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上再次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兰浒生端坐在客座上,抿着茶不动如山。雒剩进屋,给他手边茶案上的壶里添水。
走之前他站在兰浒生的背后,狐疑地低头看了一眼,向另一边的段清嶙递去一个眼神
——他真喝不出来茶饼发霉了啊。
段清嶙坐在主位上,嘴上应和着兰浒生的闲谈笑语,感谢他带来的太后慰问。上半张脸却是冻着的,一手撑着头,像是在观察兰浒生的身体哪个部位会朝她射出刀子来。
雒剩望过来时,她眼睛微微向门外一斜,坐直了身子。雒剩心领神会,走之前把门带上了。
他一走,兰浒生便止住了话头,厅里安静下来。咔哒一声,兰浒生手里的盖碗合上,
“奴才听说昨日太学失火时,段大人……”
“没有人,你也不用装了。”段清嶙一抬手,闭上眼打断他。
“都这个时候了还愿意听你一次调令,我还以为这次能听到声谢谢。”兰浒生搁下茶碗。“你想知道太后问起时,我是怎么说的吗?”
段清嶙不为所动,听闻此言眯起眼睛。
“南卫的间谍的老巢居然就扎根在你眼皮子底下的太学。让你手下的特务去烧,我还以为你会来感谢我,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兰浒生毫不心虚,坦率地一笑,“这可是你偷换概念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别的打算。而且直接放火烧毁……”
他说到这里停下话题压低声音,凑近了身子。
“莽撞,逾矩,先斩后奏,但我知道你不在乎。你爬到这个位置,不就是为了能在关键的事上随心所欲地直接动手吗?”
段清嶙从撑着额头的指缝间看着他。乖顺恭敬的伪装色下,是在十件百件言听计从中,对其中的一件暗动手脚,阳奉阴违,
她不喜欢兰浒生。当年她是无权无势的皇子侍读,他是皇后手下跑腿的小太监,在宫斗争储的那些年里,他们像是养在同一盆贫瘠硬土里的恶之花,茎叶奔向两处,花开各不相同,但蔓生时的根茎曾那样紧密熟悉地纠缠在一起,争夺着汲取稀薄的营养鼓足自己。
她当然不喜欢兰浒生,但他像一面镜子。只要一看见他,她就能想起自己野心勃勃,耍心眼玩手段时的样子。
兰浒生他扫一眼刚刚雒剩离开的门,毫无征兆地换了话题,利落地断言,“放弃吧,他不是你能成的事。”
这下她冷笑了一声,放下手,刚准备开口,兰浒生却立刻接上话。
“你以为问题在他身上?是你,是你不行,你不可能成功。”
“……”
“知道为什么吗,你这个人没有心。以情动人,最怕起偏念。你看谁都是大局上的一颗棋子,你觉得你自己也是,棋子是不会和棋子产生感情的,你早晚会有被推出去的一天。”
“……若是为看中的局,我不但愿意成为棋子,还会自己使劲挪动。”
段清嶙厌倦地应道。这种话题不是两人第一次谈起。
旁人眼里亲和温润的段丞相,一到兰浒生嘴里总是成了冷漠势利的无情小人。某种意义上他的评价也不算偏见,她甚至连火气都起不来。
兰浒生听了反而嗤笑一声,“大放厥词,你其实从不敢入局。”
他眼睛一转仔细一想,仰头笑叹,更加像是要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遗憾,“你错失了太多机会,可惜,是你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的,你改不了,也不会收手。”
“这么会打谜语,正月十五把你挂灯上吧。”段清嶙冷冷地打断他,“再胡说八道就滚回去。”
在发现太学的仓库有鬼后,她立刻就搭上了东厂藏在太学的眼线。兰浒生那边的人几乎立刻就执行了她突如其来的调度,让未探明的一切付之一炬。
前几日段清嶙和太后党还因为桧郡的事彻底划清界限,转而面对共同的外敌南卫,又能毫不犹豫地配合。权势的巨兽只认好处,美味的能不顾脸面吞下,威胁地位的便立刻翻脸抹除。摸清规律后简直是最好拿捏的机器,如果幽微的人心也能遵循这简单的利益法则,也许这世道行走还能单纯一些。
两人话不投机,段清嶙无言,生硬地替两边再添上茶,一副明摆着送客的架势。
兰浒生看着她端起盖碗上皱着的眉眼,眼睛一转,还是说了计划外的话。
“桧郡的水灾差不多告歇了,报告挺有意思的,你可以研究一下。”
“忙,没空看。”
“……水灾是算过的,伤亡这么小,不是运气。”
“梁高义知道河堤会漏?”段清嶙反问,垂眸吹了吹漂浮的茶叶。
“谁知道呢,你们读书人的脑子,都不知道把聪明用在了什么地方。”
兰浒生起身行礼,正一正衣冠,一下又回到了阴毒狡诈的宦官身份,“那么,奴才就告辞了,段大人,您多保重。”
“慢走不送。”段清嶙抬一下茶杯。
兰浒生推门前回身看了一眼,当年他也曾无数次这样,在宵禁后的空殿偏房,在喧嚣宴后的隐秘角落,代表宁皇后的意思和她对碰。
十多年过去,多少佳人才俊,粉墨登场,荒唐落败。那时两个无人问津的野心家,都想不到能狼狈为奸这么久,甚至筹谋到了彼此的顶点。
但我看见你的终局了。
兰浒生想。他推开门,廊下等着那个叫段乘风的亲卫,看见他出来后,平静地点了下头,随即旁若无人地绕过他,敲了敲他刚离开的门。
·
北肃的京城名为定陵,其历史并不算悠久。
百年前,这里还只是一片肥沃的平原,被誉为神山的莫良雪山一脉如同托举宝珠的龙爪,在南侧的地平线上凝固出山石的起伏波浪。
在更早的岁月里,北肃和南卫曾同属于一家。直到旧朝颓唐,亡于分裂。群雄起势后,其中的一脉扎根于这片土地,在山脉的长城后向潮湿温暖的南方眺望。他们在莫良山脉下开采无尽的矿脉,筑起重重叠叠的高楼,用钢钉铜柱浇灌出抵御风雪的厚壁。
崭新,硬朗,拥挤,深沉,这就是外来者到达北肃后最多的描述。尤其是在漫长的冬季,黑檐白雪,整座城如同密集排列的精琢宝塔。
莫良山脉的最高峰名为仓银峰,山顶终年积雪不化。每一个在北肃长大的孩子都有一段相似的记忆:在炉火旁的暖炕上,在噼啪的柴火声中,听长辈讲神女化为仓银峰,守护山林击退外敌的故事。
北肃的皇宫就是以仓银峰为主轴,特别是日出日落之时,从正门抬头,红墙蓝檐金瓦之上,皑皑雪峰笼着淡金柔光,峰顶与主殿尖顶连城一线。
雪山下的宫殿群,如同天国的白玉印拓下的端正红记。
我们是被神灵保佑的,哪怕是不信神佛的人见到这庄荣圣洁的宫殿和远山相映,都会这浑然一体的美默然矗立片刻。
此时眼见要到了正午,三道朱红的大门顶着琉璃金瓦并肩而立,侍卫终于从里面推开侧面两道偏门,举着斧钺挺胸站在道边。
不一会,穿着官袍的大人们衣袖滚动,三两并肩抬腿迈过门槛。有人面色阴沉,有人脸上还泛着激动的潮红,当然也有人困倦地垂着头出来,一出门便一伸腰,精神眼见着就好了起来。
这是每逢初五、十五、二十五,北肃早朝的日子。今日散得格外晚些。
段清嶙每次都是最晚出来的,像是学堂里最磨蹭的孩子总让人外头苦等。
位高权重的大人们从雒剩身边经过,谈论着千里外的生死荣辱,十年后的风口红利,吐出的每一个笔画都也许是未来的重要走向。但他不为所动,眼睛紧盯着下一个,下一个走出来的人影。
来了。
她在人群中也确实显眼,所有路过的视线都会在她身上停一下,好像蜉蝣经过她的空气都要来打个招呼,每次出来时都是在和不同的人说这话,却永远都是相谈甚欢的感觉。
段清嶙被拓骨面的蛇咬了后,这几日都走得更慢了些。今日和她攀谈的是一个年轻的文官,还隔着一段距离,雒剩就已经能听清他们说的什么。
“桧郡的事,看来是要重罚了。不过今日吵得也确实太厉害了,难道是因为新修水利决堤,过于失了脸面?”年轻文官回忆起刚刚的早朝,简直是心有余悸。
“这倒也确实是一方面。”段清嶙低头一叹,她这么说,反而是不赞同这观点。
那年轻文官也许没听出来,依旧沉浸地摇了摇头。
“一边说天气反常,一边说偷工减料……钦天监那帮天天拿紫薇星斗决定加班菜谱的人居然大骂‘你们这是迷信!’,吏部给事中就差跳到桌子上喊死刑立刻死刑了,恨不得把那个梁高义家枕头里的跳蚤都拉去流放。杜老太爷那种最能拉伙的人,居然能颤颤巍巍地跳出来说要陛下明查对面结党造势。真是,太魔幻了。”
大家拼命往对方头上扣的屎盆子,往往都是自己最熟悉的作风。如果不是身在其中,甚至能算得上是一出荒诞喜剧。
“……确实是都很用力。”段清嶙回忆下刚刚都犹如吃了斗鸡药的同僚。往日风度不再,早朝犹如掐腰站在菜场引经据典地骂街。
“这其实已经是太后派和摄政王派的政斗了吧,不过为什么这次会掐得这么狠。原来大家各退一步守好阵地,今日却突然在桧郡的事上撕破脸一样大闹,非要争出个输赢。“
“嗯,养精蓄锐地够久了……啊,乘风,这里。”段清嶙一抬头看见雒剩,抬手招呼一下,送别了同事。
累吗。雒剩比划这个意思的时候,一手正一手反合掌,像是给掌心的小人盖被子。
段清嶙垮下肩膀,握拳,拇指指甲虚空一划自己的脖子,露出一个痛苦的笑容。
因为小皇帝长大了啊。
段清嶙和雒剩走回别院,她领先半步,想着,嘴角就苦笑了起来。
新帝聪慧,眼见能稳稳掌权,而权力的高座上太窄,想要成为陛下手里的刀,日后还能再切一切流油肉,当然好好表现,挤下另一边的竞品。
太后派和摄政王派在当年立储筹谋时的战友情已经可以翻篇了。
这么多年养精蓄锐、招足兵马,如今你死我活的大戏,才刚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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