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跟紧我,要是有人示意你出去,就装傻当没看见。”
段清嶙嘴唇微动,眼睛盯着前面,只有头微微偏过来些,低声叮嘱道。
雒剩侧身站在她前面,低头。两人贴得近,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注意到段清嶙的上眼睑有一颗小痣,平时藏在桃花眼上褶皱中,只有垂眸时才能被看见。
他隐秘地朝前后望了一眼,又忍不住垂下视线。
“听见没,只看我的意思,也别乱跑。”
她猛一抬头,他一惊,稍微后仰身子,却没撤步。她这几日看着压力有些大,眼底的乌青更重了,此时笑下,有些敷衍地哄一句,“乖哦。”
引路的管家回来了,提着没点亮的灯笼,恭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蒙蒙亮的清晨,摄政王府里四下寂静,偶尔有一声鸟鸣,从更远处的府外传来。
同样是简约肃穆风,丞相府和摄政王府却有很多不同。丞相府进门的会客前厅摆得还算体面敞亮,一转头进入内室,那叫一个书卷山河。
段清嶙记性好,公文几乎篇篇过目,脑子里同时多线开工,靠空间上的分割随时切入到处理另一间事的状态中。
从桌前到窗边到庞大书柜前的地板上,堆垒的书卷和铺开的笔墨间狭窄地保留了仅供一人坐下的位置。只要在她的书房里一站,就好像多时空重叠,能看见这个房间里四五个坐在不同位置回复文书的影子。
丞相府是属于公私不分,海量的公务如同潮湿的水汽渗透,一进这个门就有两眼一睁就是开干,吃住在这里被关到高塔上的感觉。办公椅上搭着厚毯,垫腰的枕头能在心脏绞痛时抽出来补觉,提神的酸梅罐当书立顶在柜子里,唯一敞亮的位置是门边的茶桌,空留出的位置正好能放下送来的食案。
而摄政王府,则属于没有私,全是公。
如果不是门口把守的并非软甲侍卫,这简直比大理寺和六部更像是一个官家的严肃办事处。不论是刚刚稍作等待的前厅还是如今的回廊,真是看不出一点个人的感**彩,别说权贵府邸通常用来彰显品味的玉屏字画,就连稍微显得体面些的花草都没有。这都不是钱的事,而是态度的问题了。他们三人穿过回廊,经过一个空空的鱼塘,没有水,野草星星点点从塘底的石缝间长出来。
两人被带到里面的一间大屋子,矩形的房间在两侧摆着两排椅子,每个中间隔着一个茶几,其余就是空的,几乎类似于火爆酒楼的等位区。
昏暗的晨光从一侧的窗纸打进来,映在对面空荡荡的石墙上。整座府邸的装修就好像主人刚等房子的梁柱立好就搬了进来,然后十年都没再动过。
“您来的早,殿下马上变过来,您稍等。”
管家果然抬眼看向始终跟在段清嶙身后的雒剩。雒剩眼观鼻鼻观心,垂眼毫无反应。
“……啊,这位,也是和您一样?”
管家试探地问道,提醒段相。
没想到段相没有恍然大悟地意识到自己身后跟了个人,反而坦然回头看了一眼雒剩,稍作思索,“给他格外加两个吧,麻烦了。”
段清嶙轻车熟路地在靠里的一个位置坐下,手肘已经搭在茶几上开始闭目养神了。雒剩沉定地站在她的椅子后,两人面不改色,简直浑然一体。
管家愣了一会,没有再多问,道声明白了退出去。他前脚刚一出去,之前还面无表情的雒剩立刻垂下眼,正好段清嶙也后仰了头,两人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又有点相互揶揄,好像携手做了一次无声的耍赖。
随即雒剩轻轻一点椅背,示意有人来了。
片刻后,门外进来一位全身黑衣的男人,之前在春猎时有过一面之缘,雒剩认出来了,这便是摄政王。
之前隔着多人,又有急事,雒剩这才有机会仔细这位北肃的实权者。
摄政王目测三十多岁,却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回忆起北肃几位政要的初见印象,同样是显得城府深重,段清嶙给人的感觉是俯卧在幽林深处的一只兽,月光下你看不清她是否凶害,但似乎没有攻击你的意思。她确实在远处观察你,但只是平静路过的话,她并不会为难你。
兰浒生则像一条水蛇,等他有机会让你看见时,池水已经漫过腰身,双脚深陷泥潭。他便像斑斓的毒蛇不声不响地接近你。你急着想跑,又不敢把后背漏给他。
而摄政王,他很难用某种同样活着的事物来形容比喻。他更像是悬崖边往下俯瞰时的黑暗,一座无法探查的深谷。对一切浑不在意,但又能轻易将所有冒犯和逾矩吞没。
“殿下,早到叨扰了。”段清嶙温言细语,起身行礼。
摄政王默然不语,视线挪到她身后的雒剩身上,雒剩不卑不亢地顶住他的目光,任由他打量。
好像有一个加密通话的空间仅在段清嶙和摄政王之间开通,雒剩站在后面看不清段清嶙的神色,只见两人在沉默中不长不短地僵持了片刻,摄政王最后已经了然,默认地走进来,在最里面的的主座坐下。
然后三人就这么不说话了,哪怕是一向活跃气氛的段清嶙也不吭声,雒剩想了下明白了,这就是她和摄政王相处时的状态。
在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中,三人像是一站两座的三尊石像,沉默,诡异又安详。
这时,院外才传来了来人的脚步声,进门的也是一位官员,雒剩看着眼熟,一下认出来了,是散朝时见过的,这人品阶不低。
官员进门先是熟稔地和摄政王打招呼,随即转头看见意外早到的段清嶙,刚要惊讶地笑起来,便一下看见了段清嶙身后站着的雒剩。
话便一下僵在喉咙里,那官员眼睛鼓起来,飞快在对面这三人脸上逡巡,神情很是滑稽。
“啊,郑大人,您早啊,路上顺利吧?”段清嶙前倾身子,嫣然一笑,恰到好处地接过了话头。
那官员带着疑惑又拼命掩饰自己疑惑的情绪坐下,干笑两声应对段清嶙的寒暄。
紧接着,又有几位官员进来了,几乎每个人进来时都和郑大人一样,看见雒剩在这里惊疑地怔住,左看看右看看,擦擦汗,和同僚客套拉家常,嘴上说着内人如何犬子如何,眼睛都忍不住朝段相身后的那个人瞄。
他为什么会在这?所有人几乎都在心里问这个问题。
就连雒剩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毛坯房一样的地方非同小可。座位逐渐满了起来。这里全是北肃朝政的大人物。
李岚楼的父亲,刑部尚书李大人也在此处,看到雒剩也是一惊,但倒是唯一一个冲他和蔼笑来的人,特意跟他打了个招呼。
如果雒剩对朝政再多一些了解,就会意识到,在座的,全是摄政王派的人。
“差不多都到了吧。”段清嶙挺起身,作势扫过一圈。
“苏侍郎不在……”有人接上她的话。
摄政王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沉稳厚重,一开口马上四下静了,“不必等了,开始吧。”
随即摄政王弯曲指节,敲了敲手边的桌面。
段清嶙察觉到身后的雒剩微微屏气凝神,这时他把身体敏锐调到最高的表现。现在外面不管是射进来一支冷箭还是冲入一头大象,他都做好了准备。
门再次推开,一位老仆人推着小车进来,房间瞬间被一股熟悉的气味笼罩
——馅饼的香味。
一盒盒馅饼摆放在茶几上,每人的数目虽然有不同,但所有人都不甚在意,看来和这数量挂钩的只是个人食量而非摄政王隐秘的暗示……
这次段清嶙的那份明显多了一些,她拿起一个,托着下面的油纸递到身后,“白菜的。”
雒剩一向冷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些茫然和崩落,他接过,无助而无措地在满屋馅饼皮裂开的脆响中,咬下第一口。
皮薄馅大,油而不腻,冰皮酥脆而馅料鲜香……他木然地咽下,抬眼看去,唯有他是站着的,因此能清楚地看到所有人都在自如地吃着。
好像在这个清晨,十几位高官聚在摄政王府,一起吃馅饼,是如同段清嶙熬夜一样自然且平常的事。
不要小看了北肃……混沌的记忆中有一句话冒出来,他终于深以为然。
但几口食物下肚,人的精气神确实慢慢起来了,很快大家吃的七七八八,终于有人切入今天的正题。
谢天谢地,这不是单纯的早点聚会。
“桧郡水灾,诸位有何看法?”
“原因已经差不多明了,梁高义挪用了公款,这是肯定的。”有人笃定地说。
此言一出,他身前的段清嶙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冷笑,他垂眼,却发现她似乎神色如常,用帕子慢慢擦拭指尖,一副听得很认真的样子。
“那反常的春汛呢,太后派一直抓着这点不放。”
“还是因为冷年。”段清嶙终于开口了,“修的时候早春,太冷,原本的冰雪还没化,所以河堤缺斤少两也感觉没事。但温度上来以后,积雪攒得多,水反而更猛,一下就涝了。”
这是工部昨晚新出的最终结果,虽然也已经送到了各路,但在繁重罗列十几条要素的文书报告中精准地提炼,这速度确实是过目不忘的段清嶙才具备的能力。
工部尚书点头,“……虽说梁高义修堤作假,但也确实是他运气不好,若不是冷年冻了太多积雪,他修的那河堤,本是能抗住的。”
在座的大人们开始三言两语地讨论起来,雒剩注意到,虽说段清嶙坐在上首初,但周围无人和她攀谈,她似乎被若有若无地孤立在党派之外,可奇怪的是她刚刚发言时大家都很信服。
就好像她是这场集会的主持人,或者是说书人故事里的旁白一样,她说的话大家不起疑,但又没真的把她当成组织里的一员。
段清嶙带着笑,像是在听,实则眼神有些凉薄,颇有几分冷眼旁观的意思。
“梁高义背后是宁家,再往上就是太后,挪用公款偷工减料,情节很严重,不失为一件要事。”
……不失为一件有力的把柄。
“但我听说,段相似乎主张此事大事化小?”
正当所有讨论即将结束,大家快要达成共识时,一声不和谐的声音从房间末端传来,犹如一把极具穿透力的剑,一下直指前面的段清嶙。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过来,屋里一下安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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