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鸿运楼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温承歌一行人顺着店小二的指引来到顶楼迎宾阁,那位深藏不露的曹舵主早已等候多时,热情招呼他们坐下慢聊。
温承歌不着痕迹的打量一下这阁内布局,雕花墙上挂一牌匾,上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义薄云天”。
雅致倒是雅致,放在这场合里就略有些讽刺了。她视线顺着牌匾下移,见曹舵主身后立着五六名彪头大汉,刀剑齐齐配在腰间,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曹舵主本人倒是面相和气,他一人占了两张椅子,硕大的肥肉包在绫罗绸缎里,衬得他身后那几名汉子都有些瘦削。
温承歌目光扫过那曹舵主满面的油光,心中一阵反胃:这漕帮盘踞此地百年,究竟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才养出来这么一只肥蛆?
“温总镖头,久仰久仰,快请坐!在下是本地的舵主曹龙,”曹舵主一笑起来,满脸的肥肉跟着抖三下,“昨日我有急事要做,有失远迎,还请温总镖头体谅。”
他视线一一扫过温承歌和边上的赫洛,最终落到她身后跟随的林弈身上,小眼睛里闪过疑惑:“这位是……?”
温承歌坦然回道:“这位是我局的林客卿。实不相瞒,温某本欲直接前来赴宴,但考虑到曹舵主特意携巡河、师爷两位大人出面,我局自需回以相应的礼数才行。”
她将视线落在曹舵主身后那几名手下身上,意有所指:“但见曹舵主今晚这阵势,温某实在未料到您洽谈的诚意如此深重,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曹舵主见谅。”
那曹舵主嘴角抽搐两下,旋即又恢复一张笑脸,肥手轻抬示意边上的张巡河:“快去,为这位林客卿再添一张椅子来!”
林弈的座位添上,直接打乱了圆桌原本倾斜一方的布局。温承歌一行人正式落座,宴席开始。
曹舵主拍拍手,酒楼的小厮鱼贯而入,道道菜肴迅速端上桌。
酒过三巡,那张巡河按捺不住傲慢,指着桌上一盘冒着热气的鱼肉,率先开口道:
“温总镖头请看,这道菜名为‘河鲀羹’,乃是鸿运楼的招牌菜式。”
“您有所不知,这河鲀味道鲜美,却含有剧毒,需要名师烹制方可上桌品味。好比这伏波津,看着平静,若是不懂‘规矩’便寸步难行。”
温承歌没接话,不紧不慢地夹起一块鱼肉品尝。边上林弈笑着回道:“张巡河言之有理,镖队自然知道这规矩。镇河帮苦心经营,维护一方水土的秩序,我们走镖之人也该为百姓出一份力不是?”
他抿了抿酒水,话锋一转:“只是贵帮的税银过高,我兴临实在承担不起啊。
镖队一趟镖凶险万分,损耗惨重,镖师们所求不过糊口,您这开口便是一千两甚至是五千两银子,恕兴临无法接受。”
曹舵主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带满戒指的肥粗手掌转了转酒杯。那茅师爷立刻心领神会,抖抖老鼠胡子:
“哎呀,是我帮有些强人所难了,兴临说到底发家也不过二十年,囊中羞涩实属正常。不如这样,您不需要出钱,咱们来谈谈这‘水路权’的事。
“贵镖局的生意近些年来越做越红火,我帮这些兄弟倒是快揭不开锅了。温总镖头既然有如此诚意,还请您为镇河帮留口饭吃,由我帮的人来押贵镖局的水路镖,利润咱们三七分成,如何?”
茅师爷不愧一副鼠相,做派真与粮仓里的耗子如出一辙,非要嘴里塞满粮食才肯罢休。温承歌心中腹诽,面上仍是不发一言。
林弈放下茶盏,淡然回敬:“茅师爷说笑了。镖局行镖,凭的是信义和本事,哪有假手他人的道理?您这提议,怕是与规矩不相合。”
未等茅师爷多说,张巡河抢下话头。他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故作轻松地摆摆手,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得意之色:
“我说啊,这位林客卿,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不能不识抬举。你以为漕运是什么?小孩子的过家家吗?
“我们镇河帮的业务,说出来都能吓傻你——十年前陛下寿辰,南洋那些外邦人进贡的十二株‘血玉珊瑚’,就是由我镇河帮领船,从黎洲渡口一路平平安安、一枝未损地运送进京的!
“知道吗?天家的贡品都得我镇河帮来运,你一个小小镖局,由我帮接手水路,那是你们的造化!”
温承歌听他吹嘘,夹菜的动作一顿:张巡河这番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血玉珊瑚……外邦贡船……黎州渡口?
这几个词犹如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她脑海中的迷雾!
黎洲水下的那艘异域沉船!
错不了,当时在水底探查时,她就注意到那残骸边的木箱内,有几段断裂的盆景基座,不多不少,恰好是十二盆!
当时她忙于破开邪阵并制作陶罐仿品,未曾深究那些基座的用途,现在想来,镇河帮有如此强大的势力,少不了干出沉船吞货的勾当!
应了她的怀疑,那曹舵主听说张巡河的话后,脸色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的表情变化被温承歌尽收眼底,心下了然。
恐怕那船贡品珊瑚,最后都进了曹舵主的私库吧!
曹舵主转转手中串珠,呵斥张巡河道:“放肆!不得对温总镖头出言不逊!”
他转头,冲温承歌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容:“温总镖头是个爽快人,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必再绕弯了,
“镖队这税银准备纳多少,您给个准话儿。”
温承歌放下筷子,直视着那位曹舵主,终于开口:
“五百两。”
“什么?”曹舵主的神情明显一滞,有些不可置信,“您再说一遍?”
温承歌抬眼,声音中没有半点波澜:
“五百两。按《璘律·漕运疏》的例价,只多不少。”
席间一片寂静,下一秒,曹舵主将酒杯狠狠撞在桌面上,酒液四溅。他一双小眼睛似要喷出火来,腮帮子上的肥肉鼓出油腻弧度:“温总镖头,您这是要拿我镇河帮开涮?”
一旁的赫洛轻笑一声,筷子“叮”地敲在眼前的瓷碟上。
“曹舵主,”他拖长了调子,筷尖划过那滩在桌上蔓延的酒渍,“这酒要是满得溢出来了,可是会弄脏桌布的。”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曹舵主怒视着温承歌,忽然又换上笑脸:
“规矩?在这伏波津,我曹龙就是规矩!温总镖头,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没有我点头,你兴临的镖旗一片也甭想飘过这河!
“依我看,温总镖头手底下那些个镖师,也未必次次都能囫囵个儿的回家!”
应着他的话,曹舵主身后五六人腰间刀剑齐齐出鞘,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要他一声令下,今日赴宴的三人都得留在这阁里!
曹龙立在满屋森白的刀光中,傲慢开口道:“温承歌,事到如今我曹龙就把话说明白。
兴临镖队若想过得这伏波津,您三位若想活着离开这酒楼,就得依我镇河帮的规矩。
五千两银子或是兴临的水路押镖权,二选一。”
温承歌岿然不动,仍坐在原位喝她的酒。在曹龙耐心耗尽准备动手的前一刻,她放下酒杯,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
“曹舵主真是威风。不过,在您定我镖队生死之前,不妨听我一言。”
“就在几天前,我镖队途经黎洲渡口,竟在江心处发现一艘异邦沉船。
“温某起先不明白这船只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听方才张巡河那一番话,才明白那原是准备送去京城的贡船。
“镇河帮如此精于漕运,您说这贡船怎好端端的忽然沉了?”
温承歌边说边为自己斟上新一杯酒,头也不抬道。而在她对面的曹龙闻言,心中大骇。
他故作镇定地抹一把额头的油汗,维持着自己的傲慢神色:
“温总镖头,兴临交不起税银直说便是,怎得信口污蔑我帮?黎洲渡口本就浪大风急,又值汛期,就算翻了船也再正常不过!”
“您不必急于辩解,温某既然敢说,必然下水亲自去那沉船上探过一番——那船上确有血玉珊瑚的盆景基座,不多不少,恰好十二座。”
温承歌将酒杯递到唇间,眼神骤然凌厉起来,直直刺向曹龙:“但每个盆景基座上都空无一物,十二株血玉珊瑚早已被切割转移!”
“曹帮主,您的确本事通天,连沉入江底的贡品,都能令它‘失而复得’,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您的私库里?”
“你胡说!温承歌,你少拿这一套来恐吓我!我曹龙行走江湖四十多年,可不是被吓大的!就算真有这么一回事,谁能证明?”
曹龙重重拍在饭桌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他顾不上胀痛发热的手,一双眼睛瞪着温承歌,几乎要撕碎那位年轻的总镖头。
这不可能,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事?!不对,就算她知道又如何,那珊瑚早已被我转手卖去千舫夜市,他们没有证据!
温承歌看着还在虚张声势的曹龙,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曹舵主,我们不必争论赃物现在何处,只需看一个事实:
“十年前,‘血玉珊瑚’沉没。九年前,你曹舵主便有能力打通从黎州渡口到通渠渡口的绝大部分漕运关节,自此在伏波津内一家独大。”
“这需要上下打点的银钱,何止百万两?你一个伏波津起家的小舵主,此前业务从未出过本地,这样庞大的一笔启动资金,从何而来?”
她站起身,目光如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官府不需要找到那十二株珊瑚,只需查明你曹龙在沉船前后获得的那笔巨额财富从何而来,以及你随后几年的银钱流向,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顺带一提,我既然敢赴呢这鸿门宴,自然不会毫无准备。若我今晚未能平安归队,那么关于曹舵主‘侵吞贡品,欺上瞒下’的诉状,便会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曹龙,五千两银子和兴临的水路押镖权,不知你是否有命消受?”
温承歌离座,绕过面色铁青的曹龙。张巡河正欲开口驳斥,却接到了他们舵主堪称恐怖的眼神,悻悻闭上嘴。
温承歌一行人踏出门槛的前一刻,曹龙终于开口:“请等一下,温总镖头!”
她回头,见那舵主已然换回最先前那副和善表情,真不愧是老江湖,这变脸可比翻书快多了。
“今晚宴席之事,是我镇河帮不对,冒犯到了您与兴临镖队。曹某知罪,愿取消兴临的税银,并备好船只赔礼恭送镖队离港。”
“还请温总镖头大人有大量,放小的一马。”
他说的诚恳,温承歌眉头一挑,心道这老东西真是能屈能伸,怪不得纵横伏波津。
她故作欣然接受:“哪里,我镖队也有不妥之处,既然如此,便依曹舵主的话来办吧。”
“对了,那河鲀味道尚可,就是火候差了些。”
温承歌抚上门框,头也不回道:
“下次宴客,记得换个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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