暖阁。沿途的宫人内侍见到陛下这般模样,皆吓得跪伏在地,无人敢阻拦。
东暖阁外值守的侍卫见到步履蹒跚、浑身酒气的皇帝,也是一惊,却不敢拦驾,只得跪下行礼,眼睁睁看着他跌跌撞撞地推门而入。
阁内只点了一盏昏暗的床头小灯,药味淡淡弥漫。萧霁已经睡下,呼吸清浅平稳,已经比前几日又好转了些许。郑玉在外间榻上守夜,此刻也被惊醒,见到闯入的皇帝,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地:“陛下!”
萧胤根本看不见他,他的目光直直地锁着内室榻上那个模糊的、安静的身影。
他踉跄着扑到床边,膝盖一软,竟直接跪倒在了脚踏上!身体因醉酒而无力地伏在床沿,额头抵着冰冷的床栏。
“……皇叔……”他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着榻上之人,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哭腔,“……你为什么不理朕了……你是不是……恨朕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酒气,滚落而下。他哭得毫无形象,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朕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他伸出手,颤抖着想去碰触萧霁放在锦被外的手,却又不敢,指尖悬在半空,“……你别不要朕……别怕朕……朕以后……再也不那样了……”
醉后的言语颠三倒四,却句句泣血,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悔恨。
“……北境……朕好怕……朕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好冷……那么多血……”他似乎陷入了那日的回忆,哭得更加厉害,“……朕不能没有你……皇叔……你不能丢下朕……”
郑玉跪在一旁,看得心酸不已,却又不敢出声,只能默默垂泪。
榻上的萧霁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和哭声惊扰,睫毛在白绸下微微颤动,眉心蹙起,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呓语,似乎快要醒来。
萧胤的哭泣骤然停止。
他猛地抬起头,醉意朦胧的双眼死死盯住萧霁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翕动的唇瓣。那脆弱而毫无防备的模样,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另一个被酒精放大、更加阴暗偏执的囚笼。
悔恨与脆弱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疯狂的占有欲。
“……你还是会醒的……”他喃喃自语,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危险,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你看,朕一哭……你就有反应了……”
他猛地伸出手,不再是之前的犹豫,而是带着一股蛮力,抓住了萧霁的肩膀!
“你心里还是有朕的!对不对?!”他低吼着,将昏沉中的人半强迫地摇醒,“你说话!告诉朕!你不恨朕!你不会离开朕!”
萧霁被这粗暴的动作和吼声彻底惊醒。白绸下的眼睛骤然睁开,虽然看不见,却充满了惊惧与茫然。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被抓得更紧,醉后的萧胤力道大得惊人,捏得他肩骨生疼。
“陛下……?”他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惊恐,“您……您喝醉了……”
“朕没醉!”萧胤厉声打断他,另一只手竟猛地伸向他的脸,目标直指那覆眼的白绸!“朕要你看看朕!看着朕!你这双眼睛……明明以前只会看着朕的!”
“不要——!”萧霁终于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偏头躲闪,双手下意识地抬起想要护住眼睛,却被萧胤轻易地攥住手腕,死死按在身体两侧!
力量的悬殊在此刻暴露无遗。病弱之躯如何能与醉后疯狂的男人抗衡?
“放开……陛下!放手!”萧霁挣扎着,声音里带上了绝望的哭腔,身体因恐惧和屈辱而剧烈颤抖。
他的挣扎和泪水,却仿佛更加刺激了萧胤。
“哭?你又为谁哭?”萧胤的脸逼近他,酒气混合着炽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深紫色的眼瞳中翻滚着骇人的疯狂与欲念,“朕偏要看看!”
话音未落,他抓住白绸边缘的手指猛地用力一扯!
那方素白的绸带应声而落!
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
萧胤醉意朦胧的双眼,对上了一双骤然暴露在昏暗光线下的眼睛。
那双曾经清透如琉璃、盛着星月与智慧的浅棕色眼眸,此刻紧紧地闭合着,眼睫因突如其来的光线刺激和巨大的惊恐而剧烈颤抖。然而,最骇人的却不是这个——
几乎是白绸被扯落的瞬间,那紧闭的眼缝之中,竟汩汩地涌出两道骇人的鲜红血泪。
那血色如此刺目,如此狰狞,如同红色的溪流,瞬间划过萧霁苍白如纸的脸颊,滴落在他素色的枕巾上,晕开一朵朵血色的花。
“啊——!”萧霁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几乎非人的哀鸣,身体猛地弓起,随即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般瘫软下去,剧烈地痉挛着,更多的血泪从那双无法睁开的眼中涌出!
萧胤所有的动作、所有的疯狂,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他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僵在原地,醉意被眼前这骇人至极的景象瞬间吓醒了一半。他眼睁睁看着那鲜红的液体不断从萧霁眼中涌出,看着对方因无法想象的剧痛而扭曲抽搐的模样……
“皇……皇叔?”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他下意识地松开钳制,想要去擦那些血,却发现自己手上也沾满了温热的、黏腻的液体。
是血……皇叔的眼睛……在流血……
因为他……因为他扯掉了那白绸……
“不……不是……”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他浑身冰冷。酒劲未散,却混合着这极致的惊吓,形成一种更加混乱的痛苦。
“太医!!!传太医!!!”他猛地回过神,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的咆哮,连滚爬爬地跌下脚踏,冲着外面疯狂嘶喊,“快传太医!!!”
郑玉早已被这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此刻连哭都哭不出来,连滚爬爬地冲出阁去,声音喊到破音:“太医!快叫太医!王爷不好了!!”
整个东暖阁乃至紫宸殿,瞬间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死亡恐慌之中。
萧胤瘫坐在地上,看着榻上那个仍在痛苦痉挛、血泪横流的身影,双手沾满了温热的鲜血,酒醒后的冰冷和恐惧如同无数只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终于……
又一次……
再一次,
亲手将他推入了地狱。
今夜这酒,大抵是不该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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