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不可信

“明日你便回西北,安排好边境兵马调动。”萧不言吩咐完周武,又看向田柒,“奏折我已写好了,你再抄一份一样的,差人分别送往山南西与金陵。”

两位下属齐齐领命称是。周武又道:“前些时日属下又从西北调来了几个人伺候,也同辛节帅那边打过招呼了,还是依旧例,您唤他们时他们才会出现。以及……”

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再正经不过的神情:“乌小娘子那边,君侯是如何打算的?眼见有可能要打仗,这次风波过去也该办点喜事让大家乐一乐嘛。”

一旁的田柒闻言傻眼了:“我不过离开了几日,就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么?”

那他是错过了多少好东西看啊!

萧不言神色有些晦涩不明。

谈婚论嫁……

在她心里,他们真的走到那一步了么?

无论如何,这个人他是一定要得到的。他从她身上得到太多新奇的感受了,一比方知从前过得是多么索然无味。

既然意识到了,日后他定然不会再委屈自己。

前院有隐隐约约的响动传来,应当是想见的人回来了。

萧不言穿过垂花门时,正看到两个人在那株昙花下看长大了不少的花苞。

先回头的是巫婴,见到萧不言后面上一闪而过不喜之色,但到底没那么剑拔弩张了。

一个很快就会消失在她们生命里的人有什么可在意的?

这样一想,她甚至颇为宽和地先回了屋,把院子留给了他们两人。

月色朦胧似纱,轻柔地流淌在夜色中。他们谁也不出声,就这样无言对视着,直到萧不言率先问出第一句话。

他问:“你要与我回西北么?”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起这件事了,只是一直没有等到答复。

萧景姝半仰着脸与他对视,心绪一时复杂难言。

她都没有在西北待过,何言“回”?

……不,还是待过的。在长安城郊的皇陵里,在阿娘的肚子里,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

萧不言看到她对自己笑了一下,是那种不含任何情绪的笑,而后听到她说:“……不会。”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萧不言靠近了她,语气里是全然的困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呢?”

萧景姝侧过脸躲开他的目光,眼神落在了一旁含苞的昙花上。

或许和这昙花差不多。她怔怔地想,不过是在梦中绽放一瞬,醒后就该全然衰败的东西罢了。

萧不言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低声问:“是和这花一样么?不过是以往没见过,贪那花开一瞬的新鲜,看过之后,只当和路边长遍的野草没什么区别。”

他伸出手握住了萧景姝的肩头,逼问她:“是这样么,皎皎?”

萧景姝被他弄疼了,忍不住想要挣脱,可他的手却越来越紧。她放弃了抵抗,冷声道:“是又怎么样?最初可是你先惹上我的!”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别人对我有一分好,我就本能想勾出十分、十二分来……是你先欠我纵容我的……”

萧不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手慢慢松开了:“可是你还没得到我的十二分好,为什么不和我走呢?是我不如辛随给你的多么?”

萧景姝闭了闭眼睛:“萧不言,老师她早就知道我是你的人,可还是那么用心待我……”

这件事并不让萧不言意外,毕竟辛随的确是个有能耐的人。他只听自己想听的,问自己想问的:“那你是我的人么?”

“我不是。”萧景姝毫不犹豫道,“我只是我自己的。”

依旧是不出所料的答案,萧不言沉默了片刻:“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夜风拂过院落与群山,草木摇动发出层层叠叠的碎响,那么浩荡,那么空寂。

“我几乎什么都没拥有过。”萧景姝缓缓道,“……所以我什么都要。”

阿娘我要,老师我要,安稳的日子我也要。至于你……

如果千帆过尽之后,你还在,真心不改。

萧不言从她眼中读懂了什么,心绪渐渐平稳下去。

没什么值得忧虑的,不就是想多在辛随身边待些日子么,满足她就是了。毕竟一直没有母亲疼爱,好不容易才遇上个待她好的长辈。

可不知为何,心中仍蒙着一层不知因何而起的、不详的阴云。

他冷不丁道:“郎君可不能多要。”

萧景姝被噎了一下:“应付一个就要累死了,我也没那个精力多要……不对。”

她止住了话头,嘀咕:“我只要待我最好的那个。”

于是萧不言体贴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去歇着罢。”

萧景姝白了他一眼,走向了自己的卧房,面色在转身的那一瞬变得晦暗不明。

但是萧不言,你会是我愿意要的人么?

男人的真心与真情都不可信,一个与自己的生父有血海深仇的男人更不可信。

即便你似乎与旁人不同,但我如今也不愿意去赌那个微乎其微的万一。

所以我的未来里会不会有你,全在你自己。

……

“听戏?”萧景姝错愕地指了指自己:“我去陪卫觊听戏?”

招待卫觊不应该是辛英或者辛茂的活计么?怎么落到她头上了?

辛随“唔”了一声:“是,就是你,卫觊在剑南的这些日子就归你管了。”

萧景姝心中有些惴惴。

她是有接近卫觊的打算来着,可这个机会上门得也太过轻易了罢?老师是又看破了她的打算么?

“这又是一个人精。”辛随道,“定然是透过昨夜宴饮看出我们以往我们府上不养戏班子了,才第一日就往那里头钻。”

萧景姝道:“那玉容儿岂不是……”

“看到就看到了。”辛随不甚在意道,“昨夜不让她露面不过是不想平添揣测。卫觊又不是蠢货,自然不会信玉容儿真是个皇女。”

她谆谆教诲:“你在卫觊眼里不只是剑南的人,还与萧不言有干系,是以你招待他时可以不用那么尽心。”

萧景姝明白了自己的打算并没有被看穿,毫不客气道:“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什么剑南的机密,不会被他套话罢?”

辛随悠然道:“嗯,还是这么聪明……我这里有一本‘蛛’的秘密文书,你要看么?”

“老师您放心。”萧景姝起身道,“我定然将他招待好了。”

……

卫觊此人不愧是皇宫里长大的,行事极为讲究。

在正对着戏台的地方搭了棚子遮阳还不够,还摆了冰盆与香炉,时兴的瓜果点心足足放了一十八样,茶饮都有三种。

不过鉴于去张罗这些事的都是他自己的人,作陪的萧景姝并未嫌弃他麻烦——毕竟他弄好了自己也能享受嘛。

他点的戏并不出乎所料,是《贵妃怨》,见到玉容儿时面上也没什么惊异之色。

萧景姝不是很乐意再仔细听一次这出戏,便分出心神套卫觊的话:“听闻郡王自幼长在宫中,那可曾见过贵妃?”

阿娘在宫中时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卫觊今日穿了身月白常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活脱脱一副风流公子哥的做派:“幼时常见,那可是月宫仙子一般的人物。”

他用扇子指了指台上的玉容儿:“这个不过是只得其形,不得其身罢了。”

萧景姝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见他侧脸像某处望去,轻笑了一声:“了不得,‘捉奸’的人来了。”

萧景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不其然瞧见了萧不言。

他今日穿了件玄青色的袍子,金丝银线绣了山水苍松的暗纹,蹀躞带上没佩什么东西,左手上却戴了枚深碧色的扳指——自从明面上来了蜀州后,他的穿着已经有了公侯该有的派头,丝毫不似以往素简了。

萧不言眉头轻蹙,显然是听见了卫觊说了什么,言简意赅地甩给他两个字:“闭嘴。”

卫觊以扇掩面,阴阳怪气地学起昨夜席间萧不言的腔调:“你总看他做什么……”

忽闻“咔嚓”一声,卫觊手边的青瓷茶盏倏地裂成了两半,饶是他躲得快,仍旧被泼湿了一片衣角。

他抖了抖衣角,毫不介意地重新坐下了,笑眯眯道:“这么大脾气做什么,我不过开个玩笑。”

一旁的萧景姝已经去扒拉萧不言的手指了:“也没看你摘个花啊草啊的,弹个指风茶盏就裂了么……”

可恨她不会武功,阿婴的武功也没好到以一敌百的地步,不然哪里还用这样费心竭力地筹谋,直接一力降十会就好。

萧不言不知想起了什么,分了一下神,张开手指任由她戳弄指腹上厚厚的茧。

“啧啧,真是铁树开花。”卫觊觉得身旁的戏比台子上的戏有趣,若有所思地问:“不知我何时能喝上二位的喜酒啊?”

萧景姝的手指顿了顿,在心里骂了一声多事。

她想装作没听到,可自己的手已经被萧不言反手握住了。

不过他只淡淡对卫觊道:“你比我还年长两岁,更该多上心婚事了。早日娶个聪慧些的夫人,生个伶俐些的女儿,对大家都好。”

“是啊。”萧景姝在一旁帮腔,“早日娶妻还能早日多一方助力,郡王何乐而不为呢?”

卫觊摇着扇子道:“这不是在等有缘人么。”

他们一致没再提婚事,可萧景姝却知道这事在萧不言心里翻不过去了。

手被握得越来越紧,萧景姝有些受不住疼了,轻轻动了下,他终于缓缓放开了。

萧景姝缓缓吐出一口气,状似认真地听起了戏,心里却开始不住盘算如何离开剑南以及如何骗过该骗的人。

待到一出戏唱完后,卫觊命侍从给了赏钱,还额外多赏了玉容儿,萧不言这头也出了一份赏。

片刻后班主李顺带着人来谢赏,脸上的笑意真得不能再真,满口都是吉祥话,简直丝毫破绽都看不出来。

萧景姝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也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主啊。

让她稍觉欣慰的是,萧不言还没有不识趣到突然问她一句成婚什么的事,让她不必多费一份心力应付这个。

——这几日她实在太忙了,白日里要招待卫觊、应对辛随偶尔的功课考察,还要在萧不言面前装出若无其事来。

夜里,她则抽空做了几张面具出来,虽说不比直接在脸上依着骨相皮肉易容来得真,但必要时也能应急。

萧不言则在等山南西道的消息。

不止是他,剑南的所有人都在等。

终于在这天夜里,他得到了并不出乎意料的消息。

“一直逗留在山南西的使团得知了君侯您的消息后,即刻动身往蜀州来了,可山南西道的兵马仍在调动。”

被新调到蜀州的下属单膝跪下道:“还望君侯速归西北坐镇,只有您在,突厥才不敢在我们南下用兵时进犯。”

这一趟剑南之行,实在是太久了。

萧不言沉默片刻:“明日一早便动身。”

下属领命,紧急去筹备明日回程的车马。萧不言又吩咐了田柒些许事宜,终于得空时却发觉夜已经深了。

……前院的人,应当已经睡下了罢?

即便知晓人已经睡下了,可他仍旧忍不住穿过了垂花门再去确认一番。

一片漆黑,并未留灯。

萧不言在萧景姝卧房的窗前驻足听了片刻,听到她绵长而悠远的呼吸声,刚想离开时,却瞧见了正对着她窗子的那株昙花。

月色之下,那含苞的话像是得了什么感召一般,试探般地动了动,而后慢慢舒展开了自己的花瓣。

紧接着是第二多、第三朵。

萧不言眼底一瞬之间闪过怔色,随后舒了一口气,屈指敲响了窗户。

“皎皎。”他唤道,“醒一醒,昙花开了。”

屋内沉在睡梦中的人发出不满的轻哼,似乎是还未清醒过来,于是萧不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她终于醒了,趿拉着绣鞋打着哈欠靠近了窗边,推开了窗户。

在对上她朦胧睡眼的那一刻,萧不言在她脸上看到了“真的有人再喊我”的了然。

随后他似乎终于意识到方才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的话是什么,目光掠过她投向了对面的昙花。

夜来孤月明,幽昙吐蕊白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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