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赏花盛宴

御花园内,春光正好,韶华盛极。各色名贵花卉竞相绽放,姹紫嫣红,织锦铺绣一般,空气里弥漫着甜腻馥郁的香气。

为示新朝气象、与民同乐,萧胤下旨于园中举办赏花宴,邀宗室勋戚、文武重臣及其家眷赴宴,规模远胜去岁荷花宴。

曲水流觞,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衣着鲜亮的男男女女穿梭于花丛亭榭之间,笑语喧阗,一派升平景象。

萧胤坐于主位之上,一身玄色常服,意态看似闲适,深紫色的眼瞳却如同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全场,最终,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落回身旁下首那个位置。

萧霁今日罕见地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广袖常服,相较于亲王礼服的庄重,更显几分清雅,却也愈发衬得他身形清癯,面色苍白。他墨发半束,眼覆白绸,而郑玉安静的跪在一旁,大抵是因着玉杖碎后再无可用之物。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前案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点果馔,却几乎未动。对于周遭的喧闹,他已然置身事外,只微微侧首,似在聆听风声鸟语。

自那次暖阁近乎失控的试探后,萧胤似乎收敛了些许外露的锋芒,但那种无形的、无所不在的掌控与试探,却以另一种更加密不透风的方式缠绕着萧霁。譬如这次赏花宴,萧胤并未询问他的意愿,直接命人将他带来,安置在自己触目可及之处。

宴至酣处,气氛愈加热烈。有宗室子弟提议行令赋诗,以咏春色,得到众人附和。

萧胤似乎兴致颇高,含笑应允,目光却转向身侧:“久闻皇叔诗才清妙,今日春光大好,不知皇叔可愿起个头,让我等领略一番?”

此言一出,席间说笑之声顿时低了下去。所有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探究,皆聚焦于那位白绸覆眼的亲王身上。谁都知道摄政王目不能视,陛下此举,是真心求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为难?

苏文卿坐在稍远的位置,闻言眉头微蹙,眼中掠过一丝担忧。

萧霁静默一瞬,并未推辞,亦无窘迫,只微微颔首,声音清泠平静,一如往昔:“陛下有命,臣自当勉力。只是臣目不能视,于眼前姹紫嫣红,唯有凭旧日记忆与耳畔风声揣摩,若词句粗陋,还请陛下与诸位见谅。”

他略一沉吟,缓声吟道:“深宫无人春欲晚,棠梨落尽莺语稀。东风吹梦到何处,十二玉楼空月明。”

诗句清冷空灵,带着一种繁华深处的寂寥,与眼前这极盛的热闹形成微妙对照,竟意外地贴合了他自身的情境。

席间静了一静,随即响起几声真心实意的赞叹。

萧胤抚掌,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好一个‘十二玉楼空月明’。皇叔虽不能视,心中却自有乾坤,比我等沉溺眼前声色者,看得更透。”

他的夸奖听起来无可指摘,然而那目光却始终胶着在萧霁脸上,不曾移开分毫,仿佛在欣赏一件由自己亲手打磨、展现出预期光泽的玉器。

就在这时,一阵稍大的春风掠过,卷起无数花瓣,也带来一股料峭寒意。几片棠梨花瓣打着旋,飘落在萧霁的肩头、发梢,甚至案前的茶杯中。

萧霁下意识地微微瑟缩了一下,被风拂起的广袖滑落,露出一截瘦削伶仃的手腕。

萧胤的目光骤然一凝。

他忽然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萧霁案前。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中,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并非拂去花瓣,而是轻轻握住了萧霁那只搭在案上、冰凉的手。

“手这样凉,”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附近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拒绝的亲昵与掌控,“可是觉得冷了?”

说着,他竟就这般握着萧霁的手,将其拢入自己掌心,看似要为他取暖。指尖甚至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那冰凉光滑的皮肤。

这一下,席间彻底安静了下来。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惊疑、尴尬、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无声的目光中交换。

苏文卿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酒杯,指节发白。

陛下他……到底在干什么?

萧霁的身体瞬间僵硬。白绸之下,无人得见的神情,但那骤然抿紧的、失去所有血色的唇瓣,和那微微颤抖着、试图向后抽离却因力道悬殊而无法动弹的手,泄露了他此刻的惊悸与抗拒。

“陛下……”他的声音依旧竭力维持着平稳,却带出了一丝极细微的颤音,“臣……无碍。”

萧胤仿佛没有听到他的拒绝,也没有看到周遭那些异样的目光。

他甚至俯身靠近了些,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清的音量低笑道:“皇叔总是这般逞强。”那语气,仿佛在嗔怪一个不懂照顾自己的亲密之人。

他享受着这种在众人面前肆意触碰、宣告所有权的感觉,享受着对方那无法掩饰的僵硬与无助。这是比私下试探更加肆无忌惮的挑衅,他要撕破那层平静的假面,逼出他最真实的反应。

然而,就在他准备进一步动作时,萧霁猛地侧过头,爆发出一阵再也无法抑制的、剧烈至极的咳嗽!

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震碎。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残叶,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骇人的潮红,又迅速褪成一片苍白。

“咳……咳咳咳……”

萧胤脸上的戏谑与掌控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慌!他下意识松开了手。

下一秒,令所有人魂飞魄散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又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咳,一抹刺目惊心的鲜红,猛地从萧霁苍白的唇间涌出,溅落在他雨过天青色的衣襟上,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王爷!!!”郑玉的尖叫声凄厉响起,他连忙连滚带爬地扑过来。

席间瞬间大乱!惊呼声四起!杯盘倾倒声不绝于耳!

萧霁的身体软软地向一旁歪倒,意识似乎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唯有那咳嗽仍在本能地持续,每一次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染红了衣襟,也染红了萧胤骤然伸出的、颤抖的手。

“皇叔!”萧胤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所有的试探、玩弄、掌控欲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恐慌彻底碾碎!他猛地俯身,不顾那淋漓的鲜血,一把将咳得浑身颤抖、奄奄一息的萧霁打横抱起!

那身体轻得如同没有重量,冰冷得吓人。

“传太医!立刻传太医!”萧胤抱着人,朝着紫宸殿方向狂奔而去,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嘶哑,完全失了帝王的仪态,“所有太医!都给朕滚到紫宸殿来!”

他一路狂奔,玄色龙袍的下摆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怀中的身体依旧在微弱地抽搐、咳血,温热的血液浸透了他的衣襟,那温度却让他如坠冰窟。

赏花宴的繁华喧嚣如同被按下了静止键,徒留一地狼藉和无数惊骇欲绝的面孔。春风依旧吹拂着繁花,甜香依旧弥漫,却再也无人有心思欣赏。

苏文卿站在原地,望着陛下抱着那人决绝狂奔而去的背影,望着那一路滴落的、刺目的鲜红,脸色苍白如纸,最终缓缓闭上了眼,发出一声极轻的、无力的叹息。

紫宸殿东暖阁再次被浓重的药味和恐慌笼罩。

萧胤将萧霁小心翼翼放回榻上,太医们连滚爬爬地围上来施救。银针、药物、慌乱的人影……

萧胤就站在床边,死死盯着榻上那人惨白如纸、唇染鲜血的面容,看着他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听着那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呼吸。

他手上、衣袍上还沾着萧霁的血,那黏腻冰冷的触感如同烙印,烫得他心脏阵阵抽搐。

先前所有的试探、挑衅、近乎病态的占有欲,在此刻都显得如此可笑而可憎。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那个雪落的梅林,他也是这样咳着,也是这样脆弱,而自己当时,只是躲在树后,心疼又无措地看着。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份心疼,变成了如今这般扭曲的足以将人摧毁的占有?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咳血终于被太医用金针和药物勉强止住。萧霁陷入了昏沉的睡眠,呼吸依旧微弱,但至少平稳了些许。

太医战战兢兢地回报:“陛下,王爷方才吹了些风,引动旧疾,急火攻心,方才……方才呕血。万幸……暂无性命之忧,但必须绝对静养,再也受不得丝毫刺激了……”

萧胤挥退了所有人,包括哭成泪人的郑玉。

他独自坐在榻边,凝视着萧霁昏睡的容颜,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温热的湿巾,一点点擦去他唇边下颌的血迹。动作小心翼翼,充满悔恨与后怕。

当指尖触及那冰冷皮肤下细微的脉搏跳动时,他深紫色的眼瞳中,翻涌着剧烈的情感风暴。

差一点……

就差一点,他是不是真的……就要失去他了?

因为自己那该死的、无法控制的试探和占有欲。

他缓缓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萧霁冰凉的手背上,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喃:

“皇叔……朕……错了……”

“朕不会再……不会再那样逼你了……”

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窗外,夕阳西下,将暖阁染上一层血色般的残光。榻边,权倾天下的年轻帝王,如同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卑微地抵着那只冰冷的手,寻求着一丝渺茫的慰藉。

而昏睡中的人,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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