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深夜,总镖头房门的灯还亮着。
“温小姐,我们已经打听出来了,林客卿他们确实是被人诬陷的!”
陈叔与王姨二人的身影再度出现在桌案前,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疲惫模样,但眼中闪着光亮。
陈叔一口饮尽温承歌斟好的茶水,愤懑低语:“这姓曹的真不是个东西!”
听着他们二人的叙述,温承歌大致明白事情原委。
昨日案发的那位死者姓张,本地人,世代打渔为生。这两年来江上风高浪急,洪灾频发,捕鱼越发凶险,日子比从前艰难不少。
原本他家中有些积蓄,倒也不算太难过。谁料上个月他与母亲一同出河打鱼却遭了洪水,渔船被江水吞没,张某与母亲侥幸捡回命来,母亲却落下病根,卧床不起。
经此一遭,养活家中老小的重担全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张某四处求医为母看病,积蓄很快耗尽,眼下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温承歌听及此处,皱了皱眉:“若我没记错,伏波津所有打渔与漕运船只都在镇河帮管理下,这样的天灾发生,曹龙竟无动于衷?”
王姨赶忙接下话头:“温姑娘,你还是心太善。那姓曹的手底下的船多如牛毛,不还是交给他的亲信管理?”
“他那些亲信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挤破了脑袋要从百姓身上搜刮点油水,真到该赈灾的时候反倒不吱声了,受难渔户可不就是无人问津?”
温承歌听着二人一番探查,心下愈发寒凉:镇河帮伙同伏波津当地官吏,口风一致,寻常百姓若是被这庞然大物盯上,真真是申冤无门。
陈叔补充道:“疑点就出在这,我在酒楼附近同说书的那里打听到一个消息——”
“就在昨天,那张巡河和几个手下人,带了好几个包裹前去张家!说是看在同姓的交情上帮他们一把。
“这话谁信?说书的也觉得不对,他与那小张素来交好,他临死前一天二人还聊过,当时小张的精神明显好很多,说张巡河给他家带来了粮食和药。”
陈叔还记得那说书人与他聊起的情况。天下哪里有免费的午餐,那说书人不放心,多问了两句,巡河这是何意?
小张脸色灰白起来,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临走前甚至没有一句告别。
第二天,他就死在了市集上。
二老叙述到此处,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已经彻底明晰了——曹舵主用一条无辜性命做局,陷害了林弈。
温承歌的猜测又一次得到证实,但真相大白的此刻,她心中只余下悲凉的愤怒。
陈叔与王姨察觉到她神情不对,暗暗叹息。他们将搜集到的证据呈放在桌案上,起身告辞。
温承歌独坐在桌前,凝视着那些字据与证物,似乎从中看到了一个年轻人的苦与悲。
“换条活路”,竟是这个意思。
烛火摇曳,她沉默良久,最终深吸一口气,取出信纸铺开,提笔写下数言。
——黎洲总督阁下:
晚辈温承歌,静问安好。
镇河帮曹龙盘踞伏波津一带,已成毒瘤。此獠罪证兴临已悉数掌握:侵吞朝廷贡物,谋杀构陷他人,罪不容诛。
晚辈愿为前驱,为阁下肃清此地。事成之功,尽归阁下。
唯请暂保我局客卿林弈平安,此为破局之钥。
望速决。
安南王女温承歌敬上
书毕,温承歌取出王府漆印封扣信纸,悄然走出房门,将信封连同半枚玉珏一同交与在外等候的陈叔,沉声道:
“有劳陈叔,此信需走‘潜鳞’通道,八百里加急。”
陈叔接过信封,神情严肃:“陈某必不负您所托。”
另一边,鸿运楼上,曹龙与张茅两位手下正在欣赏歌舞,面前摆满了大鱼大肉,好不奢侈。
曹龙喝空了一壶酒,神色已有些迷离。那双小眼睛黏在楼下的戏伶身上,混沌的意识中又浮现出温承歌的面容。
酒意上头,他不禁唏嘘起来,那总镖头倒是一位标致的美人儿,只可惜,碍了他的财路。
曹龙想到钱财,醉得稀烂的脑子清醒几分。他招招手令张巡河凑过来,问道:
“吩咐你们办的事,怎么样了?”
张巡河一拍肚皮:“都办妥了,头儿!我略施小计,已经将那惹人厌的林弈押送进官府,消息也带去了镖队,那些镖师个个吓得魂飞魄散!”
曹龙满意地点点头,肥手一拍张巡河肩膀:“不错!那我问你,温承歌怎么说?”
张巡河原本志得意满的神色忽然顿了顿,声音中带着一丝犹疑:“温承歌?她……她到现在也没什么反应。
“不过您放心,咱们在官府上下打点一番,保准那姓林的不死也得掉层皮!到时,不怕她不松口!”
曹龙听这话,喜上眉梢,脸上的褶子层层舒展开来。温承歌啊温承歌,大势已定,看你拿什么跟我斗!
他已经开始盘算如何要挟那温总镖头销毁兴临手中的证据,甚至是变本加厉把这税银补回去。不料就在此时,阁门突然被推开。
“哦?这么巧啊,几位也来这地方听戏?”
三人震惊望去,本该乖乖待在镖船上的赫洛出现在门口,手中折扇挽了个漂亮的花圈,算是打了声招呼。
“赫公子?这风口浪尖的时候,你不在船上安分待着,一个人晃悠什么呢?”
张巡河最先反应过来,他也醉了七八分,话语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轻蔑。
曹龙看清来人,顿觉扫兴,他可没忘记先前同样在这酒楼中,那赫公子是如何讽他的。
酒意上头,他也不再顾虑,露出一个趾高气昂的笑容:
“赫公子,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也别摆你那少爷架子了,被戳个底儿掉那多招人笑话?”
赫洛闻言,折扇“啪”的一声收拢,随意倚靠在门框边上:“曹舵主这一招变脸玩的实在是妙,回想起来还真是历历在目。
“您先前在这酒楼里大动肝火,后来立刻又和善起来,现在不知是乘了什么风快飘上天了,可要小心半路别栽下来啊。”
“你……!”曹龙气得一拍桌,硕大的巴掌震得菜汤四溅。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怒气又迅速消散下来,换上副阴恻恻的笑容:
“赫公子,我敬你一句公子,你还真把自己当少爷了?我告诉你,你少跟我搁这装样子。
“你们镖队那姓林的杀了人被抓进官府,你若真有这世家身份,要放了他不过一句话的事儿,还需要隐瞒身份混来这酒楼打探消息?”
赫洛听着那明目张胆的挑衅之言,倒也不恼,自顾自走到桌前,从酒壶中倒一杯酒,踱步到雕栏边上。
“曹龙,你这色厉内荏的样子我都快看腻了,又是敲竹杠又是泼脏水,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恐惧自己做的那些腌臜事被揭露,对吧?”
他说完这些话,手腕一动,连杯带酒一同掷向曹龙,不偏不倚砸在那张狰狞的胖脸上。
瞬间酒液四溅,瓷杯掉在桌上碎得彻底,曹龙只觉嗡的一声,鼻梁骨一痛,一股热流从鼻孔中流出。身边传来张巡河与茅师爷的惊呼声。
“爹的,你活腻歪了是不是!”
曹龙一抹鼻血,彻底怒了,脸色涨成猪肝。他正要骂出更多脏污字眼,却见那赫公子神色沉下来,快步走近,折扇重重敲在桌面上,竟是硬生生将那桌面磕出裂痕。
“曹龙,怪不得说岁月磨人,十年前你在千舫夜市倒卖那十二支血玉珊瑚时,可不是现在这个态度啊。”
赫洛指尖一转,将一枚形制奇特的玄符拍在桌上,推到曹龙面前:“不知曹舵主可还记得此物?”
曹龙看着这玄符,浑身一震,酒意彻底被吓没了——那是千舫夜市的客符!
千真万确,那符上还用秘法篆刻了他的姓名与交易物品,“十二株血玉珊瑚”,刻得一清二楚!
更让曹龙毛骨悚然的是,他这枚千舫夜市的客符一直被牢牢存放在私库最隐蔽的位置,那赫公子究竟是如何……不,这根本非人力所能及!
两名下属见曹龙这大惊失色的反应,心知此物不简单。霎时间,张巡河的眼神凶狠起来,猛然伸手向那玄符抓去!
赫洛早料到这两只走狗会如此卑劣,先一步将玄符收回袖内。那张巡河向他扑过来,准备强行夺下玄符,却被曹龙拦住。
曹龙面色铁青,咬牙问道:“赫公子,你手中那玄符是我曹某私物,若您现在将它交还于我,曹龙可以不再追究。
“交出玄符,我立刻能让那林客卿安然归队,并放镖队过河。这样您也好继续上路,咱们皆大欢喜,是不是?”
赫洛随意将玄符抛起把玩,浑不在乎道:“确实是桩好交易,只可惜曹舵主的信誉在我这里已经清零,在下可不敢冒这个风险。”
他一手收起玄符,转身离开:
“您大可以上报官府,但这偷窃罪名是否成立,还请曹舵主……稍安勿躁,静候佳音。”
赫洛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三番五次被驳了面子,张巡河气得浑身发抖,恨恨发问:
“大哥,那小子真是无法无天!小的这就去揍他一顿,把东西抢回来!”
在这个节骨眼上,曹龙反倒镇静下来,小眼睛里射出恶毒的光:
“急什么,让那贼人尽管遁逃,官吏都是我们的人,届时问罪就更占理了。
“既然他自己偏要送上门来,就别怪我们来一出瓮中捉鳖,扣下兴临这‘镖物’了。
“你俩随我去准备准备,该收网了。”
已是子时,镖船上的众人正在歇息。突然间,一阵嘈杂的喊叫声自船舱外爆发。
“官府拿人!船上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出来!”
温承歌听着门外的动静,心中着实有些诧异:这曹龙未免太急躁,现在就已经耐不住准备动手了?
这倒省的她再添一把火了。温承歌理好衣衫,紧了紧佩剑,迈出门去,却见赫洛兴致盎然地在走廊踱步。
“温总镖头,看看热闹去?”
温承歌看他一副邀功的架势,心下了然:得,漕帮下手如此迅速,八成和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赫公子脱不了关系。
“走吧,是时候了。”
她迈步走向船舱外漫天火光中,手已按上了腰间那枚代表安南王府的玉牌,唇角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
——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