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打在飞檐碧瓦上,空气中弥漫着潮润的水气。
夏沉烟慢慢抬起头。
拿着名册的太监忘了询问,连坐在上首的太后都微微怔住。
陆清玄的神色却仍然很平静,他坐在龙椅上,清贵华然,俊美无俦,纤长眼睫微垂,淡淡地望着她。
夏沉烟和他对视,她的目光同样很平静,脸上没什么表情。
恢宏的宫殿成为两人的陪衬,世间万物仿佛褪去了颜色,唯有两人仍余鲜活色彩。
两息后,夏沉烟轻轻垂下双眸。
太监终于想起自己的职责,问道:“可读过书?可会……”
陆清玄抬手,止住太监的话。
“留牌子。”他嗓音清淡地说。
太监愣了一下,立刻道:“夏沉烟,留牌子,赐香囊——”
夏沉烟接过香囊,和其余四个落选的秀女一起被引出大殿。
她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绣鞋确实被濡得太湿了。
她踩着潮湿的鞋,回到偏殿。偏殿中的秀女已经被分为两队,一队有十二个秀女,另一队有一百多名秀女。
夏沉烟被领到十二个秀女那队,另一队的一百多名秀女被带走。
姑姑们的态度变得更加恭敬,请夏沉烟等人坐下,轻声细语地向她们讲解之后的流程。
含星脸上的意外神色几乎难以掩饰,她来到夏沉烟身边,轻声问:“姑娘,您入选了?”
夏沉烟一边听姑姑讲解,一边“嗯”了一声。
含星说:“您刚才去正殿时,奴婢打听了一下,另外十二个入选的秀女,都是精通诗词的。有人回答只读过几句诗,落选了;有人回答略知一二,被大总管问了几句诗,她答上之后,太后娘娘才说留牌子。可您——您似乎并不算擅长诗词。”怎么会入选?
“我没有被询问关于诗词的问题。”夏沉烟说,“看见窗外那棵柳树了吗?”
含星望了窗户一眼。天地上下尽是雨雾,窗外那棵柳树浸泡在雨水中,随风而动的枯黄柳枝,仿佛是它能得到的唯一自由。
“奴婢看见了。”
夏沉烟说:“去把树根下的六根柳枝折掉。”
含星微微吃了一惊,很快反应过来。她应了一声“是”,走到偏殿门口,找了个借口,说要出去。
守偏殿的宫人们没有阻拦,客气地让她快去快回。
有一个坐在前方的秀女,转头看了夏沉烟一眼。夏沉烟对上她的目光,那个秀女略显仓促地转过头去。
夏沉烟没有太在意。她望向窗外,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小太监走到柳树下,踢踢踏踏的,把六根柳枝都踩折了。
过了片刻,含星回来,低声回禀道:“姑娘,事情办好了。这些柳条,是您给夫人的旧部留下的信号吗?”
夏沉烟颔首,“陛下不会无缘无故更改计划,他可能会留意到名册顺序被人更改,我让他们先行离开。”
为秀女们讲解流程的姑姑,注意到夏沉烟和婢女的窃窃私语,忍不住看过来。
夏沉烟望了她一眼,姑姑下意识收回了目光,继续讲解流程。
含星并没有注意到这短暂的交锋。她略带可惜地说:“离开?这样您就失去了帮手。宫中规矩尚未整肃清楚,陛下不一定能查得出来。”
夏沉烟语气很淡,“他如果有心,就一定能查得出来,我不想让这些人平白受到波及。”
不久之后,姑姑讲解完毕,每个秀女的位份和宫室也安排好了。
夏沉烟被封为娴妃。除她之外,另有一个出身于大世家的秀女被封为顺妃。余者皆为昭仪、婕妤或美人,位份更低。
众人见礼,互称了几句“姐姐妹妹”,被姑姑引往各自的宫室。
夏沉烟被分到的宫殿是永宁宫。分配宫殿的人似乎有意照顾她,她独自享有整座永宁宫,而顺妃的宫里另住着两个美人。
转过永宁宫精雕细刻的影壁,可以看见广阔庭院。庭院中草木疏朗,种有潇湘竹,正中摆着一个门海——也就是水缸。
水缸由上好的青铜雕铸而成,其上盘桓着水龙纹样。潇潇秋雨落入水缸之中,在水面上打出一个个细小涟漪。
夏沉烟的目光在水缸上停顿了一会儿。
姑姑有所察觉,正要说话,含星已经微微变了脸色,说:“把这门海挪出去。”
姑姑虽然不明就里,但仍然殷勤地笑道:“待会儿内务府把太监们送来了,我就命他们把这东西挪走。”
“不必了。”夏沉烟淡淡地说。
含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但她忍耐片刻,并没有多说。
一段时间之后,御膳房送来了膳食。姑姑告退,夏沉烟坐下用膳。又过了一会儿,内务府送来了七个宫女和八个太监。
太监徐乘运,是怀着对夏沉烟的憎恨心情迈进来的。
他是一个田户的儿子,家人无力缴纳税款,夏家用半升米买下了他们家的田地和全家人的自由,他从农家子沦为奴仆。
一年前,陛下即位,他看着陛下高才卓识,带领整个帝国扭转颓势、蒸蒸日上,于是他开始期待攒钱赎回自己的自由,他庆幸生在这样一个英伟雄主的统治之下。
但他被夏家送入宫,不得不成为一个太监,还被命令辅佐夏家的女儿。
他的所有努力和愿景毁于一旦,被敲骨吸髓地为这些世家铺路。他憎恨这些权贵,他要找到一个机会向权贵复仇。在这个深宫之中,杀掉一个妃嫔,甚至不需要他亲自动手,只要他小心一些,不会有人发现他的推波助澜。
他入了宫殿,低着头,看见秋日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落在夏沉烟的裙摆上,勾勒出华美高贵的流光。
徐乘运认得这种布匹,这是昂贵的云光纱。民间歌谣称,“一匹云光纱,千滴织娘泪。”这泪不是眼泪,而是血泪。
一匹云光纱,要耗尽一千个绢纱织娘三年的光阴。它价值多少升大米、多少块田地、多少个普通老百姓一生的自由?最终却只是被裁成一件衣裳,披在权贵身上,做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徐乘运指尖都在颤抖。
夏沉烟吃完了午膳,淡声说:“你们抬起头,让本宫看看。”
徐乘运随众人抬起头,他的呼吸微微屏住,恍惚间如见到天边最美的云霞。他的思绪全部停止,脑海中只残留另一句歌谣——夏姬姿容冠天下。
“说一下你们各自的名字。”夏沉烟说。
徐乘运回过神。他低下头,等到众人一一说完名字,才道:“奴才名叫徐乘运。”
他对自己刚才的恍惚感到厌恶,这让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重。
“徐乘运……”夏沉烟缓慢念着这个名字,似乎是在回忆,“你们用过午膳了吗?”
“回娘娘,奴才用过了。”徐乘运跟随众人回答。
“很好。”夏沉烟念了五个名字,这其中包括徐乘运,“你们五个负责永宁宫的洒扫,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得进入正殿——现在就去吧。”
徐乘运怔住。
他预设过无数种可能遇到的情况,也预设了应对的方法。
然而,一个他预设的情况也没有发生。夏沉烟没有命令他办什么阴暗的勾当,也没有叫他表忠心,她给他安排了最边缘的职务——洒扫,并要他立刻去做。而在此之前,她甚至确认他们用过了午膳。
惊错中,他对上了夏沉烟的目光。
这是一道极其平静的目光。在深宫之中,徐乘运见过许多双写满**的眼睛,他只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看见过这样的目光。
那是帝王。他曾经有幸见过一次帝王,帝王也是这样极其浅淡地看了他一眼,高贵平静,如一汪深泉。
徐乘运开始感到自惭形秽。
他立刻唾弃自己,竟然在世家的女儿面前自惭形秽。
在这样的复杂情绪中,他被带了出去。他没有反抗。
还剩下十一个人,夏沉烟一一给他们安排了职务。
到了下午,有几个婕妤相约前来拜见夏沉烟。她们有意讨好她,说道:“宫里发生了一件新鲜事。”
“是什么新鲜事?”夏沉烟问。
内务府正好遣人送来了葡萄,夏沉烟摆手让他们放下,命含星给了赏银。
婕妤们的视线在葡萄上略微停顿,笑道:“据说光华殿丢了东西,大总管命人追查。但妾身们得到消息,不是光华殿丢东西,而是有人在选秀的名册上做了手脚。”
光华殿,正是选秀所用的宫殿。
“追查到了吗?”夏沉烟问。
婕妤们说:“没有,那几个人跑了。现在这个时辰,他们可能还没有跑出都城,但大总管只是更换了一批守宫门的太监,并没有继续追查。”
大内总管当然没有放弃追查的权力,是陛下放弃了追查。
夏沉烟有些奇怪,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她笑道:“真是一个有趣的消息。这些葡萄,你们带回去吃吧。”
几个婕妤面露惊喜,相互之间推让了一会儿,才各自带着葡萄,告辞离开。
……
“陛下,这件事,不继续往下查了吗?”御书房中,大总管恭声询问。
“不必再查了。”陆清玄低头批阅奏章。
他批阅奏章的速度很快,大多数奏章都是迅速阅过,只有少数的奏章,他会认真思索,写下长长的批复。
许久之后,他按了按眉心,把朱笔搁在笔山上。
御书房中弥漫着墨香味,香炉中的龙涎香袅袅升起。两种气味悠长交织,构成承载了他所有成长时光的香味。
他有些疲倦,目光往下滑,看见了御案上的名册。
这是大总管整理的名册,里面写出了所有可能参与进修改选秀顺序这件事的人。
他的视线在夏沉烟的名字上停顿。
少顷,他拿起这张名册,递给大总管。
秋日的阳光照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尖上有一个薄茧,是常年握着朱笔留下的痕迹。
“拿去烧了。”他淡淡地说,“今后不必再提这件事。”
大总管微微愣了一下,应道:“是。”
他忍不住思索陛下反常的举动,拿着名册,去了御书房旁边的耳房,把它塞进煮茶的小火炉中,看着它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烧掉了所有可能出现的罪证,也烧掉了这场无疾而终的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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