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严在溪有一瞬间的放空。
他本能地颤了颤嘴唇,不敢去看严怀山的方向,回过头更加用力地试图挣断牢牢铐住他的锁链。
严怀山站在原地没有动,那道黑影保持着微微歪斜的姿势。
咔哒——
极轻的一声,灯被打开了。
刺目的白炽灯光猛然间映入眼眸。
那颗凝聚在眼中的晶莹泪珠在剧烈的酸痛中滚落。
“哥!”严在溪被烫到一样,忙不迭垂下眼睛,他手腕被割得生疼,铁链声刺耳地响在耳边,大声地叫:“哥!我被锁了手铐和脚铐,你看看他们身上有钥匙吗?!”
严怀山没有吭声,嘴角维持着很浅的弧度,缓缓回正视线,静静地看着那团蜷缩在角落的单薄背影。
严在溪头也不回,焦急地喊道:“哥!快点帮我找一下钥匙!把他们绑起来,然后找个手机报警!”
啪嗒——
啪嗒——
身后有脚步声靠了过来。
更冷的空气从严怀山身后挤了进来。
严在溪徒劳无功地扯了下脚链,胸脯激烈起伏,他喘息地很大声,也绵长。
更多的泪珠滑下面颊,严在溪抽了下鼻尖,连眨眼都不敢用力,他拽动锁链的幅度小了一些。
严怀山离得越近,严在溪挣扎得越小。
当脚步声完全停在身后,房间陡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严在溪背对着他,很轻地缩了下腿。
“泠。”
铁链发出清脆的响。
严在溪轻微张合了下嘴唇,有一滴黏稠的血顺着一侧的脸颊流下,沾上干裂的唇瓣。他下意识舔了一下,口腔里弥漫起铁锈咸腥的血味。
“哥……”严在溪低着脸,声音很低地叫他。
严怀山离他很近,就在唾手可得的距离,严在溪甚至能察觉到他低又沉的呼吸。
他抬起手,力道不重,轻放上严在溪肩头。
放上去的瞬间,严怀山的掌心下感受到严在溪一瞬的抖动。
严在溪颓然地垂耷下细瘦的脖颈,仿佛只被折断长颈的白鹅。
他脸色异常苍白,完全无法思考,差点忘记呼吸。
在即将窒息的错觉中、胸膛缓慢的起伏间,严在溪感受到那只垂放在肩头的手,分明轻得仿佛羽毛飘落,他却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严怀山的手宽瘦且长,拇指贴在滑腻的肌肤上,随意又缓慢地剐蹭。指腹上传出微热的温度,同他的语调一样温柔:“我在。”
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的,严在溪从他最信赖、最崇拜的人身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没由来地,他眼前出现了一双闪烁着诡异兴奋的深蓝色眼眸。
在看到何琼血流不止、肢体错位的丑陋尸体时,捂住他眼睛,如同救世主般降临的大哥也是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对他道:小溪,跟我走吧。
“哥,为……”严在溪冷不丁咬了下嘴唇,把哽咽忍进喉间,“为什么啊……”
严怀山却不打算回答,放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沿着弓垂的脖颈,缓慢游动,轻轻停在两颊。
粗糙修长的手指将严在溪半张脸颊完全包裹,而后蓦地收紧,捏着他尖瘦的下巴,遏使着严在溪完全地抬头,整张脸映入严怀山的视线。
有一行温热的眼泪从掐着严在溪面颊的指缝间流过。
严怀山顺着眼泪流动的方向,垂下了目光,在他裂出血丝的干涩嘴唇上短暂停留。
严在溪漂亮又水润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脆弱绝望的悲伤。
严怀山盯着他的眼睛,面容寡淡地用拇指抹花那道整齐的泪痕,喉结上下滚动。
严在溪哭得哽咽:“哥……我不会跟你……你和二姐争财产的……我不会要严左行的……钱的……”
严怀山笑了一声。
很短促,如果不是模糊的目光中看到他勾动唇角,严在溪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用手轻轻拍了拍严在溪苍白的脸颊,缓慢地蹲下身。
“我不怕你要跟我争财产,”严怀山的表情没有一丁点儿变化,手指抵住他的下颚,将严在溪的脸抬得稍高了些,同他对视,语气平静且笃定:“如果我想要全部,就没人能从我手上拿走一分。”
严在溪感觉到有一滴血进了眼睛,他狼狈地眯起眼皮,痛苦地蠕动了嘴唇,绝望地问他:“哥……为什么啊?”
质地柔软的纸巾贴上他额头的细口,严在溪疼得瑟缩了下,下意识躲闪。
严怀山抓着他下巴的手蓦地收紧,严在溪吃痛地皱起长眉。
严怀山动作轻柔地把他脸上的血迹擦走,收起沾血的纸巾,倏然凑近吻了下他闭紧的眼皮:“弄疼了吧。”
严在溪霎时愣住了,他无措地眨了下眼镜,茫然地看着严怀山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和他右眼那颗泪痣。
严怀山的声音很轻,语调却异常冰冷:“哥让他们都还回来了。”
“……哥?”
严在溪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他小声地叫了一下。
严怀山钳制在他下巴上的手忽地松了。
他隐藏在阴郁下炽热的目光在严在溪身上逡巡,一寸一寸看过他毫无血色的脸颊、纤长到仿佛能一掌掐断的脖颈、线条流畅的肩膀,手指放在严在溪左肩的肩头,隔着轻薄的布料按着突起明显的瘢痕摩挲了一下。
那里有一个严在溪恨不得生生从肉上剜走的,一个除了他和那个留下痕迹的男人无人知道的齿印。
严在溪的眼睛骤然紧缩了一瞬,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严怀山比任何时候都要阴冷幽深的眼睛。
严怀山目光沉沉地同他对视:“我一直都忍得很好,但是三年前你竟然打算找我的替身,那时候你准备放弃爱我了吗?”
严在溪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完完全全地抑制不住恐惧,艰难地在严怀山的目光下努力呼吸。
严怀山的手重新放回他冰冷的脖颈,一点点收紧,严在溪的脸因短暂的窒息而扭曲,他本能地奋力抓掐着脖颈的手臂,手臂上力量陡然发力,青筋虬起,脖颈跟着浮现紧绷的血管。
严在溪额头上快要凝固的裂口重新挣出细小的血珠,缓慢凝聚。
严怀山以孑然不可抵抗的力道,将严在溪完全压倒在坚硬的水泥地。
他突然吻上严在溪的额头、眉心、下巴、耳垂。
吻得接连不断,他亲吻弟弟闭紧的眼皮,亲吻他眼角的细纹,舌尖轻舔他的鼻尖。
吻游荡在鼻梁。
严怀山垂下眼注视着身下的严在溪。
他因喘息而仰着头半张唇瓣,薄又白的眼皮,颤抖的眼睫,浓密又黑长的睫毛杯泪水濡湿,紧密地贴着眼睑,显出诱人又脆弱的黑色线条。
“这次去了非洲,还打算回来吗?”
在吻落上嘴唇前,严怀山阴冷地问:“你要彻底放弃爱哥哥了吗?小溪。”
严在溪恸喘着张合嘴唇想要回答。
“唔——”
他的话却被湮灭在唇齿中,严怀山吻了上来。
严在溪被他的手臂牢牢禁锢在腰间,喉头颤抖着发出呜咽,挣扎着无法逃离。
严怀山用猩红的舌尖舔上他尖利虎牙,舌尖被利齿摩擦出火辣的痛感。
牙是人类唯一暴露的骨骼,严怀山舔着弟弟的犬牙,像在舔他的心脏。
严在溪侧躺在地上,能闻到口腔里残留着严怀山的血味。
严怀山已经出去了一段时间,但严在溪一直维持着他离开的姿势,蜷缩着单薄的身躯,没有移动,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望着面前那片混凝土墙壁在发呆。
看得太久,眼睛瞪得发酸,也困,那片坚实的灰色墙壁逐渐开始旋转。
好像一条搁浅的鲸,在内里的腐烂中疾速胀大,等待着一个时机轰然爆炸。
门再次被人推开。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来。
严怀山冷白的脸颊撞入灯光下,他全身一丝不苟,连鬓角也修得干净整洁。
“你订的航班已经起飞了。”
严怀山脸上看不出多余的神情,目光很淡,语气也一如寻常那样平静。
“我还可以订下一班。”严在溪手上的手铐已经被解开了,他缓慢地支撑起身体,面对着墙壁坐起来,牵动脚踝的铁链,发出细微的响。
他随意地偏头扫了一眼,发出讥讽的嗤笑。
严怀山不说话,手里拿着一件衣服朝他走过来,半跪在严在溪身后给他披上。
严在溪没有反抗,他垂着尖瘦的下巴,声音低且沉地叫他:“哥。”
严怀山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垂下眼俯视着严在溪,好像在看着条只可以属于他一人的小狗:“小溪,你走不了的。既然我决定留下你,就谁也不能从我手里带走你。”
严在溪很缓慢地仰起脸,看他:“你准备关我多久?十天半月,还是一年两年?”
严怀山和他对视,神情一贯冷漠,他抬起手放在严在溪的脸颊上,手指轻轻在下颌抚摸。
严在溪很快地看了下他手的方向,说话都觉得痛苦,对严怀山露出哭也似的笑:“哥,你总不能把我关一辈子吧?”
“怎么不行呢?”严怀山又伸手替他把额前的碎发抚至脑后,看着严在溪的神情很专注,就好像他真的从未打算过其他的选择,语气也变得低柔:“地球这么大,总有能让人一辈子都找不到你的地方。”
严在溪怔怔地看他两秒,严怀山一直同他对视,直到严在溪受不了他冷漠的眼睛里暗藏着爆炸般炙热的**,移开视线。
严在溪把头低下去,深呼了一口气,声音不大地问:“哥,其实三年前你带她回家的那天,我偷偷亲你被妈妈看到了我才会从家里搬出去,去酒吧。要是三年前……我在你清醒的时候亲你,你……会选择跟我一起离开那个家吗?”
严怀山久久没有说话,严在溪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直放在头顶,他不敢抬头和严怀山对视。
屋里灯光很亮,从严怀山的角度,可以看到严在溪躬腰而挺起的肩胛骨上印有零星的吻痕与牙印,有一些皮肤下的毛细血管破裂,形成细小的红紫色斑点。
“小溪,”严怀山又把手沿着下颌的曲线移下去,不轻不重的力气抬起严在溪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对上视线,而后,一字一句地说:“三年前你亲我的时候,我醒着。”
“哥……”
在严怀山的注视下,严在溪由震惊转至死寂的眼睛一点点充满了水光。
他霎时完全地明白过来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泪珠从眼角挤了几颗,笑得幅度很大,几乎把腰都弯下去,和膝盖贴在一起。
严在溪笑着鼓掌,他一边笑,一边摇头。
几颗泪珠飞溅在地上,被水泥地面吸了进去,留下很小的痕迹。
“是我太傻,你活得太明白了。哥,你知道吗?我以前只敢在梦里想过如果你要来爱我,我会抛下所有的东西和你走。我们不去管爸爸、妈妈、二姐,我们什么也不管,我们两个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的地方,我们可以不姓严,我姓何,你姓文,这样谁也不知道你是我哥哥,而我是你弟弟,我们就不用是亲兄弟了。”
“我太傻了哥!我今天才知道,我好天真啊!”严在溪眼睛里闪烁着很亮的水光,他还是笑着:“我竟然从来没想过,如果你也爱我,要先问一问你,想不想跟我走?”
“哥……我太傻了,”严在溪的眼泪静静淌过鼻梁,他抿住颤抖的嘴唇,无声地啜泣:“一次都没有想过……”
严怀山伸出指腹打算把他的眼泪抹掉:“我的人生没有放弃一言,只要是我想要的,最终我都会得到。”
严在溪在他手放上来前避开脸,让严怀山扑了空,他看着严怀山,一字一句地说:“哥,人不可能得到全部想要的东西,我为了摄影放弃了画画;我为了更好地爱你,选择离开你。”
锁链响起来。
严在溪撑着地,慢慢站起身,摇晃了下身体,又重新站直,他盯着严怀山的眼睛,道:“如果你要得到严家,你就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爱我;如果你要配得上我的爱,那么你只能选择放弃严左行的财产。”
两人对视了片刻,空气凝滞住了。
严在溪晃了下神,自嘲地笑了声:“哥,我之前不做手术不是怕严左行。”
“而是我总会想,万一我有一点机会呢?哪怕我只有0.0001%的机会,哪怕在全世界的人里,我是最后一个能爱你的人,你会不会像我爱一个男人那样,爱我呢?我就是这么爱你,哥,我可以为了你抛弃我心理认同的性别,就像我可以为了你抛弃全部的东西,我之前总想你是我的救世主,没有你就不可能有我,你是我的全部……我太傻了。”
严在溪回过神来,定定的看他,微微笑着:“哥,我就没有你们这种做大事的人的权衡利弊的觉悟,我不当你成功路上的绊脚石。你把钥匙给我,放我走,我保证我们一切如常,你做我心里最好的大哥,我还是你最亲的弟弟。没有人会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也不会有人知道三年前□□我的那个人是你。放我走吧,哥。”
“小溪。”
严怀山看了他一会儿:“我不可能当今天,或是三年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严在溪的心摇颤了几拍,他望着严怀山的眼睛,问得很平静:“哥,无论是今天还是三年前,你后悔过吗?”
“我后悔过。”
严怀山盯着他的眼睛,他再次用手去擦严在溪眼角的泪,这次没被躲开。
在严在溪的印象中,哥哥的手总是宽大的、温暖的、让人心生依恋的,但严怀山此刻放在他脸颊上的手,却是沉重的、冰冷的、让人避犹不及的。
严怀山离他很近,但声音却很远地传过来,淡淡道:“我后悔过两次。第一次后悔为什么要把你带回家,第二次——”
他短暂地停顿了下,另一只手抬起来,绕过脖颈靠在严在溪细瘦地颈侧:“第二次后悔为什么三年前没有直接把你关起来。”
啪!——
极大的一声重响。
严在溪咬着牙,绝望地瞪他:“你是我哥,所以我必须爱你。但是严怀山,我恨你。”
严怀山保持着被严在溪扇过的方向,歪斜的脸颊迅速肉眼可见地变红。
他缓缓回过头。
严在溪颈后突然一疼。
药效发作地很快,他甚至来不及挣扎。
逐渐模糊的视线中,严怀山快速且冷漠地说:“让你恨我并不难,让你爱我也很简单。爱无非是多巴胺的加速分泌,只要你的生理维持爱我的分泌激素,你就还会继续爱我。”
严在溪侧躺在地上,能闻到口腔里残留着严怀山的血味。
严怀山已经出去了一段时间,但严在溪一直维持着他离开的姿势,蜷缩着单薄的身躯,没有移动,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望着面前那片混凝土墙壁在发呆。
看得太久,眼睛瞪得发酸,也困,那片坚实的灰色墙壁逐渐开始旋转。
好像一条搁浅的鲸,在内里的腐烂中疾速胀大,等待着一个时机轰然爆炸。
门再次被人推开。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来。
严怀山冷白的脸颊撞入灯光下,他全身一丝不苟,连鬓角也修得干净整洁。
“你订的航班已经起飞了。”
严怀山脸上看不出多余的神情,目光很淡,语气也一如寻常那样平静。
“我还可以订下一班。”严在溪手上的手铐已经被解开了,他缓慢地支撑起身体,面对着墙壁坐起来,牵动脚踝的铁链,发出细微的响。
他随意地偏头扫了一眼,发出讥讽的嗤笑。
严怀山不说话,手里拿着一件衣服朝他走过来,半跪在严在溪身后给他披上。
严在溪没有反抗,他垂着尖瘦的下巴,声音低且沉地叫他:“哥。”
严怀山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垂下眼俯视着严在溪,好像在看着条只可以属于他一人的小狗:“小溪,你走不了的。既然我决定留下你,就谁也不能从我手里带走你。”
严在溪很缓慢地仰起脸,看他:“你准备关我多久?十天半月,还是一年两年?”
严怀山和他对视,神情一贯冷漠,他抬起手放在严在溪的脸颊上,手指轻轻在下颌抚摸。
严在溪很快地看了下他手的方向,说话都觉得痛苦,对严怀山露出哭也似的笑:“哥,你总不能把我关一辈子吧?”
“怎么不行呢?”严怀山又伸手替他把额前的碎发抚至脑后,看着严在溪的神情很专注,就好像他真的从未打算过其他的选择,语气也变得低柔:“地球这么大,总有能让人一辈子都找不到你的地方。”
严在溪怔怔地看他两秒,严怀山一直同他对视,直到严在溪受不了他冷漠的眼睛里暗藏着爆炸般炙热的**,移开视线。
严在溪把头低下去,深呼了一口气,声音不大地问:“哥,其实三年前你带她回家的那天,我偷偷亲你被妈妈看到了我才会从家里搬出去,去酒吧。要是三年前……我在你清醒的时候亲你,你……会选择跟我一起离开那个家吗?”
严怀山久久没有说话,严在溪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直放在头顶,他不敢抬头和严怀山对视。
屋里灯光很亮,从严怀山的角度,可以看到严在溪躬腰而挺起的肩胛骨上印有零星的吻痕与牙印,有一些皮肤下的毛细血管破裂,形成细小的红紫色斑点。
“小溪,”严怀山又把手沿着下颌的曲线移下去,不轻不重的力气抬起严在溪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对上视线,而后,一字一句地说:“三年前你亲我的时候,我醒着。”
“哥……”
在严怀山的注视下,严在溪由震惊转至死寂的眼睛一点点充满了水光。
他霎时完全地明白过来了,噗嗤一声笑出来,泪珠从眼角挤了几颗,笑得幅度很大,几乎把腰都弯下去,和膝盖贴在一起。
严在溪笑着鼓掌,他一边笑,一边摇头。
几颗泪珠飞溅在地上,被水泥地面吸了进去,留下很小的痕迹。
“是我太傻,你活得太明白了。哥,你知道吗?我以前只敢在梦里想过如果你要来爱我,我会抛下所有的东西和你走。我们不去管爸爸、妈妈、二姐,我们什么也不管,我们两个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你,也不认识我的地方,我们可以不姓严,我姓何,你姓文,这样谁也不知道你是我哥哥,而我是你弟弟,我们就不用是亲兄弟了。”
“我太傻了哥!我今天才知道,我好天真啊!”严在溪眼睛里闪烁着很亮的水光,他还是笑着:“我竟然从来没想过,如果你也爱我,要先问一问你,想不想跟我走?”
“哥……我太傻了,”严在溪的眼泪静静淌过鼻梁,他抿住颤抖的嘴唇,无声地啜泣:“一次都没有想过……”
严怀山伸出指腹打算把他的眼泪抹掉:“我的人生没有放弃一言,只要是我想要的,最终我都会得到。”
严在溪在他手放上来前避开脸,让严怀山扑了空,他看着严怀山,一字一句地说:“哥,人不可能得到全部想要的东西,我为了摄影放弃了画画;我为了更好地爱你,选择离开你。”
锁链响起来。
严在溪撑着地,慢慢站起身,摇晃了下身体,又重新站直,他盯着严怀山的眼睛,道:“如果你要得到严家,你就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爱我;如果你要配得上我的爱,那么你只能选择放弃严左行的财产。”
两人对视了片刻,空气凝滞住了。
严在溪晃了下神,自嘲地笑了声:“哥,我之前不做手术不是怕严左行。”
“而是我总会想,万一我有一点机会呢?哪怕我只有0.0001%的机会,哪怕在全世界的人里,我是最后一个能爱你的人,你会不会像我爱一个男人那样,爱我呢?我就是这么爱你,哥,我可以为了你抛弃我心理认同的性别,就像我可以为了你抛弃全部的东西,我之前总想你是我的救世主,没有你就不可能有我,你是我的全部……我太傻了。”
严在溪回过神来,定定的看他,微微笑着:“哥,我就没有你们这种做大事的人的权衡利弊的觉悟,我不当你成功路上的绊脚石。你把钥匙给我,放我走,我保证我们一切如常,你做我心里最好的大哥,我还是你最亲的弟弟。没有人会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也不会有人知道三年前□□我的那个人是你。放我走吧,哥。”
“小溪。”
严怀山看了他一会儿:“我不可能当今天,或是三年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严在溪的心摇颤了几拍,他望着严怀山的眼睛,问得很平静:“哥,无论是今天还是三年前,你后悔过吗?”
“我后悔过。”
严怀山盯着他的眼睛,他再次用手去擦严在溪眼角的泪,这次没被躲开。
在严在溪的印象中,哥哥的手总是宽大的、温暖的、让人心生依恋的,但严怀山此刻放在他脸颊上的手,却是沉重的、冰冷的、让人避犹不及的。
严怀山离他很近,但声音却很远地传过来,淡淡道:“我后悔过两次。第一次后悔为什么要把你带回家,第二次——”
他短暂地停顿了下,另一只手抬起来,绕过脖颈靠在严在溪细瘦地颈侧:“第二次后悔为什么三年前没有直接把你关起来。”
啪!——
极大的一声重响。
严在溪咬着牙,绝望地瞪他:“你是我哥,所以我必须爱你。但是严怀山,我恨你。”
严怀山保持着被严在溪扇过的方向,歪斜的脸颊迅速肉眼可见地变红。
他缓缓回过头。
严在溪颈后突然一疼。
药效发作地很快,他甚至来不及挣扎。
逐渐模糊的视线中,严怀山快速且冷漠地说:“让你恨我并不难,让你爱我也很简单。爱无非是多巴胺的加速分泌,只要你的生理维持爱我的分泌激素,你就还会继续爱我。”
自家里接到赵钱钱报警的消息,距严在溪失踪已经超过了失踪人口生还概率极高的24小时。
严在溪被绑架时海边天色已经暗了,人多嘈杂,最后一次看到他的只有去买东西的赵钱钱与几个依稀记得沙滩上有几个黑影撕扭在一起的普通游客,可因为夜色浓深,竟没有一个人对那两个与严在溪打架的男人有清晰的印象。
文铃与严左行在宴会厅接待刚刚赶来的嘉青市最高警局长和副市长,他们得知就在方才,通讯公司在一片建筑工地监测到了严在溪手机关机前最后发出信号的坐标。
可巧的是,那片工地正是辰昇集团前不久刚刚投标拍得的城西地皮。
严左行刚派了人同刑警一起去现场勘察,此时眉头紧皱地坐在沙发上,思考着是否会是潜在竞争者动手的可能性。严虹陪在父亲身边,给了警方几个与辰昇方有严重利益冲突的名单。
文铃亲自去严在溪卧房里又找了几件他前不久穿过的贴身衣物给了警察,以便他们再次进行一轮详细排查。
“汪!汪汪!”
随着文铃走在回廊上的金毛忽地冲着楼梯的方向吠叫起来,打断了几人的对话。
在场的人纷纷转头看着nico的方向。
严左行冷“啧”一声,微偏了下头,立刻有佣人走上前垂下脸站在他身侧。
他的语气不威自重道:“把狗关起来。”
佣人点了下头,正要去扣nico颈上的项圈,金毛竟然朝他呲了下白又尖长的犬牙,喉咙颤动发出震慑的声音。
佣人怕它咬上来,条件反射地缩回手,nico趁机从他手下溜了出去。
nico跃动着猛然蹿上楼梯,同时发出高频的汪叫。
严左行觉得它吵,动了下手让人赶紧去把狗关起来。
“严老板,稍等,”警长狐疑地看了下nico背影消失的楼梯,犹豫了两秒,看向文铃的方向,问:“严太太刚才说那是严在溪养的狗?”
文铃凝重的面色稍顿,转过去看了他一眼,像是领悟到警长话中潜在的警觉,语气尽量温和:“对,是在溪哥哥送给他的狗,从小跟着他长大,今早刚从医院接回家。”
闻言,警长先是扭过头和副市长对视一眼,后者微不可察地对他摇了下头,示意他不要产生不该有的想法。但警长仍旧站起身,对着随他一同起身的严左行略微笑了一下,说:“严老板,我可以冒昧打扰一下,在贵府到处看看吗?”
这句话一出,宴会厅里所有人霎时都安静下来。
严虹和文铃都下意识看向严左行的方向。
严左行微眯了下眼睛,露出一半浅蓝的瞳仁与森白的眼球,眼尾夹起一些皱纹,看人的时候带了股阴毒,目光很淡,但异常冷漠地在他脸上扫量,似乎在判断警长话中究竟有何意。
副市长拿出胸前别着的手帕沾了下额角的汗,他笑着站起身打圆场:“严老板千万别误会,我这位老兄就是做这行久了,职业病犯了。”
随后,他伸出手拍了拍警长肩膀:“好了老陈,快回去部署你的工作,抓紧时间找到小严公子。”
警长站着没动,皱着眉和严左行对视。
“不冒昧,”严左行却忽地让了他半步,抬臂笑道:“陈警长请,只要能尽快找到犬子,我们严家绝对配合你们的必要工作。”
陈警长毫不避讳,对他道了声谢抬脚加快步伐跟着nico上楼的轨迹。
严左行有些疑惑,不过隐藏地很好,他在副市长的注视下宽厚笑着看了下文铃的方向。
文铃却未同他对上视线,望着警长背影消失的长梯,目含忧虑地咬了下嘴唇。
严左行看她的视线稍顿,沉声唤她一下,又对一旁的女佣道:“先扶夫人回房休息。”
“不用。”
文铃几乎是紧跟着便拒绝了来搀扶她的人,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激动,勉强勾唇笑了下,看着严左行的方向,语气娇柔:“我们也上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正好怀山在家,看能不能给警长提供点线索。”
言罢,她对上了严怀山阴冷的目光,笑容微滞,面部肌肉有一瞬的僵硬,下意识抚摸了下挺起的小腹。
严虹却没有察觉到父母间的暗潮汹涌,她动作很轻缓地扶着文铃跟在严左行与副市长身后上楼。
陈警长已经跟着nico奔跑的方向绕了一层又一层楼梯走了上去。
等他们一行人抵达四楼的时候,陈警长正一言不发地站在回廊头看着蹲坐在某扇房门前的nico。
“汪汪!汪!”
nico表现得很焦急,甚至称得上焦躁,它抬了爪子半直起上身,挠了挠面前的那扇门。
文铃刚站稳,扶着严虹的手下意识抓紧,严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贴心问:“妈妈,你还好吗?”
听到她的声音,走在副市长身旁的严左行也回头看了她们一眼,视线在文铃紧张苍白的脸上停了片刻。
门在nico面前缓缓拉开了。
几乎是同时,陈警长加快步伐跑过去,撑开半合的房门。
严怀山目光平淡且冷静地在他脸上扫过,而后漫不经心地看了眼他身后跟着的父母与妹妹,漠然地问:“有什么事?”
“严大公子,”陈警官先前和严家人问话的时候严怀山还在公司加班,没有与他真正见面,仅是通过电话沟通。与为了弟弟匆匆赶回家的二姐严虹相比,严怀山的表现仿佛是对弟弟的失踪漠不关心,不过他们在背调中也知道严家的辛密,勉强可以理解严怀山对一个私生子失踪的冷淡反应。
严怀山的视线再次回到陈警官脸上,他收回还放在门把上的手,淡声道:“陈局长,我们昨天通过话。”
陈警长笑着问:“我可以进您房间看看吗?”
闻言,严怀山并未立刻同意或拒绝,取而代之的是,他看了眼严左行的方向,严左行并不知道什么引起陈警长对nico的反应如此剧烈的警觉,但还是朝严怀山轻微颔首。
而后,严怀山才让步:“请便。”
严怀山的房间很大,nico的目标分外明确,朝着里屋摇着蓬松的尾巴跑去。
陈警长蹙着眉头,紧跟在它身后,连副市长在身后叫他也没有反应。
严怀山站在门前等他们全都进了房间,才缓缓迈步走在文铃身旁,跟在严左行身后,随陈警长的步伐而去。
文铃搭在严虹手臂上的手指稍动了一下,她侧着脸很快地看了儿子一眼,欲言又止。
严怀山冷淡地问:“妈,怎么了?”
文铃被儿子冷然的视线注视,心里泛起淡淡的古怪感。她总有种奇怪的第六感,促使她飞快地瞥了眼前面的三个男人,又转过脸,放轻了声音,分外迟疑着问:“怀山,在溪……失踪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严虹离他们很近,听清文铃的问题后,极为明显地停了下前进的脚步,侧目看了文铃一眼,旋而又看向严怀山。
严怀山略侧过脸,目光和文铃对上,又缓缓移开,放在停在一扇门前的陈警官与nico身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文铃脸色更苍白了一些,涂抹着脂粉的面颊上有遮不住的张惶。
nico挠着那扇门,陈警官没有丝毫犹豫,急不可待地推开门。
“汪!”nico尾巴摇得更欢了,跑进去叼起一袋肉干又跑出来,在众人集聚的视线中,蹭到严怀山腿边。
严怀山垂下手臂,眉眼稍柔和,去揉它的脑袋,从nico口中接过那袋肉干撕开包装,递给他一条。
nico口水都要流出来,躺在地上蹬着爪子,吃得不亦乐乎。
“妈,那时候我在公司开会。”严怀山慢条斯理地把包装重新封上,抬眸看了文铃一眼。
文铃愣了下,急忙拉着他解释:“妈不是那个意思。”
陈警长似乎被nico对一袋肉干的诡异兴趣弄得诧异,他狐疑地又看了眼nico叼出肉干的房间,仔仔细细来回翻看了下,仍旧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严左行低沉地笑,问他:“陈警长,我儿子的房间有什么问题吗?”
副市长急忙打起哈哈:“严老板你不要跟他一般计较,这就是一榆木脑袋,做警察做了一辈子,自己回家都要里里外外检查一遍。”
nico吃完肉干,又撒了丫子跑出去了。
陈警长仍旧坚持要跟着它一同再看看。
严左行笑着没有拒绝,与副市长一起陪他去房子勘察。
文铃说她累了,要严虹扶她回房休息,严怀山送她们走出房门,目送她们离开,一直没有说话。
门被轻轻合上。
严怀山步子很缓,朝nico叼起肉干的内屋走去。
他随手把肉干放在一旁的桌上,随手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把钥匙,走了出去。
严怀山走到隔壁的门前,角落里站着的佣人正望着他的方向发呆,冷不防对上严怀山古井无波的视线,猝然一惊。
他猛然垂下脸,低低叫了声“大少爷”,随即听到开锁关门的声音,再抬起头的时候,严怀山已经不见了。
严怀山背身合上房门,重新落锁。
四层的房间都是他一个人在用,严怀山常住的并非几人查看的卧室,而是隔壁这间单独的套房,与方才陈警长查看的卧室仅一墙之隔。
严怀山的脚步未停,从容不迫地朝里屋走去。
内屋窗帘紧闭着,房内陷入一派纯然的昏暗。
…………………………【发不出来】
脚步声停在床前,薄被下撑起弯曲的轮廓。
…………………………【发不出来】
灯打开的瞬间,被子里裹着的人抖动一下,抱紧身体。
文铃艰难喘着气,把视线移到床上露出的一缕金色长发上,她立刻紧闭了下眼睛,伤心欲绝地看着儿子的眼睛,字字泣血:“俏俏怎么办?你怎么和你爸爸一样?”
严左行对她的话没有多大反应,对面前的场景也司空见惯一般,冷漠地对严虹说:“小虹,带妈妈回房间。”
严虹惊愕地看着床上露出头发的女人,直到严左行又压低声音才反应过来,连声应着,将失望透顶的文铃扶了出去。
等她们走远,严左行才看着严怀山,道:“哪里找来的女人?”
严怀山看着他,表情不变,冷淡回答:“昨晚在酒吧遇到的。”
严左行挥手让佣人出去,门被关上,他连看都没看床上无关紧要的女人,只是问:“谁看到你带人回来了?”
“不多,昨晚回来的时候家里有三个守夜的人看到,”严怀山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酒吧里的人已经解决了。”
严怀山做事向来完美,严左行并未质疑他的话,摆了下手,沉着脸:“你和孙俏婚期将近,不要在婚前搞出这些幺蛾子,赶紧把人处理掉。”
严怀山应了声好,走到床边连同被子一起将披着金发的女人横抱进怀里,女人僵硬着身体,连喘息都不敢发出。
严怀山抱着他朝门外走去。
“等一下。”严左行醇厚的声音在他身后陡然响起。
严怀山的脚步顿住,他略微侧身,面无表情地看着父亲。
“城西的工地里找到了老三的手机,”严左行头疼地皱着眉,问他:“老三失踪的事情跟你有关吗?”
严怀山感觉到怀里抱着的人忽地动了一下,他目不斜视地对上严左行质疑的视线,嘴唇轻轻碰了一下:“没有。”
三分钟后,已经失踪28小时的严在溪在全家人的众目睽睽下被兄长堂而皇之地带离了严家。
后座上,严在溪身上盖着的被子滑落,杂乱的假发也一并掉下去,露出一张被泪水浸湿的脸,他眼眶充血,透过后视镜看着严怀山的脸,看着兄弟二人极其相似的眼睛的轮廓。
“哥……”严在溪想到文铃悲恸的声音,愈发感到难以磨灭的罪与轭,他艰难地呼吸:“你是故意带我回家的。”
严怀山在逼他,要他无法自欺欺人地继续躲避。他将家人分成了自己与其余的人,严怀山要严在溪在其中做出一个选择。
严怀山缓慢抬起眼睛,从后视镜与他对上深沉的视线。
车灯落在严在溪俊秀的眉眼上,他的目光赤地敞露着,藏着一些破灭的希望,很多的恨,和与他的恨仅有纤毫之距,钉子般一颗颗凿进骨骼血肉的、秘不可宣的爱。
“哥,”严在溪颤了颤嘴唇,声音轻得像风:“我从没想过要和你有结果。”
严怀山阒然的视线目不转睛地看他,从眉梢到唇角,将严在溪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但哥要。”
他说的不是“想”,也不是“希望”。严怀山说他要什么东西,他就一定能得到。
这一刻,严在溪不能再清晰地意识到,哥哥并非他圣洁的神父。
若要求到极致,这世界上终极的亲情和爱情没有区别,其过程与结局是相同的。
无非是,爱上一个人,心脏长久地为他跳动。
严怀山是引诱他吞下伊甸园红果的那条黑蛇,算无遗策地让他沉沦与亲情与爱情虚幻的边界之间,在无法逾越的高墙下,卑劣地祈求着不会照到他身上的希望,让不能割舍的血缘将他们缠得越紧,直至一方的毁灭。
严在溪移开了视线,不再与严怀山对视。
车子驶出金桂枋,在路边暂时停下,严怀山把他的眼睛蒙住。
等车子再次停稳,严在溪被严怀山扣着手腕带着前进。
他动了下鼻尖,闻到混凝土发涩的气味与钢筋特有的味道。
严在溪又回到了那片即将建起游乐园的建筑工地。
严在溪失踪的第155个小时,严家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对未能出现在兄长婚礼上的弟弟避而不谈。
孙俏穿着婚纱搀扶着父亲的臂弯,娇声笑着最后一次预演着婚礼上被走向丈夫的步伐。
文铃同亲家母笑着坐在筵席上,严虹与未婚夫甜蜜地依偎在一起。
严怀山站在被灯光梦幻照亮的礼台上,移动沉静的目光,同台下不远处的父亲对视。
严在溪失踪的第168个小时。
萨昂辰昇第一顺位继承人与华洋地产创始人的独女大婚正式开始,台下宾客座无虚席,到场参加婚宴的俱是政要巨贾。
婚礼进行曲被爱乐乐团奏起。
严怀山西装笔挺,英姿卓立地站在台上,等待着他的妻子从面前的大门出现。
闪着梦幻般光泽的大门缓缓推开,被头纱遮挡了脸颊的孙俏将手臂搭进父亲的臂弯,迈动细长的高跟鞋朝她的丈夫欣喜地走来。
六名花童在进行曲中转着圈,戴了洁白的翅膀,天使般地向他们献上装有对戒的礼盒。
牧师在他们面前念着如出一辙的誓词。
“接下来,”牧师面含慈祥的微笑,注视着新郎:“请新郎回答我的问题。”
严怀山平静地转动视线,看向他。
牧师问:“新郎,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将你们分离。”
严怀山没有说话,牧师面上的笑容稍稍淡了一些,他和新郎对上视线,却发现新郎好像并没有看他。牧师下意识地撇过脸,很快地用余光扫到悬浮在身后偌大的电子屏幕。
新郎的目光停留在那上面。
牧师又问了一遍:“新郎,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将你们——”
“嘭!”
全场的灯光猛然暗下去,坐席间有胆小的女士发出尖锐的惊叫。
孙俏脸被吓得煞白,下意识扶住严怀山的手臂,躲在他身后。
严怀山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屏幕上倒在血泊中,肢体扭曲失序的女人。
“怀山,怎么回事啊?!”孙俏惊慌地叫他。
严怀山这才缓慢地将冷淡的目光看向她,但并未停留,他径直将视线投向台下,坐在主席上的严左行脸上。
照片跳出来的瞬间,严虹就赶忙带着文铃走了。
那桌上仅剩下严左行一人坐着,脸色沉得吓人。
“妈妈,”有稚嫩又童真的声音透过扬声器,放大无数倍失真地在大厅中回荡。
“妈妈和爸爸为什么还不来看小溪呀?”
“小溪好想妈妈呀,妈妈想不想小溪呢?”
“我的妈妈是大明星!是在电视上才可以看到的大明星!”
后台管理人员眼疾手快地拔掉中毒的电脑电源,整个婚礼大厅霎时陷入死一般的静谧。
当年何琼与严左行的事情从未被曝光在大众面前,就连严在溪的身世也是坊间纷纭,并未得到过严家任何一人的官方认证。
这张何琼坠楼的照片与严在溪的音频震得满座哗然。
婚礼的主角一下从严怀山变成了面色发黑的严左行。
在严左行和严怀山对上视线前,严怀山便移开了目光。
他没有安抚身后瑟瑟发抖的新婚妻子,抬手招来一旁面如死灰的婚宴主管,问:“怎么回事?”
主管紧张地冒汗,苍白地解释:“严先生,一直到我们今早预演的时候都是正常的,但控制屏幕的电脑刚刚突然死机,自己跳出了这张照片。”
严怀山没有立刻出声,导致主管慌张地抬眼看他一眼,正要继续说话,便见他微垂了视线和自己对上眼,表情很平淡,说道:“先安排人疏散客人吧。”
主管忙不迭点头应好,他们组织的动作很迅速,甚至还在客人出门前礼貌地要求出示随身携带的拍摄设备,以确保没有照片或视频外泄。
孙家平显然心情并不明朗,他满面怒然地看着扶着孙俏重新走回来的严怀山,看了两眼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儿,愤怒地质问:“怀山,这是怎么回事?”
严怀山看着他,语气听不出情绪:“叔叔很抱歉,是我们家的一些私事。”
孙家平一把从他身后拽过女儿,交到身后担忧的妻子手中,指着严怀山鼻尖:“等你们把事情处理完,必须给我们孙家和悄悄一个交代!来了这么多人,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
严怀山低着脸没有说话,任由他发泄怒火。
等孙家平气得一甩手带着家人走远,严怀山才缓缓走向严左行一直坐着的地方,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低声叫道:“爸爸。”
严左行抬起头,视线里透着股前所未有的锐利与阴狠,他几乎立刻就给出肯定的答案:“是老三干的,即便不是他做的,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严怀山似乎有意为弟弟辩解,他微皱了下长眉,罕见地以俯视的姿态同父亲对视:“在溪没有理由这么做。”
严左行冷冷“哼”了一声,放在桌上的手敲了敲桌面,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先不管老三的事情。”
说完,他眯起眼睛看了下严怀山,继而问:“孙家平说什么?”
“孙叔叔让我们把事情解决了再和他协商婚礼是否还要继续。”严怀山如实回答。
严左行把视线收回去,冷着脸静静思索片刻,而后问:“你怎么想?”
“我个人认为,这件事后短期内不宜再举办婚礼,孙家平会拿到我们太多把柄。”严怀山答道。
严左行想了下,冲他摆手:“不行,我们需要孙家平参与进来,你自己去找孙俏解决这个问题。”
“好的,我会继续与孙俏协商。”
严怀山随手解开黑色西服的领扣,舒了口气,看上去也因方才突发的意外搅乱了婚礼而烦躁。他觉得自己隐藏的很好,但还是被严左行轻而易举地看穿,他心中对长子的少许怀疑渐渐消失。
严怀山接着说:“刚才的照片和在溪在福利院时的录像恐怕不单单由于在溪突然的失踪。爷爷前不久透露给我们要立遗嘱的事情,两位伯父这段时间都很安静,事出有异。”
声音稍顿,他又道:“目前您在辰昇的股权结构还不稳定,我也不能主导董事会决策,今天的事情务必会流传出去,影响辰昇股价,如果传到爷爷那边,恐怕会影响老爷子的判断,收回您与我在辰昇的部分权限。”
闻言,严左行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严怀山随手拉开他身旁的椅子,解开西装扣,坐到父亲身旁:“等董事会批给城西那块地皮的资金到位,我会直接挪给我们自己的那块地皮,我认为市郊的房产项目已具备启动条件,可以提上日程了。”
严左行微笑起来,与长子对视:“怀山啊,一旦被查实你挪用集团十五亿美元以公谋私,这就是最严重的内部欺诈,若此事惹怒你爷爷,那到时恐怕爸爸也保不了你。”
他这番话出口,仿佛将他们父子之间的界限划得泾渭分明,截然不似半年前严左行态度强硬地让严怀山以私人名义拍下市郊地皮时的父慈子孝。
严怀山脸上的神情很平静:“爸爸,我会跟爷爷说明,这一切都是我的个人行为,与您无关。”
严左行满意地起身,力度稍重,在他肩头拍了两下。
严怀山坐着没动,一直到父亲走了两步后,才缓缓起身,他用低而沉的声音叫住严左行:“爸爸。”
严左行回头看他:“还有什么事?”
严怀山恰巧避开了顶灯投射的范围,薄弱的光线覆盖在他眉眼上,深凹漆邃的眼瞳看着愈发得近乎于黑。
他走到严左行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警方那边还是找不到在溪的行踪,需要把婚礼上发生的事情提供给他们吗?”
“不用了,叫警方那边暂停搜索吧,动静闹得太大对我们也不利,”严左行薄情寡义地说:“老三有极大可能和你两个伯父联手对付我们,何琼死时的照片和他小时候的录音能拿到的人不多,一定是知情人提供的。”
严怀山微垂下脸点头,避开严左行的视线,在他看不到的角度里,嘴角极快地勾了一下,不过也只有一秒的时间。
严怀山随即抬起脸:“知道了,爸爸。”
他的脸上一如既往地蒙着很厚的、冰一样的,冷漠。
严在溪发不出别的声音,他大口大口地呼气、又吸进去更多空气。
浴缸里的最后一掬水打着旋,晃晃悠悠地,从孔洞里溜走了。小刀掉在空荡荡的浴缸里,发出清脆冰冷的响。
严怀山垂眸看了眼那把小刀,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安静地把视线移到严在溪脸上。
严在溪的眼皮极轻微地颤抖,他盯着严怀山的眼睛:“哥,要是我原谅你之前做的事情……”
他害怕得到不想要的回答,紧张地停顿了一下,才嗫嚅了下嘴唇,接着问:“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浴室里有脚步声朝严在溪靠近。
等严怀山离他足够近的时候,抬起手臂,放在严在溪一侧的脸颊上,用发冷的手指不算轻柔地上下滑动,抹走他眼角的眼泪,声音稍哑,问:“你要哥和你走到哪里去?”
严在溪忍不住伸手握住他放在脸上的手,将身上发热的温度源源不断传上严怀山苍白的肌肤。
他一直看着严怀山,眼角的皮肉被指腹剐蹭着变形,连视野中纳入的严怀山英俊的面孔也跟着不断变幻。
严在溪说得很缓慢,也分明:“离开这里,离开所有人,我们一起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去。”
“小溪,”严怀山的表情一如往常,语气听起来有些严肃,带着认真询问的意味:“你想去什么地方?”
严在溪苍白的手紧紧贴着严怀山的手背,他们的指关节撞在一起,隔着皮肤嘎嘎作响,明明很疼,可谁都没有松开手。
灯光在这一瞬间变得很狭仄,好像只能照亮彼此的脸。
严在溪用脸颊顶上严怀山的手心,让他的手更用力地抚摸自己,弯着眼睛露出严怀山熟悉的微笑。
他的右眼会比左眼弯得更重,从宽又薄的眼皮上挤出一条深刻的褶皱,嘴角会凹陷下去一颗不算深的梨涡,笑的时候和哭一样,嘴角会撇地很深,像小孩一样,露出一侧尖锐反射光泽的虎牙,看上去显得狡黠。
“我们可以去大西洋上找一个离陆地最远的小岛,谁都找不到我们。岛上长着一层很薄的绿色草皮,我们会在岛上最高的空地修一栋小房子,我想把墙刷成白色,屋顶刷成黄色,很淡的那种黄色,但是看起来很温馨。门口立起一块很高的牌子,上面就写上Land's End。哦对了!”
他笑着抓紧严怀山的手,将梦里无数次不断修葺的画面讲给他听,“哥,我要在岛上种满红色玫瑰,很多很多,多到每天都可以送给你一枝盛开的玫瑰。我在秋天播种,来年春天的时候它们就会开花了。”
闻言,严怀山很淡地笑了一下,摸着他的脸,问:“小溪,你把哥当你交往过的那些小女孩来追吗?”
严在溪抿住嘴巴也不说话,只是冲他笑。
严怀山手指不轻不重地揉他被水沾湿的嘴唇,垂下的视线稍暗。
严在溪和他靠得很近,感受到严怀山发热的呼吸轻轻落在他脸颊上。他笑着仰头,眼睛里装了星星似的笑,恬不知耻地说:“哥,你要是女孩儿,我就给你买最贵的裙子,最闪的珠宝,然后给你拍最美的照片。”
严怀山又笑了一声,没说话。
………………【不能发】
严怀山伸手贴放在严在溪后腰上,微微弯下腰,和他的额头抵在一起。
………………【不能发】
严怀山的英俊中夹杂着不可忽视的美,有种格外危险又格外迷人的锋利,像深海长满利齿的蓝鲨,不断在海面拍响优美修长的尾,要将堤岸上的他引入惊涛骇浪之中。
………………【不能发】
严怀山给他好的、坏的,给他溺爱,也给他无尽的痛苦与伤害。
严在溪是火,是光,是太阳;严怀山是冰,是影,是月亮。
他们注定没有结果,相拥都会粉碎。
严在溪又开始做梦了,梦里他又回到了十三岁那年被哥哥接回英国那栋房子后的草坪。
哥哥不爱笑,总是没有表情地坐在椅子上,像发呆,又像是在想别的事情。
他会无休止地缠在严怀山身边,喋喋不休地撅着粉红的小嘴巴,不断地告诉他,小溪最喜欢哥哥啦,哥哥好高,好漂亮,像天使那样。
严在溪最喜欢他和哥哥度过的第一个感恩节那天。
十一月难得的太阳露了面,严在溪嬉闹着举着哥哥买给他的飞机在院子里奔跑,经过后院,他看到哥哥躺在草坪上。
严在溪笃笃地跑过去,瘦小的脸完完全全地遮住了严怀山直视的太阳,取而代之地悬在他上方,映入冷漠的眼睛里。
“哥哥,你在干什么呀?”严在溪好奇地问。
“我在想亲手杀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严怀山回答他。
严在溪的嘴巴像金鱼,张得很圆,吐泡泡那样。他眨了眨清澈天真的眼睛,睫毛在阳光下浮现绒绒的光泽:“哥哥,杀人是不对的哦,院长妈妈告诉我们杀人犯都是要坐牢的。”
他哭得很突然,也让人很烦,甚至流出了鼻涕,用盛满泪水的漂亮眼睛看着严怀山,抽泣着说:“哥哥你不能杀人,你坐牢的话小溪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严在溪吸着大鼻涕,花猫一样的脸上神情异常认真:“那样的话,小溪会想你想到要死掉的!”
严怀山似乎觉得他的话很好笑,挂上很浅的笑容,问:“你知道死是什么吗?”
严在溪错愕地呆了两秒,转着眼睛,有一颗眼珠从眼眶里滚出来,他歪着白嫩的脸回答:“像妈妈那样,变成小鸟飞走啦。”
花园里有园丁启动了除草机,嘈杂的震动隔着褐色的土地传到他们脚下。
嗡——
嗡——
施工队又开始施工了。
严在溪蜷缩着身躯靠着墙壁,他的手臂贴在水泥墙上,能感受到不近不远的钻机发出的震颤。
门被人推开,有脚步声朝他靠近。
严在溪的手掌贴在墙上,手臂避开肚子鼓起的弧度,坐起身,呆呆地看着严怀山和他身后的医生。
“他们说你又不吃饭了。”严怀山走过来,用手抵住严在溪的下巴,让他抬起脸和自己对视。
他更瘦了,肋骨贴着很薄的皮肤,顶起几截病态的曲线。
“严怀山,我生病了,”严在溪缓缓地说,他情绪低落地鼓着脸颊,把脸陷进他手里,苦闷地抱怨:“我要死了。”
因为他早晨吐得很凶,严怀山让人把严在溪身上的镣铐都去掉了,方便他在房间里走动。
严怀山平静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我的肚子会动,”严在溪握紧他的手,急切地问:“我会死的吧?我会死的对不对?”
严怀山垂下眼看他,严在溪仰头和他对视,乖顺地闭起眼睛,等一个吻落在他嘴唇上,才睁开。
严怀山说:“你不会死,也没有生病。”
严在溪仍旧握着他的手,眨动好奇的眼睛:“那我怎么了?”
严怀山和他十指相扣,又吻了一下他肩头的伤疤,抬眼看着他:“你怀孕了。”
“什么?”严在溪不可置信地摇头,低下脑袋看着怪异鼓胀的肚皮,又看他的眼睛,眼眶很迅速地变红,摇起头像小孩子的拨浪鼓:“不会的,我是男孩子呀,我不能生宝宝的。”
严怀山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牵着他的手没有松,后退半步,语气冰冷地朝身后的医生道:“开始检查吧。”
严在溪对除了严怀山以外的所有人感到恐惧,他不安地咬着嘴唇,死死牵住严怀山的手。医生拿出手电灯在他眼睛上来回晃动,他紧张地发抖,不受控制地挤着眼睛。
医生不敢强硬地掰开他的眼皮,只好软脾气地哄他:“严先生,马上就好了。”
严在溪还是不肯张开眼睛。
医生无奈地看了严怀山一眼,严怀山沉声道:“小溪,睁开眼睛。”
严在溪听话地张开眼皮,他眼睛里有水珠,害怕地跟着手电的灯光晃动。
医生检查完,把严怀山叫到一边。
严在溪不肯松开严怀山的手,严怀山回头对他说:“我很快就来了。”
他立刻就放开手,屈腿抱着膝头,陷进柔软的床垫里。
医生把严怀山叫到离他不远的角落,语重心长:“严总,我还是建议您换一个环境,现在这样的环境非常不利于患者恢复,创伤后应激障碍不尽快干预会加重他的病情,他现在已经出现了严重逃避与失忆的病征。”
严怀山看着他,忽然笑了笑,语气却异常冷漠:“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我要治好他。”
医生嘴边的话僵住,他被面前的男人盯着,脊背生寒:“您……”
“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严怀山一字一句地说,“确保他能够撑到半个月后。”
听他这么说,医生扭过脸看着躲在床上静静看着他们的严在溪,发出一声长叹:“他现在状态真的已经糟到不能再糟糕了!”
严怀山没有继续理他,迈步走到严在溪坐着的床前,抬手摸上他的脸颊。
严在溪把头地重量完全压在他掌心里,好奇地问:“严怀山,半个月后我们要做什么呀?那时候我可以吃薯片吗?”
严怀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嗓音低且沉:“可以。小溪,半个月后,我就可以全线架空爸爸,那时候就不会有人盯着我了。”
他俯身亲吻严在溪柔软的嘴唇:“我买了一座岛,像你说的那样,岛上修了一栋小房子,墙是白色的,屋顶是黄色,玫瑰我没有种,你说你要亲自种它。半个月后我就可以把你转移过去了。”
严在溪用懵懂的目光在他脸上看了半晌,鼓着脸颊吐气:“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避开肚皮,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用很生气的口吻,说:“你不给我吃薯片!”
医生又过来把严在溪的脉搏,严在溪特别生气地从床上跳起来,一边大叫着“只有严怀山可以摸我”,一边扑到医生身上又咬又闹。
医生吓得连滚带爬把他从身上扒下来。
严怀山冷冷扫他一眼,让他先出去。
严在溪流着眼泪,很可怜的样子,气呼呼地坐回床上去,连严怀山说的话也不听了。
严怀山又哄了他几句,才走了出去。
医生看到老板出来,抹了把汗,被严在溪一口咬住的下巴隐隐作痛,他嘶着气吃痛地拧起脸。
“你的手机呢?”严怀山的表情依旧冷漠,看了他一眼。
“在口袋里——”医生不明所以摸着口袋的动作冷不丁停住。
严怀山静静地和他对视,语气笃定:“被他拿走了。”
医生这才意识到什么,深吸一口气:“他——”
“让人重新买支手机给你,”严怀山神情毫无波动,也并不感到吃惊,他和医生并肩走出去。
严在溪的心脏要跳出来,他额角渗出细小的汗珠,时而紧张地看着闭上的门,快速在按键上拨出一个电话。
“您好,哪位?”严虹的声音悠扬着从听筒传出来。
“二姐!二姐!”严在溪声嘶力竭地朝着电话那头吼叫,他把严虹吓得静了足够长的一段时间,要不是听到严虹呼吸的声音,严在溪会怀疑她挂断了电话。
“小,小溪?!”严虹眼睛都要瞪出来,从椅子上跳起来,身后的佣人也被吓了一跳。
严虹说:“四个月!你去哪里了?我们都找不到你,爸爸还报警了!”
严在溪紧张地吞了口口水,看着随时可能会有人进来的门,打断她的话:“二姐,我被大哥关在城西的工地里,你快告诉妈妈,你们快来救我!快一点!他随时可能会把我转移,到时候我就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什么?!!!”
严虹在电话那头叫了很大一声,严在溪不敢多说,得到严虹承诺后匆忙挂了电话。
太久没有和严怀山与医生之外的人说话,严虹的声音现在还在他耳中回荡。
房间里一下变得很安静,静到严在溪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发出剧烈的声响。
他垂着脸,看着手中屏幕莹莹亮起的手机,极其安静地想了很长一段时间,再次拨通一个电话。
严怀山把医生送出去,又重返工地。
他抬头看了眼这栋宛如巨兽腐烂,露出白骨的钢筋丛林。
建筑工地上尘土飞扬,蒙了一层阴翳。
摩天轮早已伫立在空地上,车厢上封着的塑料布随风飞扬,沙沙响着,如梭织响。
不远处有海浪,发出喧骚的潮鸣。
门再次被推开。
严在溪坐在被褥凌乱堆叠的软床上,他没有藏匿手机的打算,垂着苍白的脸颊,分开的两条腿搭在床边,微微晃动。
严怀山站在门边,没有开灯,把身后的光线严丝合缝地挡了回去,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少顷,严在溪才缓慢抬起脸,看着逆光站着的严怀山。
他看不清严怀山的表情,但大概可以想象到他平淡依旧的脸。
严在溪仰起脸,突然发出很轻的笑,露出那颗洁白的虎牙:“哥。”
严怀山“嗯”了一下,语气冷淡地回应。
严在溪又笑着叫他:“严怀山。”
“嗯。”
严怀山还是沉稳地应答。
严在溪眨了眨发酸的眼睛,在黑暗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得很缓,也慢:“如果你的婚礼没有提前举行,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他又顿了一下,笑着补充:“和嫂子。”
严怀山没有说话,听声音不算期待地回答他:“是吗,真是太可惜了。”
严在溪把头低下去,十根手指纠缠在一起,他的拇指抚摸着另一根拇指光滑的甲盖,感受到上面弧度轻微的变化,声音很低地说着:“是一张照片,拍的是一幅画,我拿它参赛,想带着特等奖的证书送给你们。”
他抿了下嘴唇,笑起来,声音里残留着往日的自信与笃定:“我有这个信心的。”
严怀山看着他不说话。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他们两人交错发出低微的呼吸。
严在溪像用道别的声音,没头没尾地对他表达严怀山从来不需要的感谢:“哥,我不知道如果你没有把我带回家,我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可能一直到成年都不会被人领养,也可能被一对生不出小孩的夫妻带回家。我身边有很多人会抱怨他们现在的人生,摆脱养大他们,但并不合格的父母。”
昏暗中,严在溪身躯的轮廓重新抬起头,看了一会儿严怀山的方向。
他继续说:“但是我不会,哥。你把我养得很好,比爸爸妈妈更好。”
严在溪的眼眶有些发红,他抿了下嘴唇,忍住喉间隐藏的哽咽:“可是我总想,为什么你不能早点把我接回家,为什么不是我八岁的时候,或者九岁,要是再早一点,我可能就不会爱着一个男人那样爱上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
严怀山朝他走过来,单手抵住严在溪的脸,指腹下有眼泪柔软的冰凉。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强硬,但字与字间的发音与间隙有种恰到好处的不容置喙:“没有什么早一点或晚一点,只要你是你,无论什么时候,哥都会爱你。”
严在溪贴着他的掌心,慢慢摇头,他闭着嘴,说不出话来反驳。
不知两人维持了这个姿势多久,严怀山的手机响了。
严在溪的呼吸声几乎停了一秒,他在黑暗里看向严怀山的脸,但看不清他的表情。
严怀山放在他脸上的手没有拿走,用另一只手接通电话,很平静地道:“妈妈。”
文铃临产在即,她气息急促起伏着问他:“怀山,小虹刚刚接到在溪的电话,是你把弟弟带走的吗?”
严在溪感觉到严怀山的拇指轻轻压在自己嘴唇上,不轻不重地揉。
他微张开的唇缝,像被一道符纸定住,声音堵在嗓子里,像一口失去长舌的陈钟。
严怀山说:“严在溪打电话了吗?他在哪里?”
文铃隐约的叹息从听筒里传出来,她极力不对严怀山发火:“我和小虹已经在他说的地方了,怀山,你不要骗妈妈,我真的好失望。”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严在溪莫名感觉到严怀山看了他一眼,他也抬头看着严怀山眼睛的方向。
在什么也看不到的黑暗里,和他对视。
“不是我,”严怀山很平静地对文铃说:“你们可以搜,如果真的是我,你可以告诉爸爸。”
文铃不想再同他讲话,把电话递给了严虹。
“大哥。”
严虹在电话里不安地叫了他一声,她似乎避开了文铃小心地问:“我们就在城西建设的门口。妈妈说你现在把在溪带出来的话,她可以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严虹说完,又道:“大哥,你放心,妈妈和我都没有告诉爸爸这件事。”
严怀山握着手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让严虹误以为他在犹豫。
她叹了口气,劝说道:“大哥,你不要做傻事,这不值得,会毁了你的。”
严怀山发出很淡的笑,听得严虹愣了愣,电话又被文铃拿过去,她的声音很痛苦地说:“我要你现在就过来,这里是你的项目,你亲自带我找。”
“知道了,妈妈。”
他回答完,文铃就挂了电话。
严在溪的呼吸声很急促,他把三个人的对话完整地听到,但一个字都没有说。
腿间的手机突然亮了屏幕,一下刺痛严在溪的眼睛。
在微弱的光线下,他清晰地看到严怀山的眼睛,呼吸微滞。
严在溪呆呆地低头,看到来电提示属于严虹的号码。
严怀山微俯身,把他腿间的手机拿走了,他没有立刻直起身,而是和严在溪平视着,靠近他的面颊,在严在溪逐渐变大呼吸声中,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小溪,”严怀山高挺的鼻梁贴着严在溪的鼻尖,淡淡地对他说:“她们会发现你吗?”
严在溪干燥苍白的嘴唇被他舔得红了一些,眼睫轻轻颤抖,仰头看着直起身的严怀山:“这不是城西要建游乐场的那个工地,是不是?”
严怀山笑着抚摸他变瘦的脸颊,“你听谁说的城西要建游乐场?是财务下面要结婚的那个员工,还是他的新娘?或者你真的以为一家要关门的照相馆会有新的业务?”
严在溪心脏重重一击,他胸膛疾速起伏,不可置信地看着严怀山的方向:“是你让他们来的。”
“我到底在哪里?!”严在溪伸手要去抓严怀山的手,急切地问。
严怀山把手从他脸上拿走,直起身,声音毫无感情地落在他眼前:“你确实在一座还未施工完全的游乐场工地里,但不是城西。”
严在溪从床上站起身,紧跟着他离开的步伐:“那我在哪里?”
一直走到门口的光亮处,他才看清严怀山的脸。
严在溪站在他的右侧,目光捕捉到严怀山眼下的那颗泪痣。
严怀山单手拉着门,极快地瞥了他一眼,视线又垂下去,扫上他下腹撑起柔软衣服的弧度:“我要去陪妈妈找你了,这段时间你可以想一想,他要叫什么名字。”
严在溪脸上迫切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多少存在感,只有很少的时候会发出轻微的动静彰显存在。
如果严怀山不戳破这段时间他努力营造的假象,或许严在溪在它出生前都不会记起肚子里孕育着一个不算活泼的生命。
是他和哥哥的孩子。
严怀山关上门前,对他说:“是个男孩,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啪——
门在他面前被关上了。
严在溪呆愣地看着重新挤入的黑暗,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慢抬手,很轻地贴上肚皮,里面装着的东西似乎感觉到他的存在,隔着裹满脏器的皮肤,很轻地顶了一下。
严在溪飞快地收回手,紧紧拳身旁。
手机被严怀山拿走了,等待的时间变得漫长。
严在溪不知道他有没有赌对,更不会知道赵钱钱会不会顺利地找到这片偌大建筑工地里这个狭小的空间。
黑暗与静谧在房间里无限蔓延,严在溪觉得很累,肚皮里撑得他快要爆炸的东西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
门板很凉,严在溪靠着它一点点滑下去。
他背靠着门,手垂放在膝盖上,静静听着外面的声音,慢慢睡着了。
“严在溪!你在这里吗?!”
严在溪是被一道隐约的呼叫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反映了几秒。
“严在溪!严在溪!”
赵钱钱大声叫喊的声音更加清晰地朝他靠近。
“钱姐!”严在溪撑着笨重的身体,着急忙慌地扶着门站起来,用力拍着门板,朝她大声叫,喉咙都要撕裂:“我在这里!钱姐!!!”
有一道脚步声靠近了。
“严在溪!你在这里面吗?”赵钱钱用力拍着门,严在溪贴在门板上,能感觉到掌心下的震动,他笑起来:“钱姐,我在!”
赵钱钱转动门把,却纹丝不动,她拍着门,大叫:“钥匙在哪里?门打不开!”
“没事!”严在溪的嘴唇几乎都要贴在门上,他在赵钱钱的声音中安下心来,“钱姐,你报警了吗?”
“报了!”赵钱钱说,“警察五分钟后就到!”
严在溪松了口气,又道:“你告诉严左行了吗?就是我爸爸。”
“说了!他妈的,他一开始不相信,我说了是海边这个工地,他才说会派人来。”赵钱钱用力踹了下门板。
严在溪苦笑着劝她:“没用的,我都踹了三个月了,有用的话早就开了。”
赵钱钱在门口骂道:“操!你这生在什么家里啊,爸不靠谱,又被哥哥绑架。”
她不信邪地继续拍着门板。
严在溪额头抵着门,震动穿过骨头,晃在他身体里,笑着和她说:“钱姐,你省点力气吧,别没把我救出来,自己先拍进医院了。”
拍门的动静戛然而止,严在溪还在笑着说:“手疼了吧。”
赵钱钱却没有回答他。
严在溪登时察觉到不对劲,他直起身,用力拍了下门:“钱姐?钱姐?你还在吗?”
“在、在溪,”赵钱钱贴在门板上,惊恐地看着,楼梯下走上来的男人,努力吞咽了下口水,隔着门小声说。
“怎么了?”严在溪唇边的笑容陡然消失。
“在溪……”
门外传来脚步声,赵钱钱似乎走得远了一些,声音很轻,似有若无地,带了种缥缈。
严在溪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咚咚咚地直响。
咔哒。
门锁轻微地转动,像是钥匙插进来,响了极短暂的一声。
缓缓被人拉开。
这是严在溪第一次看到门外的场景。
是一处很宽,很长的回廊,墙壁被掏空,只剩下回字的框架。
他站在门口,将远处波涛碧蓝的海面与西沉的朝阳同时纳入眼底。
严怀山半边的脸被刺目的夕阳照耀,闪烁着细碎的光泽,半边落在阴影里,静静地和他对视。
严在溪的呼吸顿住。
“小溪。”
严怀山平静地对他说:“我毕竟是你哥哥,怎么会不了解我的弟弟。”
严在溪打了个颤,像被吓住了,盯着他一动也不动。
一旁的赵钱钱被严在溪怪异突起地肚皮看傻了,她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随后忽地冲过来,从身后一把抱住严怀山,朝他大喊:“严在溪!快跑!”
“你跑不了的,小溪。”
严怀山丝毫不受影响,他也没有从赵钱钱手臂里挣脱,严在溪知道如果他想,赵钱钱绝不会是他的对手。
“下面都是我的人。”严怀山说。
严在溪扶着门框,迈出了一步,他看着赵钱钱的眼睛,和她对视,才下定了决心似的,冲她笑了一下:“钱姐,谢谢你。”
赵钱钱冲他摇头,没有要松开严怀山的意思:“快点跑!警察马上就来了!”
他没有回答,还是笑着。
严在溪知道他走不了。
哥哥已经在他身后,他的身体无法再逃,他的心随之停留。
严在溪没有跑下楼自投罗网,他深深地看了眼被赵钱钱禁锢住的严怀山,轻轻地叫他:“哥。”
随后,头也不回地跑上一路通往顶层的阶梯。
这栋楼很高,有八层,严在溪踏上最后一层的时候要喘不过气,他抓着楼梯的手指发白,弯着腰呼吸,猛然抬头才发现顶楼挖空的墙壁外,无数的阳光照了进来。
耳边有海浪的声音,一座巨大的摩天轮立在那里,像一块石碑。
警笛的嗡鸣响起来了,越来越近,红□□光闪烁着穿行在从顶层看上去很小的道路间,仿佛看着渺小蝼蚁穿梭巨人的迷宫。
台阶有脚步声逼近。
严在溪站在楼梯上,垂下眼眸和下层的严怀山对视,有些发怔:“钱姐呢?”
“我让人帮她冷静一下。”严怀山答道。
“别动她,”严在溪说,“她对我很好。”
“照顾好妈妈,”严在溪抿起嘴角,笑容有些腼腆,“她是个很好的母亲,我不该惹她生气,我应该珍惜她给我的爱。”
严怀山看了他一会儿:“我知道。”
他抬步朝最后一层楼梯走来。
严在溪随着严怀山靠近的脚步,一点点朝边缘挪动。
在严怀山完全站在平台上时,严在溪扭过脸,望着脚下仍在修建的楼。
如果建成了,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游乐场。
其实世界上比它好的游乐场有很多,但因为这是他哥建的,所以严在溪发自内心觉得它一定是最好的。
楼层在他眼中摇晃,灰暝的尘埃在风中交幻,严在溪看到眼前一片沉蓝的海。
这一刻,他情不自禁地张开手臂,幻想自己是天上无忧虑的鹰。
其实鹰并不飞过海面,但他面前的也不是真正的海。
严在溪总有他自成一套的逻辑,每次都让大哥屈服。
他哥爱他,严在溪也爱他哥,但他又恨严怀山。
这并不矛盾。
他们像一棵树上结着的两颗熟透的甜柿子,总有一颗要先落地的。哥哥早他六年出生,他早哥哥几年落地,不过分吧?
如果他们不是同一棵树上的柿子就好了。
“哥,”严在溪背对着严怀山,没有看他。
“我不爱你了。”
他这么说。
一阵风吹过来,其中一颗烂柿子开始摇晃,他做好了下落的准备。
而严在溪像一只俯冲的鹰那样,摆出展翅的动作,在他即将一跃而下时,哥哥在他身后陡然出声:“哥不求了。”
严在溪张开的羽翼停在半空,回头望他。
哥哥的眼睛很黑,像凌晨三点四十九分的海。
如果是严怀山这么说,严在溪自然不信,但说话的人是他哥。
他哥从不食言。
他们中间隔着两米的距离。
两米其实并不远,但却像落了一座山,哥哥的声音沿着山上曲折的溪流向他。
哥哥说:“哥放过你了。”
他声音很低,跟严在溪说,也跟他自己说。
严在溪应该开心,他并不想严怀山喜欢他,但他想哥哥爱他。
可哥哥是哥哥,他生来就会爱自己的弟弟。
所以严怀山也不得不爱严在溪。
严在溪无法不让严怀山爱他,这是一个悖论。
哥哥现在说放过他,却不能如他所愿。
严在溪看着哥哥,严怀山望着他。
而后,严在溪转身跃入那片被埋入地下的海。
但他却未能入海。
严在溪被救生垫硬又软地弹床高抛而上,那刻他是只鸟,严在溪又随着重力疾坠而下,那刻,他成了鱼。
严在溪在这起起伏伏的晃荡与颠簸间侧过脸,望到严怀山从楼梯走下的侧颜,鼻梁高挺,面容淡漠。
哥哥没看他,他却看着哥哥。
他们的灵魂在世间许许多多灵魂中擦肩而过,有灵魂撞到他,把他和哥哥撞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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