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口,迎宾阁内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
良久,曹龙死死盯着温承歌方才用过的酒杯,指尖捏得发白,最终却只是重重将其顿在桌面上。
他脸色涨得红紫,肥手一挥,张巡河与茅师爷忙不迭地凑上前去,听见他们这位舵主从牙缝中挤出命令,声音嘶哑,犹如毒蛇吐信:
“你俩,去,准备准备。我要让兴临镖局,还有那杀千刀的温承歌彻底栽在我手里头!”
两位手下对视,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阴毒,附和着狞笑起来。
翌日,镇河帮承诺的赔礼放行迟迟未来,那几个头目同样杳无音信。
温承歌料定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倒也不急。她泯一口茶水,兀自思忖:
前些天黎洲渡口那场江心遇袭里,林弈的剑器不慎断裂,眼下他带了几个镖师一同上岸采买武器,那漕帮的人竟也不做阻拦,想必是要在别处下绊子。
“总镖头!不好了,林客卿他们出事了!”
突然间,外面传来隐隐嘈杂响动,一名镖师惊慌失措的声音在她房门外响起。
啧,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走,去看看。”温承歌放下茶盏,起身随那名镖师离开走向船头甲板。
甲板上已经聚集了许多镖师,赫公子倚在舱壁前摇着扇子,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出闹剧。
“吵什么吵什么,都看好了!”
甲板上,一直不见踪影的张巡河终于舍得露面了。
他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身后两名属下中间夹着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温承歌一眼认出那是今早随林弈一同采补物资的镖师之一。
张巡河见温承歌赶到,面上得意之色更甚,示意手下将那名镖师往前一推,送到众人面前:
“温总镖头,你麾下那位林客卿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光天化日之下杀害百姓!
众镖师闻言,面上齐齐失了血色,惊疑着窃窃私语起来。林客卿杀人了?!
“我们曹舵主听闻镖队出了这等丑事,特命小的将贵属送回!舵主说了,伏波津律法严明,定会还诸位一个公道!”
张巡河拍拍身上尘土,走之前耀武扬威地瞟了一眼温承歌:“人我已经带回来了,还请温总镖头……稍安勿躁,静候佳音!”
“冷静些,现在告诉我,你们上岸后发生了什么事?”
众镖师聚在船舱内,那名被放回来的镖师仍有些惊魂未定。温承歌坐在最前的桌椅边上,估摸着他恢复的差不多了,开口问道。
事情发生在半个时辰前。
林弈带着两名镖师在集市上采补物资,他路过街角某处时,意外看见一名年轻人在卖剑。
那年轻人面色苍白,嘴唇干裂,一身粗布衣服洗得发白,手肘处还打着补丁。他并不吆喝,只在地上铺了块泛黄的白色麻布,没有剑鞘,剑就直直放于麻布上。
林弈凑上前去仔细瞧了两眼,剑着实是把好剑,使着趁手,要价也并不算高。
“小友,林某多问一句,这剑为何没有剑鞘?”
那年轻人嘴角颤了颤,话语中带着莫大的不舍:
“回客官,此剑是我祖上传家之物,但我们三代打渔为生,剑常年无用,剑鞘便遗失了。
“若非近几年难过,家里老娘病着,实在揭不开锅了,小的也不至于将这剑卖掉,换条活路。”
换条活路?林弈心下奇怪,却也知道不便深究,付钱离开。他用麻布裹了剑身抱走,预备找铁匠打一副剑鞘。
“客……客官留步!”
林弈闻声回头,却见方才还畏缩着的年轻人忽然变了脸色,抓着一把匕首,恶狠狠地朝他扑过来!
两名镖师还在近处等候,来不及赶过去抵挡。亏得林弈反应快,转身堪堪躲过那一击,不料那年轻人迅速回身反扑,他下意识地挥剑格挡。
二人僵持间,那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述的痛苦,随即变为决绝,咬牙道:
“林客卿,为了我娘……对不住了!”
话音未落,他猛然停下攻势,一把抓住林弈手中的剑刃,直直撞进自己的胸膛!
霎时间,鲜血喷薄而出!在林弈震惊的眼神中,那年轻人重重倒在地上,很快失去生机。
时间凝固了一瞬,下一刻,凄厉的喊声划破天空。
“杀人啦!”
年轻人倒地的同时,四面八方涌上来一群人,将林弈等人团团围住,义愤填膺地吆喝起来。
“快来人啊!镖师杀人了!”
这响动很快吸引了市集上的百姓,越来越多的人聚在这里,窃窃私语着。
“发生什么事了?谁杀了人?”
立刻就有人回道:“好像是镖师!外乡来的镖师!”
有位老婆婆挤上前,颤颤巍巍地凑近。她看清楚那地上年轻人的模样,终是支撑不住身躯,腿一软跪在地上,嚎啕着:
“我的儿啊!”
场面更加混乱,人群窃窃私语着:
“瞧那老婆婆哭的多惨!好好一个小伙子,怎么就遭了这祸事呢!”
“听说是李家的小子!一家老小就指着他一人吃饭呢!”
“官差!官差在哪里!不能放跑了杀人凶手!”
一时间群情激奋,很快有人控制住了林弈。剩下两名镖师哪里见过这阵仗?他们试图解释,却被更大的怒骂声淹没。
听完那镖师的叙述,船舱内骚动起来,镖师们议论纷纷。
温承歌将茶盏敲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动,议论声瞬间消失。
“官差呢?”
“官差……官差是后来才到的,可他们不听我们解释,直接用铁链锁了林客卿,还带走了小四!
“我想回来报信,却被那些百姓堵了半天,后来曹舵主的人出面才放我回来……”
甲板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了,这绝非一场意外。
这是一场针对兴临镖局精心布置的死局。
“冷静些,诸位。”
良久,温承歌打破沉默,开口道:
“林客卿是遭人陷害,我必救他。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私自下船,不得与当地人产生冲突。
“加强船上的警戒,以防不测。其余一切由我解决,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听从总镖头号令!”镖师们齐声道。
众人各自散去回到岗位,临走前,温承歌叫住了两名行走江湖多年的老牌镖师,领他们前往无人处的角落。
“二位都是跟在王爷身边的长辈,我就直说了。如今镖队遭人陷害,事态严重。”
“眼下镖队已成众矢之的,贸然出面只会引发骚乱和抵触。二位的本事在我之上,承歌请求您二老隐藏身份混入市集,暗中打听那死者身份和相关情况。”
温承歌垂下眼帘,面对两位镖局的老人,她语气中不似方才果断,罕见地露出几分脆弱。
“陈叔,王姨,”她无意识的摩挲着茶盏边缘,“眼下……承歌能倚仗的,只有您二老了。”
两位中年人半辈子奉献在镖局里,看着温承歌长大,目睹她这几天受了不少委屈,如今又遭人陷害,又是愤懑又是心疼。
陈叔一拍胸脯:“温小姐,您放心,陈某定不遗余力!”
王姨柳眉倒竖,附和道:“那曹龙算个什么东西,敢动兴临,欺负我们温姑娘,有他好果子吃!”
送别二老,温承歌并未立即回屋,她立在舷窗前,将目光投向码头远处。
她看见一个漕帮的小头目,正推搡着某个渔夫,索要“泊船费”;她看见几名瘦骨嶙峋的孩童,眼巴巴地望着鸿运楼倒入江中的饭菜……
就在今日上午,那被用来陷害林弈的年轻人,或许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她收回目光,眼中最后一丝犹疑消融于夕阳中,只剩下冰冷的决意。
就在此时,一个慵懒的声音于温承歌身后响起:
“人已经派出去了?”
赫洛把玩着手中折扇,踱步走近。
“嗯。”
“我还以为,你会更着急一些,”赫洛站在她身边,望着夕阳下伏波津的粼粼波光,语气玩味,“毕竟你的好客卿还押在官府,待到定完罪,可就锒铛入狱了。”
温承歌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不劳赫公子忧心,曹龙与此地官吏勾结,目的是为逼我让步,销毁兴临手上关于他的‘证据’。
“在他得到一切之前,林弈暂且没有性命之忧。”
“哦?温总镖头为何如此笃定?”
温承歌终于转过身,夕阳在她身上镀出一层橘红光晕,映得总镖头眉眼都柔和了几分,但她说出来的话语却带着凛然寒意:
“曹龙机关算尽,布设死局。但他越是用这等阴险手段,暴露出的破绽就越多,最终只会自寻死路。”
赫洛闻言收起折扇,沉默一阵,忽然没头没尾地说:
“温总镖头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只要你开口,我立刻便能让那姓曹的连夜游过来,亲自给你磕头请罪。”
温承歌走向回廊,看着面前挂着的字画,沉声道:
“若只是为了过路,我自有千百种方式平安渡过伏波津。”
“所以?”赫洛挑眉,饶有兴致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所以我原先考虑的,不过是小惩大诫,”温承歌停下脚步,视线对上赫洛,目光如炬,“但镇河帮竟为一己私欲如此草菅人命,已为天理所不容。”
温承歌说到此处,眼前又浮现起那盛满金银首饰的木盒,与昨夜宴席上见到的奢靡景象,暗自攥了攥拳。
兴临这位总镖头向来有着最深远的洞察力,她早早看清这盘踞百年的镇河帮已违背了初心,却未料到它竟腐朽至此!
温承歌眉心灵核处传来一阵细微的悸动,她本源玉琮对这龌龊与无序的现象产生了本能的厌恶。
沉船吞货,勾结官吏,垄断漕运,漫天要价……这些蛆虫在暴利中滋长了无休止的野心,将这片水域的秩序啃噬殆尽。
若是放任不管,她温承歌如何担得起天下苍生?
她转了转手上那枚玉扳指,不再理会赫洛,转身离开走廊。
“曹龙已无药可救,人命在他眼中只是棋子。”
“那这棋盘,我便掀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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