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心如雪

萧不言眉头微拧:“你竟认同田柒的猜测。”

“除去这样荒唐的想法,我一时想不出还有别的理由让辛家姐妹流露出那种神情。”萧景姝冷静道,“其实她们这般猜测也并非全无道理。若非您因为某种缘故对我生不出警惕之心,我是很难给您下毒的。”

既然他们彼此非亲非故,那也只能往男女之情上猜了。

萧不言惯会辨别真言假语,却一向猜不透人心中所想。既然这二人都认同,那便证明这种猜测还算合理。

“那便来商议一些细节以便将此事落实。”萧不言看向萧景姝,“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你不喜我有千百般理由,可我为何会对你生出情意?”

萧景姝噎了一下:“这我怎么会知道。”

这不应该问你自己么?不应该是你喜欢某种样子的小娘子,而我身上恰好有你喜欢的某个点么?

不过让他想这些实在为难。萧景姝找了个理由:“有句老话不是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么?便当不知所起好了。”

萧不言颔首:“那我既对你有情,做出什么才逼到你对我下毒远走他乡?”

“这还不简单。”田柒又磕起了瓜子,“自然是君侯你强取豪夺,乌小娘子宁死不从啊。”

萧不言不觉得自己会做出那种事,便想了想自己前段时日刚抱得美人归的下属周武:“若是对一个人有情,不应该温柔小意百般讨好么?”

萧景姝从田柒手心里抓了一点瓜子,活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君侯你像是对旁人百般讨好的人么?”

萧不言蹙眉:“可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那她同阿婴难道是自愿上了他这条船么?

萧景姝心里翻了个冲天的白眼,皮笑肉不笑道:“那便要君侯问问自己在这种情形下会如何做了。”

有个说得过去的缘由不就得了,他怎么还较起真来了?

今日所议之事实在超出萧不言的掌控,是以他非捋出个条理来才觉得安心。

思慕某个人这种事,不同人的举止不同,那便从源头入手。萧不言很坦然地请教:“心悦某人,该是何等感受呢?”

田柒挠了挠头:“这谁知道,我还没有过心仪的小娘子呢。”

他转头虚心求教萧景姝:“女儿家心思更为细腻,乌小娘子应当比我们懂的多一些罢?”

萧景姝也没有很懂,不过她知晓心悦某人便是想同某个人一直在一起——那不就是她同巫婴么?

她忆起没有巫婴相伴前自己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又想起如今即便仍旧危机四伏心中却仍有一隅安然的日子,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或许便是想到有那么一个人在,连痛楚都能被抚平,即便前路再艰险也有胆子去闯。”

连痛楚都能被抚平么?

萧不言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说起来,他上一次体会到痛苦的滋味,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

十六年前。

刚满七岁不久的萧泯从一间破庙里醒来。

他身上满是灰尘与干涸的血迹,可身上却无多少伤痕。那些攻向他的刀枪剑戟尽数落到了护送他的亲卫身上,而亲卫们应当已经丧命了。

然而萧泯心中却没有生出一丝波澜,他只觉得困惑。

篝火在身旁噼啪作响,映出渐渐靠近的人影,是个身着僧袍、抱着干柴的和尚。

萧泯认得他,毕竟自己的名字都是他起的。

这是个有大功德大智慧的人,或许自己可以从他这里解惑。思及此处,他开口唤道:“智能方丈。”

智能方丈年纪已经很大了,可面容却毫无被岁月侵染的痕迹,只有雪白的长须彰显着曾经。他有些讶异:“孩子,你已经会开口说话了。”

犹记得几年前,萧泯的母亲曾带他去往护国寺,忧心为何四岁的孩子还不开口。彼时他与沉默不言的萧泯对视片刻,告知那位女将:“他只是看到的太多,知晓的太多,不知从何开口。”

而此时,这孩子还在,可其母却已经不在了。

思及这一路走来见到的累累白骨以及捡回萧泯时他身侧骨瘦如柴却仍力战至死的亲卫,智能的神色有些动容:“你是因何开口的呢?”

于是萧泯忆起那座注定守不下的城,与当时困惑至极破口而出的话。

“你们会死。”

周围的将士先是因他的突然开口而感到惊喜,在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后又面露惊惧。

一个生而异之的神童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这般,放在此时都境遇下,像是某种不详的谶语。

而后,他又吐出一句话,虽说语气平平,可众人都能听出其中的不解。

“何不弃城。”

智能方丈闻言,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悲色:“孩子,你犯了口业。”

萧泯记得这两个字的含义,可却并不关心。他的声音因刚学会开口不久而带着微微的干哑:“我不懂。”

以往在战场上,他只能看见弱肉强食。人和鸟兽俱是如此,土地与臣民,俱是强者得之。

可鸟兽会在知晓要伤及性命时逃亡,人明知会死却依旧做出赴死的蠢事。

这实在不应当。万物都有贪生的本能,即便他知晓任总有一死,不会在死亡到来时惊惧不安,但平日里却依旧会避开危险之事。

可为什么这些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呢?

如今命丢了,想做的事也没做成。明明早知结果如此,可为何还这么做呢?

刀剑落在身上时,不痛么?

还有护送他离开的那几个亲卫,他明明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让他们离开,他们却不肯。

他是个弱者,并不值得他们拼上性命保护。母亲已经走不出那座城池了,并不会计较他们有没有完成她的托付。

可他们怎么就是不走呢?

智能方丈觉得欣慰,又觉得苦涩。

这是个天赋卓绝的孩子,可却没有慧根。万事万物入眼入耳,却不入心。

他能看出这片土地何时沧海变桑田,却不通人情与世理。即便知晓生命不该贱如微尘,也不过只是生存的天性作祟。

不过好在,他已经学会了“问”。

只要有心追寻,他终有一日能找到答案。

于是智能方丈道:“待你养好了伤,我们去给你知道的人收尸。”

等到萧泯能够全身心投入到这件事里来时,已经是落雪的冬日了。

智能将他带到被草草堆在一旁、掩护他离开的亲的尸身前,问:“还能分辨出是谁么?”

萧泯道:“能。”

天空之上秃鹫与乌鸦终日盘旋,仍记得面容的人的尸身已经几乎腐烂至仅剩骸骨。

萧泯将几个人的尸骨分拣开来,轻易从尸骨上留下的刀剑痕迹上分辨出尸骨原本属于誰。

智能又问:“知道他们家住何方么?”

萧泯点头:“知道。”

他从外祖及母亲那里见过征兵的名册,不仅记得每一个人家住何地,连家中有谁也记得一清二楚。

智能便道:“好,那我们送他们回家。”

尸骨被草席包好,置于一大一小两个背篓之中。

数九隆冬,一老一少。

负尸,行于野。

他们沿途遇到了太多人,颠沛流离的百姓,烧杀抢掠的敌兵。

可没有一人敢上前来打扰他们——这二人实在太奇怪了。

且不说那和尚一把年纪仍旧身强体健,单是那个孩子身侧盘旋不散的乌鸦便太过晦气。

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极其不长眼的凑上来,在发觉他们背篓里的尸骨后也会作鸟兽散。

在战乱之时送人尸骨还乡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有人的家眷早已逃往别处,有的却尽数丧命。有的父母仍旧在苦等子女,有的妻室为求生早已含泪改嫁。

但只要肯费工夫,总能找到一些亲眷。

这时候智能不会言语,只有萧泯一遍遍向他们道出家中人的死讯。

他第一句说出口的话是“你们会死”,如今也的确成了报丧人。

毫无例外,等到的都是悲痛、怨愤、哭嚎。萧泯被浸在这样的情绪里,觉得自己活成了一只沾满晦气的乌鸦。

先前智能方丈说他犯了口业,如今他仍旧在犯口业。

两个月后,智能问他:“他们为何这般悲痛?”

萧泯沉默片刻:“家中壮丁惨死,没了银钱口粮,自然悲痛。”

智能摇摇头。

送完了那几个亲卫,还有城中数不尽的兵士,其中有不少是富家子弟。

又过了两个月,智能继续问:“他们为何这般悲痛?”

萧泯想了想:“因为他们与死者有情。”

智能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答对了,可却仍旧不明白“情”是什么。

已经过去数月了,他还未曾因惨死的母族落过一滴泪。

于是智能换了个问法:“他们为何入伍?”

萧泯一时哑然。

富户子弟和寻常百姓家的壮丁不同,是能用银两赎过征丁的。换言之,这些人是自愿入行伍。

见他答不出,智能便道:“继续行路罢。”

这次到的地方不同,是个没有被战乱波及太多的安稳地,百姓言谈间俱是“多亏重兵相护”的欣喜。

萧泯便知晓了如何回答上一个询问:“是为了保护家人才入行伍。”

顿了顿,又补充:“他们与家人有情,愿意以命相护,或是以军功换家人的前程。”

“这是你第二次提到‘情’了。”智能道,“可你依旧不知‘情’是什么。”

萧泯默然称是。

智能摸了摸他的发顶:“喜怒哀乐你全都有的,只是你以往被外物填满,没有留给七情生长的地方。”

于是萧泯学着不看、不听、不为外物所扰。

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旧没能找到“情”的影子。

心底如雪原茫茫,荒无人烟。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