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姓名。”
“严怀山。”
“年龄。”
“29岁。”
“把衣服都脱下来,放在那边的篮子里。”护士在本子上记录着各项数据,瞥了下正卸下手表的严怀山,“贵重物品单独放在那个小盒子里,出院的时候会归还。”
严怀山神情很淡,把从身上卸下的手表袖口都一一放进她指定的地方:“我多久可以出院?”
护士走到体重秤前让他站上去,一边写下数据,一边答道:“治好后就可以出院了。”
严怀山身上只有一条内裤,胸前隆起流畅的肌肉线条平静地起伏,他微微垂下眼,居高临下地看着护士:“正常情况下,与我类似情况的人需要多长时间?”
护士把一件白色的束缚衣让他穿上,随手翻了下前面的基础情况,愣了一下,稍往后退了半步,才道:“严先生,一般而言矫正同性恋的病患需要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但根据你家人的说法,你不单如此。”
严怀山系上衣服的扣子,在最后一颗时,他转动深蓝色的眼珠,看向不远处护士站着的方向,缓且慢地问道:“我有哪里特殊吗?”
他看人的方式很特别,不同于常人与人视线接触的舒适时间,而是看得更久一些,看到对方的目光先一步产生晃动,开始感到轻微被冒犯的不适。
“你……”护士犹豫了一些,才道:“别的人不会喜欢自己的胞弟。”
“不是喜欢,”严怀山修长的手指仪态优雅地扣好最后一颗扣子,将两条应当被捆在腰侧的手臂环抱,全程都没有移开视线,他微微笑了一下,纠正她用词的错误:“是爱。”
“……”
检查室不大的空间内陷入漫长的寂静。
护士见过许多情况的病人,但她敢确认,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面前的这个男人一样,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危险。
护士下意识往门边走了两步,她打开门确认警卫的位置。
“你忘了一件事。”
严怀山自她身后陡然出声。
护士猛然打了个寒颤,往警卫的方向看了一眼,警卫接受到她求助的信号,抽出身后的电棍走过来。
她这才稍稍放心,回头看着朝自己走进半步的严怀山。
他脸上的笑容早就不见了踪影,目光平直地看过来,分外冷漠,提醒道:“我的衣服还没有系。”
“出什么事了?”警卫板着脸出现在门口,郑重地看了下护士,又扫了眼严怀山的方向。
“没,没什么,”护士吸了口气,放下记录单的手有些颤抖,走到严怀山身边在警卫的注视下把他两臂牢实地绑在两端。
护士先一步走出去,警卫不耐烦地对他挥手:“快出来。”
严怀山面不改色地走过去,在门前停下脚步踏上警卫推来的站立车上,被绑带扣在上面。
在警卫推动车子前,他出声叫住前面快步埋头走着的护士:“我可以带一个东西吗?”
“啊?”护士正走神,听到他突然的声音,冷不丁回过身端端和严怀山对上了视线,她慌乱地移开目光,皱了下眉:“什么东西?留在里面的东西都不允许带进去。”
“我的箱子里有一本日记。”
严怀山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声音也很低,有种引诱的意味:“如果你可以帮我拿进去,或许对我的治疗有很大的作用。”
护士警惕地盯着他:“你要写日记的话病房内提供记录簿。”
严怀山没有说话,仍旧看着她。
过了几秒,护士的呼叫铃响了,是里面的医生在催促。
她抬臂看了下腕表,走回去,对严怀山说:“我需要先检查一下里面的内容是否允许带入。”
严怀山看着她的眼睛,露出弧度很淡的微笑:“谢谢。”
又等了一分钟左右,护士拿了一个牛皮本走出来,放在他眼前:“是这个吗?”
“是。”严怀山缓缓点头。
护士随手翻开,问:“里面是空白的?”
严怀山垂下的目光放在她手中的日记本上,视线变得有些温柔,也专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问:“可以带进去吗?”
滴滴滴。
护士的传呼机又响起来,她急忙接通对里面的人说了声“马上送过去”,才快步走在他们前面,头也不回道:“我会放在你床头。”
狭长的回廊每个一米就**又苍白地打起冷白的灯,通往更幽深的昏暗大门。
严怀山斜靠在架子上,警卫推着他跟随护士的步伐缓缓朝前走去。
周围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很偶尔地会传出不同程度的叫喊。
严怀山静静注视着他们穿过一层又一层门禁,每一道门前的标识加深。
车在最后一道门前停了下来。
隔着铁门的缝隙,一个身穿白褂的医生面容和蔼地等待着他的到来:“严先生,终于见到您了。”
吱——
沉重的铁门缓缓拉向两侧的凹槽。
护士走过去把手中的记录本交到医生手中,医生粗略翻看两眼,挥手让警卫离开。
“我该如何称呼。”严怀山的情绪依然没有任何起伏。
医生亲自走过来,推着他身后的车架走进诊室,温和道:“叫我于博士就好。”
“于博士。”
严怀山在嘴里把这三个字慢慢地读了一遍。
于博士把架子推到一个定点,踩下固定撑,拍了拍手笑道:“严先生,你比我见过的绝大多数病人要冷静得多。”
严怀山偏了下脸颊,看向他站着的方向。
于博士拉开抽屉,侧目看了他一眼,道:“起码来这里的大多数人不会像你一样询问如何称呼我,你很有礼貌,我喜欢有礼貌的病人。”
他拿出一罐胶合剂,补充道:“有礼貌会让你在这里过得更舒服一些。”
严怀山靠在倾斜的铁架上,回正视线,盯着苍白的天花板,缓慢地问:“你们通常怎么矫正和我一样的人?”
于博士重新推动他的架子,带着他往另一个房间走去:“年轻一点,得病时间不久的病人通常会让他们看一些有关这类疾病的文章,再放一段时间的教育影片就可以治好。”
说着,他耸了耸肩:“稍久一点的,就需要药物干预,强制归化行为。”
“像我这样的呢?”严怀山淡声问。
于博士拿钥匙打开铁门的动作顿了一下,瞥了他一眼,笑道:“严先生,我们从未收治过你这样情况的病患,在你来之前我们和你父亲进行了一次专家会谈,我们给出的建议是直接采取最高疗法。”
他走过来把靠着严怀山的架子推了进去。
房间里很暗,窗户被一块涂黑的铁板焊死,最前面的墙上挂着一台不大的旧电视,正循环滚动着息屏动画,光线在空气中摇晃,勉强将电视前的座椅纳入昏暗中。
严怀山的目光从椅子上收回来,平静地放在于博士脸上。
于博士把他从架子上放下来,道:“我们会采取微量的电击疗法。”
他推着严怀山在电椅上坐下,把胶合剂涂抹在他太阳穴两端,连上贴片。
于博士固定好严怀山,转身拿起遥控器调出一段视频。
严怀山抬起眼,看着屏幕上交叠着的两具男性**,看了两秒,漠然道:“你们要让我看gv吗?”
“没那么简单,严先生,”于博士走过来看了眼束缚衣下摆带子绕过他内裤的位置,“电击疗法的第一阶段,会在你对不正常□□产生生理反应的时候通过放电来让你厌恶这种病态且邪恶的诱发点。”
“这一疗程之后呢?”严怀山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他。
于博士从一旁的桌上拿起一张照片,放在他面前:“第二阶段会在旁边放上他的照片。”
严怀山静静地看着他手中的那张照片。
严在溪难得穿上正装,但脸上仍有掩不住的青涩,笑得很大,露出一颗尖锐的虎牙,看着镜头的视线很骄傲,是为哥哥感到开心。
严怀山记得很清楚,那是严在溪来参加他毕业典礼时两人的合照。
他没说话,几乎也没有怎么在那张照片上停留,看向于博士,平静地问:“这之后呢?我就会讨厌他了吗?”
于博士收起照片,笑着走向一旁的电椅开关:“不。”
“你会恨他。”他这么说。
严怀山微微笑了一下:“恨严在溪吗?”
“他叫严在溪吗?”于博士打开低档的电流,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漫不经心问。
严怀山眼角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扭曲,但他的声音仍旧冷然:“你可以试试看。”
“严在溪。”
于博士有间隔的叫出这个名字。
“严在溪。”
“滋——”电流微弱的声音在空气中叠叠响着。
“严在溪。”
“滋——”
“严在溪!”
赵钱钱从车上跳下来,连车门都来不及关,撒腿朝海滩上跑去。
边跑边大声叫着远处站在裸色的沙石与沉蓝海面交接处的人影:“严在溪!!”
风吹得徐缓,海浪如绸一**涌起白色的线,潮水跳动着,无休止地跳动。
远处的礁石时而被水面淹没,时而又显出湿漉漉的石头,绿色的藻浮在上面,下方有斑斓的鱼群旋过。
“严在溪!”赵钱钱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身边,用力推了把严在溪瘦弱单薄的肩膀,他被推地趔趄了两步,踩着水花飞溅在脸上。
严在溪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皮,表情木然地注视着前方的平静海面:“钱姐,你怎么来了?”
“医院给我打电话说你不见了,我就猜你会来这里。”赵钱钱掏出手机给联系她的护士打电话。
“麻烦你了,”严在溪侧过脸,语气僵直:“钱姐。”
他身上还穿着医院深蓝色的衣服,几乎要和这片海融为一体,海风吹着衣摆,显出愈发瘦削的腰线。
赵钱钱几天没有去医院看他,愣了下:“在溪,你怎么又瘦了?好好吃饭了吗?”
严在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呆呆地望着前方。
赵钱钱下意识看了眼他肚子的位置,还有孕育时撑开肚皮未完全恢复的弧度。
“我可以出院了。”
很突然地,严在溪对她说。
赵钱钱顿了顿才反应过来,问道:“你准备去哪里?”
“非洲吧,”严在溪苍白的脸颊凹陷下久病的痕迹,“我想去看动物迁徙。”
赵钱钱欲言又止地看他:“去多久?”
严在溪说:“还不知道。”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段时间。
只有海风的声音穿梭着。
赵钱钱又看了他几眼,突然叹了口气,问:“你去暖房看过他吗?”
严在溪没有吭声,又过了一阵,在下一道海浪扑来,裹着他的脚踝想要拉着他走往深处时,才慢慢出声:“没有,也不打算去看。”
赵钱钱张合的嘴又抿住,她稍偏过脸,依靠在严在溪骨头突起的肩膀上。
风吹动她的裙摆,和严在溪身上的病服。
“钱姐,你有听过欧申纳斯和泰西丝的故事吗?”严在溪望着海面,缓声问。
“没有,”赵钱钱感觉海风吹得有些冷,裹紧身上的衣服,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什么故事?”
严在溪说:“欧申纳斯是大洋神,泰西斯是海之女神,他们是夫妻,也是创世的始祖神。”
“哦……”赵钱钱对这种西方神话并不感冒,干巴巴地接话:“然后呢?”
严在溪低转过脸,看了她一眼,又移了回去,他的表情介乎于像是在放空,又像是在想很多之间,声音很淡,也说得缓慢:“他们是姐弟,亲生姐弟。”
赵钱钱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她不知道要如何去接严在溪的话,把视线别开,看向面前辽阔的大海。
严在溪也看着那片海。
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在一只鸥鸟飞过太阳正心的时候,她突然问:“在溪,你还喜欢你哥吗?”
严在溪很轻地眨动眼睛:“不,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严怀山坐在床上,旁边放着一盏很小的灯,他用铅笔涂在空白日记的纸页上,黑炭中渐渐显出模糊又一笔一划空白凹陷的字迹——
哥哥,我爱你。
【Kilimanjaro登山记录】
D1
现在是乞力马扎罗当地时间12:24,Neol拿了我的护照去办登山许可,我坐在车上等他,已经能看到第一段山路必须穿过的丛林。
有一只猴子在敲我的车窗,很烦。
海拔记录:561米
D2
乞力马扎罗时间16:51
很多人都是组团来的,还随身带厨师,挺好玩,哈哈。
不过我不需要这些东西。
有一些人走在我们前面,刚才问了Neol,他说如果我想超过那些人,今晚可能不能睡个好觉了。
干!早知道去爬喜马拉雅,绝对没有这么多人。
海拔记录:2709米
血氧记录:98%
D3
当地时间凌晨过两分,Neol去拉屎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写什么。
总之,经过一下午艰苦奋战,赶超其他团队,不出意外我会是三天后第一个登顶的人。
刚刚回头看了眼,也有不少人赶夜路,探照灯三三两两开着,比星星看起来亮得多。
海拔记录:3513米
血氧记录:90%
D3
操!
半山腰什么鬼天气,突然下雨,滑了一跤。
头晕眼花听到Neol在前面鬼叫Jesus,没被摔死,先被他吵死。
D4
穿过丛林带,一下变得好荒凉,到处都是碎石和一些没见过的野花,Neol说他们当地管它叫forever lasting。
现在是乞力马扎罗时间11月26日清晨五点整。
被手疼醒,刚刚看了一眼,伤口发白,搞了点药上去,应该能撑到下山。
已经能看到山顶。
海拔记录:4121米
血氧记录:86%
D5
爬到一半头晕,被Neol强制原地休息。
被一队人超了,操!还在怀疑Neol是猴子派来的卧底。
海拔记录:4403米
血氧记录:83%
D5
那队人离我们休息的地方越来越远了,偷偷用了一下海明威的故事,给Neol讲西峰那具风干的花豹,试图说服他带我继续上路。
结果Neol让我看下面爬山的那些人,跟我说,这些人都是来找那头花豹的。
无语!这群人都是神经病吧,因为一句话就来爬山?
……我也是神经病。
好在Neol见我恢复得差不多,终于同意重新上路。
海拔记录:4534米
血氧记录:83%
D5
晚上21点23分,重新赶超所有人,成为有望第一个登顶的人。
累死爹了。
手疼,妈的。
见了那只豹子,死的也给它叫起来,非要问问它到底跑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做什么。
海拔记录:4999米
血氧记录:81%
D6
凌晨一点过三分,又在等Neol撒尿,这人怎么这么多屎尿屁?
快了,还有三个小时就到了。
应该能看到日出。
伤口又开始流血,早点爬上去早点了事。
海拔记录:5592米
血氧记录:79%
D6
4:15
累。
快了。
海拔记录:5800米
血氧记录:78%
D6
4:54
天是红的,和血一样。
海拔记录:5895米
血氧记录:76%
“R!R!慢一点!”Neol背着旅行袋,踩着一双磨破的鞋子,急忙朝前方的男人大叫。
“那只豹子呢?”严在溪踩着不厚的积雪,像踩着蛋糕上的糖霜,映着血红的朝阳不断地望。
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有股发咸的血味。
“没有豹子!”Neol赶上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腕。
“你说……什么?”
严在溪一旦停下,他的呼吸就变得困难,脸颊迅速胀得更红,天空在眼前扭曲,无数的黑纷纷扬扬地混入其中,将脚下的白雪搅散。
“从来没有人找到过什么豹子,那只是存在于故事里的花豹,”Neol眼疾手快地从包里拿出一瓶氧气,扣紧他口鼻,沉稳地出声:“深呼吸!呼气!吸气!”
他抓起严在溪的手腕,看了眼记录他血氧的手环,表情严肃:“River,你必须冷静下来,你的血氧浓度降得非常快,如果它在一小时内低于75%我将采取紧急措施。”
“什么*&@?”严在溪口齿不清地瞪圆了眼睛,他在非洲生活了三年,肤色汲取了麦田的健康,蜜色的脸颊衬得瞳色更深,也更加闪亮,里面有几分惊慌与焦躁。
Neol仍旧让他呼吸:“我会联系医疗机强制送你下山。”
严在溪先是摇头,随后立刻停下动作,用手比了个“ok”的手势,很快安静下来。
山顶很静,只有风声。
呼啸疾驰在结冰的黑色沟壑间,万物的声音都被遮盖,一同掩住了他的呼吸。
Neol站在严在溪的身边,扶着他走向更为开阔的山边,源源不断的风倒灌着涌进来。
天际的那轮太阳,炙热又刺眼。
离他们很近,又好像离他们很远。
太阳变得澄黄,就挂在天际,像花豹的右眼。
严在溪忍不住伸长手臂,抬得很高,露出衣袖下被晒得发黑的麦色肌肤。
阳光跳跃着闪烁在他脸上,严在溪面颊上细小的绒毛忽闪着发起光。
刺眼的光线让他本能地微微眯起眼睛,浓长的睫毛在冷风中轻轻颤抖。
在很漫长的安静中,严在溪想起他挑中Neol作为向导的原因。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冰雪覆盖的山风,海拔191710英尺。据说,是非洲最高峰。它的西峰在马赛语里被叫做“恩伽耶”,神之居所。
每年都有一些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登上这里,最终选择在登顶后一跃而下,永眠于神之居所。
Neol是这里唯一一个救下过一位自杀失败的登山者,还愿意带领有抑郁症病史登顶的向导。
其实,严在溪别无可选。
一个半小时后。
Neol再次查看严在溪手环的数值,确认他的血氧浓度在慢慢回升才稍稍放心。
“接下来,我会慢慢松开你的手,”Neol很认真地看着严在溪,他全然投入时,左眼的眼皮会比右眼提前眨一下,这是严在溪在这六天的时间里观察得出的结论。
Neol尝试松开拉着严在溪的手心:“记住你对我的承诺,River。”
严在溪稍稍偏转过脸,看着他的眼睛。
“不要从这里跳下去。”Neol看了下悬崖,又看回来,对他强调。
严在溪露出一个微笑,淡淡地点头。
Neol完全松开了手。
严在溪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动,他垂下眼皮,眺望着远方绿色的草原,一望无际,像一片没有尽头的、绿色的海。
那一刻,严在溪想到很多;下一刻,严在溪又什么都不想。
“Neol,”他的右手横挡在眉眼上方,遮住天光倾泻。
他的雪山向导看向这位亡命徒般的登山客,一脸疑惑。
“Neol,你说下面会有大象吗?我突然想起迁徙季快要结束了。”
严在溪语气很轻地问。
“这不好说。”
Neol耸了耸肩,拿出随身携带的迁徙表翻看了两眼,随后道:“你已经是熟练工了,River,在这里不是我们想看到什么,而取决于大自然,取决于这些动物让我们看到什么。”
“当然了,”Neol开了个玩笑,“还有你的运气。”
严在溪扭头朝他狡黠一笑:“我的运气倒是勉勉强强,不过今天是我的lucky day,所以说不定呢。”
“今天?”Neol先是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几秒后恍然大悟:“thanksgiving?”
严在溪仍旧笑:“happy thanksgiving,Neol.”
他们下山的路上,Neol才问:“River,感恩节对你很重要吗?”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严在溪才出声:“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在这天出生。”
或许是语气的缘故,Neol误以为是他的情人,笑了笑,道:“Happy birthday to her.”
“not her,Neol,”严在溪用颤了绷带的手心抹走嘴角漏掉的水珠,纱布中央殷红缓慢晕染,湿哒哒地贴上掌心裂开的口,“It's him. He's my brother.”
十二月三十一日,旧年的最后一天,嘉青市初雪。
严怀山拉开玻璃柜,挑出一对云母制的浅蓝袖口,头也不回地对出现在门口的管家说:“他又在闹什么脾气?”
管家微收了下巴,恭声答道:“晚宴的时间与小少爷平时的就寝时间冲突了。”
闻言,严怀山却没有任何表态,他只是转身走进衣帽间中层的抽屉里,拿出一条沉色暗纹的领带,又慢条斯理地系在领口,最后将一旁随手摆着的银戒重新戴上无名指,才回头走过去。
他目光很淡地看了眼管家,说:“知道了。”
随后,严怀山便上了楼。
自两年前严怀山从疗养院出院,重新回到辰昇任职后对工作的投入精力翻倍,远在市郊的金桂枋来去浪费太多时间,他便带着独子搬入了公司附近的一栋老式洋房。
严怀山没有直接进房间,只是站在门前,看着背对房门,正在桌前端坐的一个稍圆润的背影,语气冰冷地叫道:“严?汌。”
粉肉球一样的男孩儿轻轻颤了下,合上面前的科学书,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粉白柔软,却面无表情的一张肉脸,同父亲的神情如出一辙。
“爸爸,”严?汌仍残留奶音地叫他,短眉毛因认真而用力,一边稍高,他一板一眼地说:“如果我得不到足够的睡眠,就不会长高。”
严怀山丝毫没有被他的理由打动,说:“今天是太爷爷九十岁生辰宴,你必须要去。”
“爷爷会去吗?”
严怀山看了他一眼:“会。”
严?汌虽然乖乖从椅子上站起来,朝他走来,但伸出短胳膊用小手握住严怀山三根手指的时候,还是严肃地抿了下粉嘴巴,说:“但是爷爷不喜欢我。”
“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情,”严怀山把手从儿子温度稍高的手心里抽出来,动作流畅地弯腰,径直把严?汌从地上抱进怀里。
严?汌没有挣扎,两条细眉毛用力蹙在一起时看起来挂着一丝淡淡的愁苦,他安静又熟练地将胳膊环在父亲脖颈,短手指因用力抓紧而变成包子拳,把严怀山熨得平直的衣服抓皱。
快要下车的时候,严怀山突然听到一旁坐在安全椅上的儿子问:“妈妈会来吗?”
他顿了一下,不过很短暂。
严怀山脸上的表情十分漠然:“不会。”
严?汌很平静地从小鼻尖里发出一声单音,继续保持着空无表情的脸蛋看着窗外车来人往的酒店大门,好像无论父亲如何回答,都不会让他感到伤心或开心。
严怀山先一步下车,门前等着的泊车童正要打开严?汌一侧的车门,被他拒绝。
车门被严怀山亲手拉开,他垂下眼睛看到儿子已经自行解开了儿童安全座椅的安全带,仰着肉乎乎的软脸颊,黑潼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严?汌今天穿了短西服,两条短腿露在外面垂下去,像半截白色的藕。
比起乖,用冷漠来形容严?汌来得更确切。
严怀山自然地朝他递出一只宽厚的手掌,儿子将绵软的小手轻搭上他手心,从安全椅上跳出来,地面发出“咚”地一声轻响,犹如一只小猪落地。
严老先生回国前被他的主治医生下了最后通牒,恐怕这次回来就要叶落归根。因此他九十生辰办得很大,来了不少政要富商。
与其说是场生日宴,倒更像是一场交谊晚会。
晚宴刚刚开场,年事已大的主角仍在酒店楼上的套房休息。不过他们消息来得灵通,严怀山牵着严?汌前脚进去,后脚就被父亲身边的管家叫住。
Alen一眼先从人群中认出大少爷身边鼓着张圆脸家,像生气河豚一样做出大人脸的孙少爷,才和蔼笑着朝他们走来。
严怀山的脚步顿住,微垂眼看他。
Alen说:“大少爷,老爷叫我带您上去,老爷子刚睡醒。”
他又抬手招来不远处的保镖,神情倒不尴尬,只是向严怀山示意:“他会暂时带着孙少爷的。”
严左行对这个亲孙的厌恶几乎人尽皆知,不过外人大多只以为是严怀山找了来历不明的女人又未婚生下并不让家人满意的孩子,却只有当年目睹严在溪挺着肚皮倒在血水里被紧急送医的几个人才知道严左行真正讨厌这个长孙的原因。
“不用。”严怀山抬了下手,放在严?汌肩头,态度很强硬地看着他。
严怀山一向把儿子保护得很牢,在洋房周围安排了五个保镖例行排查,就连严家人都没有见过严?汌几面。
Alen和他僵持了一会儿,到脸上的笑肌开始抽动,才败下阵来,低头道:“我带您上去。”
电梯里,严?汌动作很轻地扯了下严怀山的手指,问:“爸爸,我们要去哪里?”
“去看太爷爷,”严怀山说。
严?汌没有继续追问的打算。
在他的眼里,他问了,爸爸也回答了,那么他们的对话就完美地结束了,不需要再有任何多余的沟通。
当年严在溪生下兄长长子的事情只有严家几个人知道,其余不相干的人都被暗中封口或处理了。
老爷子那边瞒得很好,他一直以为严?汌是孙子不慎和某个酒家女弄出来的,对严?汌不算上心,但人老了,有了重孙也会念叨两句。
他前段时间回国时就跟严左行提过让严怀山把孩子带回家看看,但严左行寻了借口躲过去,没成想这次还是被严怀山带来了生日宴。
严左行拉开门的时候笑容僵在脸上,他的目光先是在严怀山脸上停了一秒,又缓缓向下,和正仰起小脸面无表情看他的严?汌对视,眼瞳猛然一缩,冷不丁抬头瞪了严怀山一眼。
他扭头先看了眼卧室的方向,意识到还有一段距离,皮笑肉不笑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疯了吧?”
“来了吗?”里面传来佣人的声音,紧跟着有个佣人跑出来,看到严怀山和他牵着的小孩,顿了顿,才道:“老爷子在催了。”
房里忽然传出隐约的大笑,老爷子或许是笑得太开心,连连咳嗽起来,一道熟悉的人声赶忙叫他,爷爷,您可悠着点。
严左行脸色更加难看,严怀山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拉着严?汌穿过父亲身旁走了进去。
在穿过长廊走进爷爷的卧室前,严左行忽地加快脚步,经过严怀山身边时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老三回来了,你最好心里有数。”
严在溪身旁穿着热裤,欧洲面孔的女人揽着他的手臂,她不会说中文,正在用英文和老爷子沟通。
老爷子瘦得不像话,手上吊了很大一袋透明液体,但精气神儿很好,笑眯眯地问她是如何与小孙子相识。
被严在溪称作Alice的女人和他聊得热火朝天。
严怀山牵着儿子进来的时候,正听到她同老爷子说到两人因缘际会的碰面。
严在溪像是有点羞涩,笑着看了Alice一眼,但没有阻止她说下去。
Alice讲话的肢体语言很多,幅度也大,惹得全屋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我与R在Safari的观兽车上相识,那时候他就坐在我前面,车上所有的人都在用相机记录动物迁徙壮观的场面,唯独他没有打开相机,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我感到好奇,去问他原因,您猜他对说什么?”
老爷子接连猜了几次,Alice都摇头否认。
第四次的时候,Alice吊足了众人胃口,才道:“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听不懂法语’。第二句是英文,我记得很清楚,‘不好意思美丽的女士,请你离我远一点,我要吐了’。”
Alice说着,大笑后朝严在溪挤了挤眼睛,更亲密地拉近他的手,因为情绪激动稍稍用了力气,严里。
她是很典型的美式甜心,笑容很甜,动作语气间都洋溢着热情。
表层来看,与严在溪很像,一旁的舅母夸了几句他们好般配。
“说完那句话,他就吐在我面前了。”Alice说:“后面他就在座位上躺了全程。”
“我一开始还以为R是那种传统东方的安静美男子,”她用琥珀色的眼睛看了严在溪一眼,“没想到只是因为车子太颠了。”
Alice说完似乎想到那时的画面,忍不住看着严在溪又笑了,严在溪也跟着觉得好笑,老爷子许久不见这么活泼的女孩子,也被逗笑,不过紧跟着又咳嗽起来。
屋里人不算多,但因为Alice和严在溪源源不断分享非洲见闻的声音
严怀山面无表情地走到Alice身后,出声冷漠:“爷爷。”
其余人先前没注意到他们进来,此刻冷不丁一齐回头,看向严怀山的方向。
文铃脸色变得很明显,她牵着小女儿的手在看到严怀山身后露出半张面孔的男孩时猛然掐紧。
女儿嘟起粉色的嘴巴,从母亲手里挣脱,娇声娇气地说:“妈咪,你抓痛我了。”
她们这头的动静让老爷子看着严怀山的视线分过来,在接触到文铃霎时苍白的脸色前,儿媳弯下了腰去哄孩子。
老爷子这才把视线又转了回来,笑容渐渐回笼,他脸上没有多少肉了,骨架撑起仅剩的皮肉,沟壑尽显,眼眶凹得更深,眼皮软塌塌地压下来,不笑的时候有种天然的威慑。
老爷子对待几个孙子、孙女的态度不同得过于明显。
在严在溪这里,他露出顽童似的大笑,只是因为没有人会对严在溪抱有任何过高的期待,他只是严在溪的爷爷。
但严怀山与弟弟却截然相反,爷爷几乎很少对他表示过满意或表达赞扬。
老爷子对谁最严苛,往往便是这些流着相似血液的竞争者中最不容忽视的、被投以最高期待的、劲敌。
这让屋里同严怀山平辈的人忍不住冷下目光投向他。
“来啦,”老爷子握拳咳了一声,让人把他扶坐得更高,坐起来喝水润喉。
严怀山的目光却从老爷子身上移开,很短暂地迈过Alice,落在严在溪身上。
严在溪没有看他,正全神贯注地听Alice拉着他说之后的旅行计划。
他嘴唇微微翘起一些弧度,不时给Alice提出几个适合的地方,看起来很认真。
严在溪认真的时候会异常专注,偶尔会习惯性舔一下那颗尖尖的白色虎牙。Alice和他聊得开心,亲了一下严在溪的侧脸。
严在溪表现地自然,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好像Alice已经亲吻他很多遍。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道低沉又平静的男声突兀地穿插在两人低密私语的对话中,Alice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本能地回头看着走到身后的男人。
严在溪保持着低头听Alice讲话的姿势,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严怀山的问题,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
严怀山问完这个问题就不再出声。
房间忽然变得很安静。
严左行和文铃陪在小女儿左右,尽量装出自然的样子在聊天,但听到长子出声,还是没能维持表面的平常,齐齐抬头看向两个儿子的方向。
他们夫妻的动静不大,但反应古怪,让其余人也眉心一皱,纷纷跟着看过去。
老爷子喝完了水,用手帕沾走嘴唇上的水珠,目光先看向长孙。
但严怀山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弟弟,严在溪却不看他。
严怀山看他的时候表情太过平静,深沉到给人一种无法打破的专注的错觉,但他寻常的外表下,空垂在身旁的两只手却稍稍用力,手背浮起明显的青筋,像是一只草原上无处掩藏,屏气凝神地盯紧近在咫尺的猎物的黑豹。
老爷子又看了眼这个好像从来都长不大的顽皮的小孙子,成竹于胸地点破:“哥俩吵架了?”
严在溪先一步顶着严怀山仍旧不从他脸上移走的视线抬头,他咧嘴对着爷爷笑了一下:“没,爷爷,我哥怎么会跟我吵架?他才不干这么幼稚的事情。”
他一边笑着说,一边转过身,笑容消失了,定定地看向严怀山的方向。
严在溪顿了几秒的时间,动了下嘴唇,说得很慢:“哥,好久不见。早晨刚落地,特意回来参加爷爷寿宴的,就没来急得跟你说。”
没由来的,他晃了下神,想到好像在很久之前也对严怀山说过久别重逢的问候。
但那时候他的心情是什么样呢?
严在溪有点想不起来了。
严在溪心里的起伏比预想中的大,话还没说完,便忙不迭垂下眼睛去寻Alice的手,和她做了指甲的手紧握。
牵到Alice的手,严在溪好像才稍安心了一些,他重新勾起笑容,抬眼看着严怀山:“顺便带Alice来玩一段时间。”
三年里,许多次他想象中的严怀山,怒的、微微笑着的、平静的、漠然的,在真正的严怀山面前,霎时化作打旋儿的尘埃。
严怀山的神情还是没有变,不过唇角多了一条细纹,他右眼下的那颗痣好像淡了一点,又好像没有。
现实与回忆还是有细微的差异,让严在溪突然有点分不清站在他面前的究竟是哪一面的兄长。
严在溪移开了视线,但严怀山还是看着他,所以房里没有第三个人打破这股诡异的寂静。
严在溪微微垂下眼,他看到地板上的大理石切割分块而凹陷的缝隙,里面有一些黑色的、经年累月积攒的灰尘。
如果拿肥皂水能把它冲干净吗?
严在溪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他开始思考清洁酒店地板缝隙的九十九种可能性。
“会留多久?”
严怀山很突然地问。
严在溪的身体有一次十分明显的抖动,他抬头的时候,看到不远处站着的文铃正面色惨白地死死咬住嘴唇盯着自己,陪在她身旁的父亲也阴沉着面孔,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兄弟二人不知何时会结束的对话。
严在溪勉强地冲严怀山笑了一下:“不久,半个月左右。”
“不过在嘉青只留三天,我打算带Alice去更北边一点的城市。”他说完,自然地看了Alice一眼,朝她温柔地笑了笑。
Alice听不懂中文,不明所以地看了严在溪一眼,又看了下这个不知身份的男人,小声凑在严在溪耳边问他的身份。
严在溪又转过身去沉浸在和她亲密的对话中去。
“孩子带来了?”老爷子在这场不知是否结束的对话中倏地出声,他朝严怀山身后偶尔露出的白软的脸颊看去。
“嗯,”严怀山的视线回过来,垂下脸看了下身后的独子,让他走到前面来,语气沉静寻常地说:“这是太爷爷。”
老爷子回国前就不停念叨着重孙,几个陪在他身边一起回来的儿子与孙子女都知道孩子会同严怀山一同来。
只有严左行、文铃与严在溪并不知情。
几乎是在那声很小的脚步声从严怀山身后响起的同时间,严在溪的眼瞳极为明显地震动,猛然收缩了一下,在视线跟着声音转动时,冷不丁又垂下去。
严怀山站在他的左边,严在溪动作很大地往右边靠了一下,仿佛很抗拒的动作,惹得几个人看了他一眼。
一张稚嫩苍白的小肉脸走到众人面前来,他的乳牙刚刚长齐,露出来的并不完全,说话的时候闪出很短的一截,像雨后被打落几片外衣的嫩笋。
“太爷爷好。”严?汌说话的声音没有很多顿挫,听起来就冷冰冰的。
但生硬的语气从这幅软乎乎的面孔里出来,反倒惹得老爷子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亲切地从床上放下去一只手,连连招着让他过去。
严?汌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肉乎乎的白脸颊鼓着,稍稍皱了短短的眉毛,对老爷子说:“太爷爷,我不是nico,你不能这么叫我过去。”
听到熟悉的名字,严在溪再也克制不住,不可置信地看了过去,视野中纳入了一张很白,看起来像手指轻轻按上去就会凹陷下一个小坑的侧脸,他像被烫到,飞速地把视线移开了。
老爷子笑得眯起眼睛,看起来和蔼可亲地问他:“nico是谁呀?”
严?汌认真地回答:“是我的小狗。”
他竖了下短胖的小手指,但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所以要翘的三根手指变成了四根,严?汌一板一眼地说:“今年三岁了。”
严在溪心里一空,又觉得明知他的狗已经死了,还要去期待的自己有点可笑。
Alice被小孩可爱得跳脚,即便她听不懂男孩在说什么,还是忍不住抱紧严在溪的胳膊,在他耳边直说“so cute!”。
老爷子对待小孩的耐心十足,重新把严?汌“请”到床前,伸手摸他绵软的脸颊。
几位女性长辈也看得心软,忍不住靠近,将严?汌围了进去。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问着,严?汌回答时所有人又会安静下来,听他用不大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回答。
但他不能同时处理很多个大人对他的提问,便提出:“如果每一个都一起问我,我只有一张嘴巴,我会坏掉。”
他们齐齐笑起来,答应严?汌下次会依照顺序来问他。
他像个严格执行指令的小机器人,没有感情流动地回答每一个问题,从不落下。
明明房间里那么嘈杂,但严在溪还是能把小孩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捕获。
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沉重,多待一秒都要喘不上气。
严在溪猛然吸了口气,将手臂从Alice怀中抽出,匆忙地对她说:“我要去一下卫生间。”
还不等Alice回答,他便头也不回地快步夺门而出。
严怀山看着儿子的方向,在严在溪出门时自然地回头看了一眼,而后转身朝门外走去。
“站住。”他的手臂被陡然握住,严左行的力气很大,握着长子小臂的虎口都开始发红。
严怀山无事发生地问:“爸,怎么了?”
严左行不敢大声,恨得咬牙切齿地瞪向他:“不准过去。”
文铃牵着女儿走过来了,严怀山的最小的妹妹比他的儿子只早了三个月降世,她还含着一颗青苹果味的棒棒糖,不谙世事地躲在母亲身边撒娇。
“怀山……”文铃眼眶很红,她怕让老爷子察觉到异样,强忍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幅度很轻却重地对严怀山摇头:“不要去……”
“妈。”
严怀山低了下下巴,转过头来看她的时候,两侧额角垂下的碎发动了一下,露出太阳穴两侧留下很浅的痕迹。
他很淡地露出轻微的笑容:“我只是去接个电话,秘书打来的,可能是公司那边有急事。”
严怀山说着,从裤袋里拿出滋滋震动的手机,亮起的显示屏上来电备注了四个字——
蒋诚秘书
“你们一家四口凑在一起说什么悄悄话?”严左行大哥的夫人笑着走过来,温和地问。
抓着严怀山手臂的手突然收紧,他抬了抬下巴,看向父亲咬牙的脸。
严左行蓦然松开了手,在文铃还未来得及擦掉眼泪时,先一步转身对上嫂子的视线:“太久没看到怀山了,阿文有些失态。”
文铃慌忙垂下眼皮,抬手沾走眼角渗出的泪水,勉强地转过身微笑:“我有两年没回来看看怀山了。”
大嫂柔声安慰她:“我也有好久没见我家那个了,她在外面野得很。”
他们三人低声交谈起来。
严怀山问候了一下大伯母,便抬起手机贴在耳边,对他们说:“失陪,我接一下秘书的电话,您先聊。”
大伯母挽住文铃的手臂,体谅地冲他摇了摇手,道:“你去忙你的,我和你妈妈也好一阵子没见过了。”
严左行被她身后跟来的大哥拉走,似乎是要商谈集团的事情,他不死心地瞪了下严怀山的方向,被长子移开了视线。
严怀山接通电话,走向门外的时候问:“什么事?”
他顺手关上房门,把屋内的嘈杂阻隔在一扇沉色的木门后。
严怀山在门外几步的地方停下脚步,他脸上的神情依旧很淡,习惯性抿起的嘴角平直,没有弧度。
视线在酒店套房的客厅缓缓扫过去,除了角落站着的佣人外没有严在溪的身影。
“好了,”严怀山径直朝一个佣人的方向走去,他边走,边挂断了电话。
手机的屏幕闪烁起莹蓝的光泽,通话的界面在按下挂断后跳跃着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短信发送成功的页面——
【打我电话】
严怀山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垂下眼皮和佣人对上目光:“人呢?”
佣人想到方才几乎称得上夺门而出的严在溪,抬起手臂指了下套房露天阳台的位置:“出去了。”
严怀山顺着他指向的位置看了一眼,迈步缓缓走了过去,在他推开阳台的玻璃门前,没有回头地停在原地,对客厅里守着的佣人说:“如果有人问,就说我出去了。”
他说话的语调并不大,但却异常低沉且明晰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
“知道了,少爷。”房内站着的佣人齐齐应答。
老爷子过寿的酒店选在嘉青市中心最高的楼内,高层套房能够把江景全然纳入眼底。
微凉的风吹着,有一些淡白色的烟雾从严在溪发红的嘴唇流逸,随风散去。
他两只手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一只耷拉下去,另一只竖起手肘撑在铁杆上,解扣的袖口垂下去,小臂薄覆的肌肉瘦削地攀升,一根突起明显的筋骨没入骨结修长的五指。
有两根手指的缝隙间不算用力地轻夹着一根燃烧了一小半的香烟。
这间套房正是以纵览城市全貌的阳台景观被挂上高出普通套房三倍的价格,阳台大得出奇。严怀山关上玻璃门的时候下意识看了眼严在溪的方向,发现他正盯着脚下远方的建筑出神,并未察觉旁人的出现。
“晒黑了。”
“你——”
严在溪被吓得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他心脏几乎是漏跳了一拍,稍缓过来后,咚咚加速跳动起来,闷得他异常难受。
“嗯?”严怀山好像全然没有意识到什么,他面无表情地将西装下鼓起肌肉曲线的两条手臂撑在严在溪身前的扶手上,稍低下了脸,鼻尖蹭过严在溪头顶柔软的黑发,感到一些细密的痒。
严在溪不敢动弹,他夹着烟的手指倏然用力,手背绷起青色的血管,目光凝聚在手旁压下来的两只手,冷下面孔:“让开。”
严怀山却没有挪开手,保持着环抱他的姿势,两人间隔着半拳的距离,他往严在溪的脊背又贴近了半步。
严在溪咬着牙,被迫朝栏杆靠得更近了一些。
两人的个子都很高,栏杆只到严在溪腰下一点的高度,他在严怀山的逼近下不得不完全将身体贴上完全透明的栏杆。
严在溪垂下的视线胡乱动着,余光慌乱地以九十度垂直的角度对上刀削般耸立而上的蓝色楼体。
楼下的所有东西都缩得很小,灰色的水泥大地晃动着,拔地而起的幽绿树木也变得模糊,有一种自地心升起的力量,旋涡般拉着他的大脑,诱使着严在溪一跃而下。
他的心脏持续、持续地用力跳动着,就像要跳出心室,刺破喉管,灼烧口腔,磨碎牙齿,顶开唇舌。
“小溪,你的心脏跳得好快,是因为高地效应产生的危机意识吗?”严怀山平稳的呼吸就萦在严在溪耳畔,他的声音听起来同样沉稳且平淡。
严怀山一只手从栏杆上松开,抬起来,隔着柔软的布料放上严在溪心脏的位置。
严在溪的生存本能驱使他伸手,牢牢抓住他留在栏杆上的另一只手臂,稍稍转过脸,看到严怀山冷静的脸上锋锐的唇角开始张合:“还是因为我呢?”
严在溪闭起眼睛,不敢继续盯着令人眩晕的地面。他死死握着严怀山的手臂,身体的重心忍不住向后,靠上一个宽厚温热的胸膛。
严怀山的怀抱像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沉重又密不可分地把严在溪容纳进去。
严在溪的呼吸有些急促,他努力控制着,回答严怀山的问题:“肯尼亚太热了,晒,晒黑了。”
严怀山单手将他拥入胸怀,目光却平静地望向远方天色晦暗的云层,淡声问:“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他问着,视线极为缓慢地垂了下去,焦点聚集在严在溪指尖被夹得弯曲,但仍旧顽强燃烧着的烟蒂。
他压得更紧了些,严在溪的腰顶上坚硬的栏杆边缘,隔着衣服都被硌得生疼。
“不,”严在溪修剪整齐的指甲扣进严怀山手腕的皮肤,留下白色的痕迹,他脸色苍白地绷直脖颈,努力回答:“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严怀山在他耳后,很轻地笑了一下,重复严在溪的回答,随后快速且冷酷地道:“戒掉,很难闻,对身体也不好。”
“操!你他妈少管我!啊——”严在溪忍无可忍地闭着眼睛低斥。
严怀山猛然拧住严在溪一条胳膊,用力把他朝栏杆外压下去,两人身体的大半重心已经完全悬空在垂直离地三百多米的高楼外侧,他微微转过脸,嘴唇擦碰过严在溪被风吹起的发丝。
严怀山的声音很平静:“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我是怎么教你的?”
地心引力的无力感让严在溪丝毫不敢动弹,他被严怀山抓着唯一可以自救的手,崩溃地大叫:“哥!!!”
“还跳吗?”
严怀山贴在他身后,每一个字都居高临下地砸下来。
“不跳了!不跳了!”严在溪用尽全身力气顶着他的怀抱往后缩去,试图逃离这种恐怖到令人窒息的坠落感。
严怀山手下严在溪的小臂在不断颤抖着,他静静扫视着弟弟因恐惧而扭曲的漂亮的脸颊,一字一句说得很轻也很慢:“三年前,哥想到你可能会跳下去,但没想到你真的会跳。”
他做好了严在溪可能会跳楼的所有准备,可偏偏,却最不想亲眼看到严在溪选择用死来了结一切。
这两者有很大的区别。
严在溪用自己的生命震慑了严怀山整整三年,他在非洲躲了整整三年,他想要忘掉那些东西,他想要把早已扭曲的轨道回正。
哥哥是他最不能毁掉的人,是他最不可触碰的人,是他最不想恨的人,是他最爱的人。
压在身后的力气陡然一松。
严在溪的身体因惯性向后倒去,他猛然摇摆着四肢,有些滑稽地稳住身躯。
严怀山站在一旁,表情冷漠地正垂下眼睫整理弄皱的西装。
严在溪后怕地喘气,他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和严怀山对视。
“这三年过得怎么样?”严怀山语气稍放松了一些,自然地问他,好像普通兄弟间再普通不过的对话。
严在溪心有余悸地往墙壁的方向又走了几步,试图远离那排透明的栏杆。听到严怀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语气,呼了口气,抚走额前的碎发,答道:“还可以,跟着一些基金会做了点公益活动,又线上修了第二个学位。”
“还拍照吗?”严怀山问。
严在溪稍稍缓过来了,抬起头对上他偶尔抬起的沉稳视线,在其中缓慢摇头:“不了。”
“画画呢?”
“也没有。”
严怀山拍打着西装上褶皱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看向严在溪,露出很淡的微笑:“学的什么?”
严在溪回答的嘴唇张合了一下,声音不算流畅地发出:“企业管理。”
严怀山重新抚平身上最后一处皱点,直起身微垂下脸,看着严在溪清澈的眼睛,他眼角挑起轻微的弧度,出现很淡的细纹:“挺好的,可以来公司帮哥分担一些。”
“不——”严在溪脱口而出,但又稍停了一秒,才说:“我不打算去辰昇。”
严怀山在严在溪的视野中靠近了,严在溪下意识向后退了很小的一步,但赶不上严怀山靠近的步伐。
严怀山抬手替他捋走鬓角的碎发,脸上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看你的想法。”
两人安静地看着彼此。
严在溪无措地舔了下嘴唇,不知道如何继续对话:“哥,我先走——”
他正说着打算朝门口走去,视线内撞入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
严?汌不知何时同佣人一起进来了,毫无阻隔地和严在溪对上黑白分明的眼瞳。
严在溪的眼球剧烈颤抖起来,他游移着目光,好似面前站着一堵透明的反射墙,让目光无处安放。
严怀山的反应很寻常,冷漠地走过去,看向佣人。
佣人率先开口解释:“小少爷在找您。”
严?汌从她手里挣脱被牵着的肉手,踩着短短的小腿,走到父亲眼前,高高后仰起软白的脸:“是妈妈。”
严怀山垂下沉色的眼睛漠然地看了他一段时间,没有否认,但是也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
严?汌的耐心仿佛一下变得很小,他闭合了一下柔软的小嘴巴,似乎是在犹豫。
过了好一会儿,在严在溪要迈动脚步穿过他们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前,孩子比他更快一步地走了过来。
严在溪垂下去的眼睛瞪得大了一点,鼻腔发出粗重的喘息,面色一下变得煞白。他攥紧垂着的手,指甲死死扣进掌心里,那股并不强烈的痛感从指根蔓延上去,随着皮肤下细小的神经没入隐隐作痛的小腹。
他第一句话的声音很小:“别过来……”
严?汌靠近他的脚步却没有停,他走路时脸颊上仍残留的婴儿肥会有节奏地弹跳,微微泛出粉红的颜色。
“别过来。”
严在溪往后退了一步。
“是妈妈吗?”严?汌用稚嫩却冷漠的声音问他。
但最后一个字翘起了不高的小尾巴,听得出他此刻喜悦的心情。
严?汌停在严在溪眼前,他肉乎乎的小手摸向口袋,握出白馒头一样的小拳头,放在严在溪可以看到的地方,缓缓地打开。
蝴蝶的翅膀已经碎了,淡黄色的黏液从撕裂的肢体中渗出,闪烁的细粉粘在他白嫩的指缝间,在露出云层的阳光下,反射出绚丽的光泽。
严在溪眼瞳一下收缩,他抬起眼,对上严?汌天真的眼睛。
严?汌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笋一样的小牙露显了出来。
他的笑容稍纵即逝,严?汌低下头,把视线落在掌心破碎的蝴蝶上,目光分外沉静,看着蝴蝶,却是在对严在溪说。
“很漂亮吧,是送给妈妈的礼物。”
严在溪看到十二岁时,注视着何琼尸体的严怀山。
看到他爱上兄长,造出的罪与轭的腐烂之果。
“你说的那张照片我拿到了。”严怀山忽地出声。
严在溪反应有些慢,连余光也不敢晃,躲着眼下近在咫尺的那一小点人影,迟疑地看向他。
严怀山语气很寻常,一如既往地沉且静:“你走的时候没有拿手机,我接到了你学妹的电话。摄影比赛的事情三年前就处理好了,证书放在金桂枋,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回去拿走,在三楼书房的书架上。”
他说完没停几秒,像是明白严在溪不愿和家人接触的尴尬,又说:“爸妈这三年都在英国,二姐在美国,金桂枋没有人住,你随时可以回去。”
“哥,你——你们现在不住那边吗?”严在溪的问题总是抓不住重点,就好像这个问题比他迟来了三年的清白更加重要,让严怀山看他看得久了一点。
阳台的风中有股很淡的皂粉的味道,是身后佣人身上沾着的,她可能是穿了刚刚晒干的制服。
这个味道很熟悉,让严怀山想起严在溪长大的那间福利院的气味。
他去的时候总是晴天,而严在溪总被罚,通往严在溪被关的“小黑屋”上又总要穿过一小片草坪,草坪上生长着几颗桐树,有四根交错的废旧电线绕树横悬,每次严怀山去找严在溪的时候总会穿过这四根被当做晾衣绳的电线,电线上总挂满一排飞扬着皂粉味道的衣服,无一例外。
有过一次,严怀山穿过那些随风飘扬的小衣服时,他在想,哪一件会是弟弟的。
严怀山的面孔上稍柔软了,他淡淡笑了一下,回答弟弟:“我和他单独住在外面。”
他没有跟严在溪强调儿子的名字。
如果严在溪想记,他总会记住,如果严在溪不想,无论要说多少次,他都不会记在心里。
“好……”
严在溪神色不明地呆呆点头,但身体还很僵硬,对方才严怀山的行为仍旧心有余悸。
严怀山适时地出声:“不是说要把那副画送给哥吗?”
严在溪刚刚移开的视线又猛然对上严怀山的眼睛,他们离得不算远,严在溪能看清他眼瞳上的蓝色。
这张照片拍下的是一副足以媲美实景的画,画的是一片蓝色的海。
不过海在地下,有一座褐色的岛屿将它完全覆盖了,岛上有青茬般冒芽的草坪,一条蜿蜒向上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和一栋墙壁是白色,屋顶是很淡很淡的黄色。
屋前立有一块很高的牌子,上面写着Land’s End,天涯海角。
哈苏大赛的第一条规则写着:参赛作品必须真实存在。
但严在溪的画全部基于幻想,所以那张迟来三年的证书也不过是泡沫崩裂后的余珠。
“哥……你要……”严在溪花了几分钟,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垂在身旁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大脑几乎停摆:“结婚了吗?”
“还在和对方接触。”
严怀山笔直地看着他,嘴唇上翘起很淡的弧度:“但过段时间大概会定下来。这次不会有意外了。”
真的吗?
“真——”
严在溪及时抿住嘴。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自己所期待的结局。
如果他还恨严怀山,严在溪此刻应当喜悦;如果他还爱着他哥,严在溪应该感到痛苦。
但他没有任何想法。
一丁点儿也没有。
严在溪只是隔了一段距离,看着严怀山的眼睛,严怀山也看着他。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
严在溪想到三年前在那片建筑工地上,对他说完最后的那句话——
“哥放过你了。”
他又试图去回忆三年前他对严怀山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三年里,严在溪试图忘记很多事情,他开始真正地吃药试图拯救岌岌可危的自己,严在溪的脑袋不那么好用了,他的大脑在药物作用下模糊了很多记忆。
以至于短短的五个字,让严在溪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渐渐想起——
“我不爱你了。”
“哥。”
严在溪在长时间的愣神中出声,他缓缓冲严怀山露出一个笨拙的、夸张的、天真到有如孩童般的笑容:“恭喜你啊。”
严怀山在弟弟的视线里很轻地眨了下眼皮,淡声说:“哥欠你一句道歉。”
严在溪的笑容僵在脸上。
“小溪,”严怀山释然地发出一声低缓的叹息:“对不起。”
从小到大,严在溪从未见他哥跟谁认错,他哥也从不会出错。所以严在溪自小便认为,他哥就是他的天规,他哥是他的地律,他哥说东他不会往西。
就连严在溪不被任何人在意的命都是严怀山捡来,一点点擦干净的,如果他哥让他死,他也不可能活着。
可是现在严怀山说他错了。
严在溪觉得自己应该问一问,严怀山是觉得…………………………?又或者是,爱他错了?
还是说,全都错了?
或许是严在溪有很久都没有发出声音。
严怀山的目光从他脸上平淡地移到儿子身上去,道:“严?汌,我们要走了。”
严?汌可能意识到什么,安安静静地仰起细嫩的脸颊,看了严在溪一眼。
严在溪没有挽留他的意思。
严?汌有些粉红的脸蛋上表情寡淡,他转身朝父亲的方向走去。
严怀山半垂了视线在他身上,在严?汌靠近时稍稍抬起手臂,还没有他半掌大的小手搭上去。
严怀山牵着他迈步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掌心里握着的柔软的小手停了一下,他侧过身垂眸去看看。
严?汌站在原地,脸上的神情很空白,短暂地回头又看了不远处的严在溪一眼。
风很轻地吹着,那个被爸爸称为母亲的男人还站在那个地方。
母亲和父亲的眼睛很像,正沉默地垂下来。
严?汌仰起肉又软的脸颊看他,眼珠发黑,所有的光线都聚集在里面,像刚洗过的葡萄。
严在溪眼神里还留有几分无措,他茫然地又看了下严怀山离开的方向,已经不见踪影。
搭在掌心里的小手热度很高,手心中有微微发湿的潮气,源源不断地涌向严在溪的手指。
“你,”严在溪嗓子发干,他极为缓慢地把视线垂下去,贴上严?汌五官柔软的弧度,他张了下嘴唇尝试开口:“你累吗?”
严?汌看了他一段时间,在严在溪忍不住要移开目光的时候,很乖地摇头。
严在溪如坐针毡地拳了下手指,左右张望着空闲的侍从想找人帮他带一下孩子。
“你可以抱我一下吗?”严?汌突然对严在溪说。
严在溪没有反应过来,低下头看着他:“什么?”
“我想要你抱我一下。”严?汌又对着他动了动粉色的软嘴唇。
他的睫毛很长,随着不算频繁的眨动上下忽扇,能从脸上明显地看出严怀山的影子,不过嘴角与严怀山眼角垂下的纹路不算完全一样,严?汌抿起的嘴唇要更上挑一些。如果此时有人更仔细地对着严在溪与他端详,会得出这叔侄二人的嘴巴要更相似的结论。
严在溪没有拒绝他,但是也没有立刻同意。
等到严?汌盯着他看了足足一分钟后,他才露出一些勉为其难的表情弯下腰去。
宴会厅进来了更多的客人,他们站在离大门很近的位置,进来的人基本都会看过来一眼。
严?汌先一步展开绵软,藕节似的白胳膊,大眼睛忽闪眨着,仿佛玻璃货架里展示的瓷偶。
严在溪张开细长的手臂,动作有些僵硬地隔着布料环过软肚皮,揽住严?汌散发热气的后背,一把将他从地上抱进怀里。
严?汌比他想象中要重得多,浑身的软肉也更绵,抱紧怀里的时候小屁股上的肉也轻轻颤了下,让严在溪情不自禁又捏了捏。
严?汌的短手臂顺势环住严在溪脖颈,他轻微塌陷的胸膛贴在严在溪胸口更上方一些的位置。小孩的体温比成人要高一些,严在溪又是个极度怕热的人,在非洲待了将近四年都没有治好,贴着小孩的胸腔上方的皮肤已经开始微微发汗。
严在溪掌心下贴着小孩的脊背,他能感觉到严?汌后脊的衣服有点被汗水打湿。想了一下,严在溪对他说:“你身上好热。”
小孩不讲话,乖乖地被抱在严在溪怀里。
会场顶上的灯光忽地暗下来,嘈杂的交谈声不约而同静下去了。
严在溪还是有点紧张地抱着严?汌转身看着一束聚光灯亮起的地方。
老爷子的名字已经出现在大屏上,场下稀稀拉拉地有一些掌声响起来,紧跟着在老爷子被严怀山搀扶着露面时,轰然变大。
看到严怀山出现的时候,严在溪的眼瞳忽地收缩了一下,明白过来,老爷子坚持要在此时大办寿宴的原因,是要向外界宣布被他认可的继承人。
严左行与夫人紧跟在老爷子身后出现,他们后面跟着的是严左行面色不佳的大哥与大嫂。
大伯脸色差得十分明显,严在溪不用猜也知道严怀山扶着老爷子出场是临时才做出的决定。
想到方才被人急忙叫走的严怀山,怀里沉甸甸的重量与热度让严在溪对抱着的小孩有了一点实感。
寿宴请了几百位客人,蛋糕也准备得足够大,由八层蛋糕顶起最上层的寿桃。
老爷子笑得脸颊发红,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颤,他朝台下让他先切第一刀的人连连摆手,笑道:“人老喽,做事情都不利索了。”
他说着,把手里的蛋糕刀递到一旁严怀山眼前:“让怀山替爷爷切吧。”
老爷子让位的意图明显,台下的又都是人精,纷纷看向严怀山的方向起哄让他快点切下第一刀给大家分喜气。
严在溪抱着严?汌的手臂稍稍收紧了,他呼吸放得很慢,几乎把视线彻底黏在大哥身上。
严怀山脸上的表情没有很多变化,连笑意也很淡,他垂下眼看着被递来的刀,在接过刀前抬头望了眼人群外的黑暗深处。
隔得很远,人声鼎沸中,严在溪和他对上了视线,抿平了嘴唇。
他们都清楚,严怀山真正接棒的那一天,兄弟二人之间再无可能。
不是百分之一,不是百分之零点一,而是百分百的,没有任何回寰。
成为掌门人的严怀山不能去爱,更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去爱他想爱的人。
而毫无追求的严在溪唯一地奢求便是,光明正大地去爱,不像何琼那样一辈子活在阴影中去爱。
小孩柔软又发热的掌心轻轻放在严在溪脸上,他把身体靠过来,完完全全贴上严在溪的胸膛,声音很轻地问:“你在难过吗?”
严在溪看着亮着光的台子,人影攒动着,把他与大哥之间的黑影拉得更远了。
所有的注视,所有的灯光都聚集在严怀山身上,他身上的西装微微闪着光,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严在溪不合时宜也不由自主地想到十四岁时他对着严怀山许下的愿望,又想到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直至今日吹灭蜡烛前许下的默望。
哥哥,希望你的愿望全部都会实现。
严怀山缓步踏上蛋糕前摆着的移动台阶,西服边缘随着动作稍稍抖动。
他握刀的动作没有丝毫的犹豫或迟疑,目光冷漠且坚定,面颊的曲线流动下去,贯穿身体修长的线条。
铁刀粗糙的锯齿靠上寿桃顶端,绵滑的奶油顷刻陷落下一个清晰的刀口。
严在溪一侧的脸颊上放着小孩热且湿的手掌,但他的心被戳了个洞,有很多的风灌进来,吹得他冷飕飕的。
他突然很想问严怀山一个问题——
哥,你的愿望真的已经实现了吗?
“咚!——”
宴会厅的大门被蓦地推开,严在溪离大门很近,他先一步转头看过去。
还没有很多人注意的时候,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发出叫喊:“严左行!你不是人!我给你生了个儿子!”
最外层的人群先安静下来,齐齐注视着她走进。
严左行正得意地目睹长子切下寿桃的背影,完全没有察觉到异样。
文铃牵着胡乱摇着裙摆的小女儿,正俯身跟她讲话,余光突然瞥见前方让开的人群,她温和笑着的面颊渐渐冷了下去。
女人脸色惨白,头发也乱蓬篷的,身上还穿着医院里蓝白的病服,胸前挂着婴儿背带,怀里的婴儿被裹得很严实,能看到未被包裹进襁褓的粉红皮肤。
握着刀的严怀山静了静,动作停下来,仰头看他的人也跟着愣了一下,顺着严怀山垂下来的视线看过去。
女人走得离他们足够近的时候,全场的注意都挪到了她身上。
严左行察觉到不对,先是狐疑地看了下身旁的妻子。妻子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某个地方,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他古怪地看过去,脸上的笑容慢慢散去。
女人的眼眶很红,有种不自然的消瘦,她哽咽着看着严左行的方向,流下眼泪:“我给你生了儿子……”
“不可能!”严左行当即紧紧皱起眉心,他怛然失色地看着父亲的方向,冷声重复道:“绝对不可能。”
大厅内霎时静得可怕,几百双眼睛来回打量着女人与严左行之间,看到她怀里的孩子,又看向文铃手上牵着的女儿。
有一道脚步声更沉稳地响起,严怀山走下台阶,把刀放到一旁侍从手上的托盘的里。
头顶明亮的白纸灯光苍白地垂落下来,把空气里的紧张与沉寂紧紧粘在了一起。他缓步走向抱着孩子的女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开口前又朝远处望了一眼。
两人的视线碰到一起。
抱着小孩的严在溪心头一震,他下意识看向左右的人,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到严怀山那一抹短暂微笑的痕迹。
但好像并没有人察觉到严怀山温柔地笑了一下,所有人的神情都紧绷着,只有眼里流出幸灾乐祸的光出卖了主人。
老爷子拄着拐杖脸上仍旧是笑呵呵的,他要往前走,严左行急忙上去搀扶却被父亲推开,他后面一点站着的大哥冷冷哼笑一下,在老爷子迈出脚步前扶上去。
这次老爷子没有拒绝。
在父亲面前,铁石心肠的严左行难得慌了神,他急于向父亲证明:“爸,真的不是我的!我都没见过她——”
“闭嘴!”老爷子的声音很浑,怒斥出声,像是水波碰撞在古瓮间发出沉闷的响。
严左行脸色沉得快要入土,他死死抿住嘴唇盯着面前陌生的女人。
老爷子走到女人面前,女人抱紧孩子有些发怵地往后退了半步。或许是察觉到母亲身上散发出紧张的气息,襁褓里的婴孩蠕动了下粉红的嘴唇,流着口水张开嘴哭嚎起来。
宴会厅被这道稚童哭嚎的声音充斥,原先寂静的人群才三三两两窃语起来。
老爷子随即慈祥地笑起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在孩子嫩红的脸颊上碰了两下,与方才发怒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女人咬了下干涩的嘴唇,战战兢兢地从口袋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她咽了口唾沫,才对着老爷子小声说:“我有亲子鉴定……”
老爷子慈眉善目地让她不要害怕,从女人手上接过亲子鉴定完全抖开。台下的人看不到纸上的结果,只能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不过老爷子笑容依旧,让人看不出一丝其余的情绪。
严左行心神难宁,他几步从大哥身后跨过来,看了眼父亲手上的纸,瞬间面如铁色。
“爸,”他甚至顾不上维持外人面前的体面,本能地扶住父亲的手臂下意识讨好:“爸,真的不是我的。”
“呀呀。”
文铃牵着小女儿走过来,木然地看着公公,又看了看丈夫,她手里牵着的幼女还一脸懵懂地在捏自己公主裙蓬起的裙摆,她即将独掌大权的长子因意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养在她膝下的二女儿还在台下与丈夫惊愕地对视,她缓缓地将视线放远,扫视交头接耳的人群,目光短暂地停留在次子同样诧异的脸上,次子怀里抱着的是她亲生儿子的小孩,只比她的女儿晚了三个月出生。
“我认得她。”文铃突然出声,她的声音并不刺耳,温婉地转头和舌桥不下的丈夫对上视线:“是家里之前的女佣,我亲自辞退的。”
老爷子脸上的褶皱少了些,笑容淡了,侧过脸和儿媳对视。
文铃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因为我看到她从我丈夫的休息室出来。”
她的用词已经在尽量克制,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但其中的意思又太过**。
“好了。”老爷子似乎不想继续下去这个对话,他心中有数地把鉴定书合上没有还给女人,交到长子手中。
“爸!”
严左行还想辩解什么,老爷子丝毫没有回头,抬起眼看了严怀山的方向,眼眶上的皮肤蜷缩着软趴趴地垂下来,凹陷出骨骼空洞的眼睛。
他笑了笑:“怀山啊,带你爸爸妈妈还有弟弟,都去冷静一下。”
“知道了,爷爷。”
严怀山幅度轻微地点了下头,动作熟练地从女人怀里接过嚎哭不止的婴儿。
老爷子说完,笑容扩得更大,撑起脸颊更多的褶皱,他笑着朝台下的宾客说:“家丑,家丑,让诸位见笑了。”
说着,他让人搀扶着迈上台阶,没有假手他人,亲自切开蛋糕最上方的寿桃。
气氛又变得活跃,大家全都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抬手举起手中的香槟,祝贺他的大寿。
严在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惴惴不安地抱着小孩穿梭在人群之间朝严怀山的方向走。
人流又交错着与他逆向而驰,怀里小猪一样的孩子用一条短手臂环紧严在溪的肩膀。严在溪误以为他被人群吓到了,不得不停下靠近大哥的脚步,走出去靠在墙边。
他一只手安抚似的轻轻拍着严?汌的脊背,但仍旧目不转睛地抬着视线看向严怀山抱着孩子走下台阶的身影。
严怀山忽地停下了脚步。
可能是怀里的孩子哭了,他摇晃了两下手臂,面无表情的脸上挂起很淡的微笑,正垂下异常温柔的视线,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臂弯里嗷嗷啼哭的幼弟。
严怀山的目光是那么地专注又深沉,以至于严在溪愣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他望着大哥的侧脸,又稍稍垂下了一些目光,盯着大哥的臂弯发呆。严在溪想到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刚被接回家的某个落雷的夏夜,手足无措地推开兄长的房门。
严怀山桌前亮着一盏幽暗昏黄的灯,他还没有睡,正伏案持笔写着什么。
见到严在溪进来,他也没有放下笔,只是停下书写的动作问他想做什么。
严在溪抱着柔软的好似白云的枕头,穿着贴身的棉布睡衣,大张着怯弱的眼睛,苍白的皮肤上映出睫毛浅灰的影子。他刚洗完澡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垂在瘦削的脸颊旁,仿佛大雨中被淋湿的、一条没有姓名的小狗。
他没有说话,大哥却好像明白他的意思,沉不做声地把手中的钢笔放回桌上,关了屋内唯一的一盏灯。
窗帘没有拉上,微弱的月光照进来。
严在溪能看清严怀山漂亮又英俊的脸庞,他蓝色的眼睛里有一些血丝,长而浓的睫毛在眨眼间垂落。
像蝴蝶的翅膀。
严怀山在床上躺下去,高且柔软的床垫陷下去。严在溪抱着自己的枕头咬着嘴唇爬上去,安静又带着点小心翼翼,躺上兄长展开的手臂。
大雨落下来的时候,严在溪正进入甜梦。
严在溪和严怀山唯一的关系就是兄弟。
他突然想到Alice的话,又沉默着看向严怀山抱着的孩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不再是大哥唯一的弟弟了。
他不再是严怀山的独一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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