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试探

长明二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紫宸殿庭院中的老梅还未谢尽,几株耐不住性子的桃树已迫不及待地绽出了粉白的花苞。阳光透过新换的琉璃窗,变得柔和许多,落在东暖阁厚厚的地毯上,洒下一片暖融的光斑。

萧霁的生活如今已步入了一种新常态。他每日按时起身,由郑玉伺候着用药、用膳,然后便移至窗边的书案,开始批阅萧胤命人送来的奏折。他用一种特制的、刻有细密凸起格线的木板和墨笔,凭触觉和记忆书写批注,字迹却依旧清峻工整。下午,若无要事,他会在暖阁内缓步行走片刻,权作活动筋骨,或是静坐榻上,聆听郑玉读些诗文杂记。

他不再终日沉默,偶尔会与郑玉简单交谈几句,询问宫中琐事或天气变化。对前来请安的官员,只要萧胤允准,他也会以摄政王的身份,温和而疏离地应对几句,所言皆在分寸之内,无可挑剔。

闲暇时,他开始重新调理琴弦。那具从翊王府取来的古琴置于暖阁一角,他偶尔会于无人时,指尖轻轻拂过琴弦,调试音律,却从未弹奏出完整的曲调。

一切看起来,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仿佛北境的创伤正在愈合,紫宸殿的冰冷正在消融。

然而,萧胤心中的那根刺,却越扎越深。

他的皇叔太正常了。正常得完美,正常得……不像他了。

那种温和,那种顺从,那种尽职尽责,像一层薄而坚硬的琉璃,将真正的他严密地包裹起来,隔绝了所有窥探,包括萧胤那快要化为实质的、贪婪的注视。

这种无法触及真实的焦躁感,日夜啃噬着年轻帝王的内心。

这日午后,萧胤处理完政务,信步来到东暖阁。阁内静谧,只闻窗外微风拂过新叶的沙沙声。萧霁并未在批阅奏章,而是独自静坐于榻上,微微侧着头,似是在聆听风的声音,又似是在出神。

阳光落在他半边脸颊和颈侧,勾勒出清瘦优美的线条,苍白的皮肤在光下近乎透明,能看见里面淡青色的血管。覆眼的白绸依旧整洁干净,掩去了他的一切情绪。

萧胤放轻脚步,走到他面前,阴影笼罩下来。

萧霁似乎并未察觉,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呼吸清浅。

萧胤俯下身,靠得极近,他的目光如同刻刀,描摹着那毫无防备的、淡色的唇瓣。那唇形优美,却因久病而缺乏血色,像初春未经雨露滋润的花瓣。

那强烈的、想要狠狠碾碎那层平静外表的冲动,攫住了萧胤。他想吻下去,想用最粗暴的方式撕开这完美的伪装,品尝其下是否还残留着丝毫的温度或挣扎。

他的气息越来越近,几乎要触及那微凉的肌肤。

就在最后一刻,他却猛地停住了。深紫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挣扎,最终被他的心狠狠压下。

他骤然直起身,退开一步,仿佛刚才那危险的靠近从未发生。

萧霁似乎这时才察觉到他的存在,微微动了一下,侧过头:“陛下?”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方才被近距离侵扰的惊惶。

萧胤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半晌,他忽然又上前,伸出手,却不是触碰他的脸,而是极其自然地握住了他随意搭在膝上的手。

那只手,依旧冰凉如玉。

萧胤将那只冰冷的手握在掌心,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他低下头,对着那苍白纤细的手指,缓缓呵出一口热气。

温热潮湿的气息包裹住冰凉的指尖,那温度措不及防,带着那人独有的味道,铺在他敏感冰冷但手。

萧霁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但并未抽回。他只是沉默着,任由对方施为。

萧胤抬起眼,紧紧盯着萧霁白绸下的反应,却只看到对方下颌线条依旧平静,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这种无声的、彻底的顺从,像一桶冰水,浇熄了萧胤心头那点邪火,却燃起了更旺的、无处发泄的烦躁。

他猛地松开手,仿佛那冰冷的温度烫伤了他。他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萧霁,胸膛几不可察地起伏了一下。

暖阁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良久,萧胤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手这么凉,郑玉是怎么伺候的?”这话似是关切,实则问责。

“与郑玉无关,是臣自己体寒。”萧霁的声音依旧平稳,“谢陛下关心。”

萧胤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般射向他!他几步走回榻前,毫无预兆地,伸手将萧霁向后一推!

萧霁猝不及防,轻呼一声,向后跌倒在柔软的锦褥之中!墨发铺散开来,白绸微微歪斜,露出小半截长着浓密眉毛的眉骨。他下意识地想要撑起身,却因体弱和突如其来的晕眩而一时无力。

萧胤俯身压下,双臂撑在他身体两侧,将他困于方寸之间。

玄色的龙袍与简单的白色常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禁锢姿态。他低头,目光死死锁住身下之人,呼吸因为某种激烈的情绪而略显粗重。

他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瞬间的僵硬,能听到那骤然急促、却又被强行调整正常的呼吸声。

终于……有反应了吗?

萧胤的眼底掠过一丝疯狂的亮光,他缓缓低下头,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撕碎那层阻碍,吞噬掉这具看似顺从的躯体。

然而,就在他的唇几乎要再次触碰到那微凉的肌肤时,他却又一次停住了。

他看着身下的人。

萧霁的身体紧绷着,双手无力地抵在身侧,指尖揪紧了锦褥,唇色因为紧张和而显得更加苍白,呼吸急促。

他虽然没有挣扎,没有呼喊,但那细微的颤抖和加速的呼吸,却比任何反抗都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无声的抗拒与绝望。

就像一捧雪,看似柔软,实则内核冰冷坚硬,若强行握紧,只会加速其融化消散,什么也抓不住。

萧胤周身那股暴戾的气息,如同被针扎破的气囊,骤然消散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隐忍。

他缓缓起身,不再看榻上的人。伸手,拉过一旁的锦被,动作甚至堪称轻柔地,盖在了萧霁身上,仔细掖好被角。

“睡吧。”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朕看你累了。”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竟带着一丝几近仓促的意味。

暖阁内重归寂静。

萧霁独自躺在榻上,锦被沉重地压在身上。他缓缓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将歪斜的白绸重新扶正,盖严那双无人得见的眼。

然后,他侧过身,将脸埋入柔软的枕褥之中,身体蜷缩起来,如同一只受了极大惊吓后终于找到角落躲避的小兽。

许久,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破碎了的叹息,逸出唇瓣,消散在午后过分温暖的空气里。

窗外,春光正好,桃枝轻摇。

阁内,暖意熏人,却仿佛比严冬更冷。

试探的刀刃最终未能落下,却已在彼此心上,划下了更深更冷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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