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师亲君

金陵,栖霞县。

所有在公仪仇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这几日他的心情非常、非常不好。

这种不好并非来源于冬日的伤痛,而是前几日的来客。

房中炭火烧得很足,可公仪仇的脸却冷得不能再冷:“钟越他们动身了么?”

“应当启程有两日了。”一旁的侍从小心翼翼道,“……随行的还有萧家的二老爷萧成平。他家远嫁的二娘出了些事,便与我们的人一同动身南下了。”

公仪仇如今听见萧家的事就头痛,抬手让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东西滚出去了。

栖霞县这处宅子是他落脚的地方之一,每当要处理金陵的某些事时,见金陵的某些人时,他就会待在这里。

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萧成安会来这里找他。

他这些年和萧成安往来并不多。当年在皇陵救下的韦蕴后,若不是身边实在不适合养胎,也不会将她送到萧氏去。

自萧成安续弦后,他更是一次都没再见过萧成安,只偶尔修书问一句知不知道阿泯近日过得如何。

萧成安也并不是很愿意见这个更名改姓活像变了一个人的前妻弟,更不想知道他在做什么——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定然不是什么能被外人知晓的正事。

不过他还是会在能帮忙遮掩的时候遮掩一二,毕竟他心里还挂念着陆琼。

只是那挂念远比不上整个萧氏的分量。

萧成安这次前来找公仪仇,也是为了萧氏——前几日卫觊私下拜访他,告知了他三件事。

其一,给陛下下毒的贼子,经追查来源于他们萧氏。

其二,萧不言对他透露了自己是萧泯。

其三,他想要更紧密地与整个萧氏结盟,而不仅仅是萧不言。

听闻您这个萧氏族长还有个适龄的女儿,若人并不蠢钝的话,便可以接到金陵来相看相看了。

萧成安听到第一件事时脸就青了——到底是谁将这顶屎盆子扣在了他们萧家身上!

不过卫觊后续透露出来的意思又让他放宽了心。

陛下眼见着就不好了,又愈发疏远刘相公,金陵城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历阳郡王如今有多么紧要。

即便陛下不会将皇位传给这个表兄弟,他日后也极有可能做个摄政王。

应下了卫觊提及的联姻之事后,萧成安便闷在家中开始想是谁最可能栽赃陷害他们萧氏。思来想去,竟觉得公仪仇嫌疑最大。

他先入为主觉得这事是陷害,可卫觊定然是好好查过此事的。说不准,下毒之人的确和萧氏——或者说和他——有着些无法隐藏的关系。

得出这样的推论后,萧成安便秘密来栖霞找公仪仇兴师问罪了。

公仪仇也并不隐瞒,毫无心理负担地承认:“是我动用了两个萧氏的人。”

萧成安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压制住了怒意:“你又发什么疯?”

“只是那段时日听闻萧府在给夫人做寿,一时心里不痛快,便顺手为之了。”公仪仇冷淡道:“只是没想到卫觊竟会告知你——怎么,莫非他知晓阿泯的身份了,看在阿泯的面子上卖了你一个人情?”

他厌恶萧成安这些年的行径,是以也并不把萧氏的死活当回事。反正阿泯在外有身份,又自保的能力,用不着萧氏帮扶。

萧成安被他口中的“夫人”二字刺了一下,沉默片刻后另起了个话头:“……历阳郡王想同我萧氏联姻。”

“那又同我有什么干系?”公仪仇有些不耐烦了,“他是觉得府中七娘既是你这个族长的女儿又是阿泯的庶妹,相中了这个身份?那你直接从族中找个人充做七娘嫁给他便是了,外任又不知晓她到底什么模样!”

萧成安盘了盘手里的碧玺,缓缓道:“……你不觉得把你养的那个嫁给他,刚好么?”

公仪仇怔了一瞬,眼底浮现出浅浅阴霾:“你觉得好的,在我这里必然是差的。来人,送客。”

萧成安坐得不动如山:“无论你要做什么,日后估摸着都绕不过历阳郡王,把她嫁过去帮你不正好么?”

虽说还没见过萧景姝,但他不信陆瑾会将人养成个蠢货。且听琅琊家里的人说她容色比当年的韦妃更胜,卫觊又素有些风流名声,无论这名声是真是假,送个美人总是没有错的。

以及她那个货真价实的皇女身份——不暴露便不会有影响,倘若暴露了,只要已将人送到了卫觊手上,那也是好处居多。

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怎么做都划算。

公仪仇冷笑一声:“这时候你胆子又大了?若我日后对付卫觊,你不怕萧氏因此被牵连迁怒了?”

他不是一向最看重萧氏么?所以即便阿姐死得那样惨也不敢反抗些什么,纵然被两任帝王心怀猜忌还是从未离开朝廷,稳扎稳打坐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

萧成安有过这般顾虑,不过他不觉得公仪仇能对付得了卫觊。

一来对方本来就不是什么软柿子,二来还有阿泯帮衬着他,三来,看卫觊当时表现出来的态度……万一他早就对此有所预料呢?

在这种能让家族重回鼎盛的关口,即便有这点风险也值得一试。

“归根到底,这事的决定权还是在你手上。”萧成安以退为进,“若你觉得不可,三日之内遣人去府中递个信,我便另作安排。”

三日后,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的萧成安给琅琊的老宅去了信。

历阳郡王,欲求娶我萧氏七娘。

……

公仪仇虽命钟越带萧景姝来金陵,可却还未想好要不要应下卫觊的求娶。

平心而论,萧成安说的有几分道理。

可他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七娘嫁出去。

十六年前他南下求助刘忠嗣,他原本应下了会带兵来援,结果因要迎南下的圣驾延误了。

那些弄权的奸佞或许是对他们扔下陆氏守关难逃的行径心虚,竟秘密派了人来追杀他,他的腿便是那时候断的。

待回到潼关时,父亲阿姐都已战死,尸骨已被智能方丈收敛了。

他刚收拢完不剩几个的残部,便听闻武德太子带足了兵马粮草前来退敌——没有送往潼关的粮草,被别人扣下来成就自己的威名。

——他们是觉得,收复一座名将没守住的关隘很能显出自己的能耐是么?

可明明关本可以守住,人本可以活着。护送帝王仪仗南下的兵与粮,远比那时潼关需要的多。

一群懦夫。

他们要避开武德太子的兵马,阴差阳错到了东郊皇陵处。他忆起曾在做工部尚书的舅父那里见过的皇陵图纸,找到匠人暗留的密道躲了进去。

也就是那时候,他救下了韦蕴。她被扔在这阴森地方关着,已经有些疯了。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怀着身孕。

公仪仇对同为苦命人的韦蕴没有什么怨憎,并意识到她腹中这个不为人知的皇嗣日后许有大用,便费了些心思告知了萧成安,将人送到琅琊萧氏养胎去了。

而后他隐姓埋名混进武德太子军中做幕僚,用了五年时间把这群人处理干净,方才去琅琊见了一面被自己救下的韦蕴。

韦蕴神志仍有些不清明,只抱着怀里的女童警惕地看着他。

五岁的小姑娘,因胎里不足显得比同龄孩子瘦弱许多,像是个雪娃娃,太阳一晒就能化了。虽没有见过几个人,却并不怕生,歪着脑袋奶声奶气问:“你是谁呀?”

公仪仇命人打开了先帝年轻时的画像:“……真是像,一眼便能瞧出是亲生父女。”

而韦蕴却在瞧见画像后打了个哆嗦,随后看了一眼怀里的女儿,如同瞧见了什么洪水猛兽,惊叫一声放开了她。

从那以后,韦蕴再也不会主动见自己的女儿。

而公仪仇则是想了许久要怎么用这个皇女。

——她太小了,几乎什么都不懂,还因为他的到来使得韦蕴不要她了而对他心生抵触。

一切都要从头教。

公仪仇断然不可能把一个女童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便找了几个启蒙的女师来教她,还对她身边人定下了一个古怪的规矩。

除了必要的指示,不许与她多说一句话。

那对一个刚与娘亲变得极其生疏、又对世事极为好奇的小孩子来说,是一种极为可怖的惩罚。

她询问的一些都得不到答复,也没用人会主动给予她关怀,只会冷冰冰告诉她该干什么,如同木偶一般。但她只能听着这些人的命令读书做事,因为听话还会换来下一次的指示,而不听却只有无休止的漠视。

几个月后公仪仇再来时,她已经差不多识完了字,人也因沉默而愈发显得温顺。

公仪仇想了想萧氏这一辈女儿家的名字,又看了看端坐在书案一侧的小女童,随手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萧、景……姝。

他的手指在未干的墨迹旁点了点:“认得这几个字么?日后这便是你的名字……之一。”

“之一”的意思是我会有很多名字么?萧景姝在心里嘀咕,阿娘唤我皎皎,这个坏家伙又起了一个,这也才两个呀,不算多。

下一瞬她又听到公仪仇道:“但你要时刻记得,你姓卫,是卫氏的七娘。”

萧景姝又点了点头。

“卫”和阿娘的“韦”好像呀,自己为什么不能姓“韦”……算了,阿娘都不要自己了,才不要和她姓。等她不对自己发脾气了,再问问能不能和她姓好了。

不过这个“七娘”……

公仪仇见她小小的脸上满是纠结困惑之色,有些不耐烦道:“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憋在心里就能自己想出来了么?”

于是萧景姝有些怯生生地开口:“为什么要叫七娘?我只有一个娘呀。”

公仪仇:“……”

认完了字,就要开始学道理。旁人都学天地君亲师,他心中已没有了天地,便只教她“师、亲、君”。

先生是教你读书明理通晓世事的人,一切都要以先生为大;父母与你血脉相连,是以人不至死不能与父母割舍。

君……民贵君轻,即便坐拥天下,若负了世人,也罪该万死。

萧景姝心里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阿娘说过,做事要顺自己的心意有自己的想法,不能一味听旁人的。且除去这个公仪先生,她还有教书画的文先生,教音律的庞先生……那么多先生,哪个才是最大的那个?还不如自己最大。

只不过反驳的话她只敢偷偷在心里想,面上还是装作把公仪仇教的都记住了——她又不傻,那么宽的戒尺就在一旁摆着,记不住是要被打手板的。

过了没有多长时日,萧景姝便发现了公仪仇为数不多的优点。

他在时,周围所有人会搭自己的话,而不是对她视若无睹。即便他们说话都怪腔怪调,似乎很不喜欢她的样子,但也比以往死气沉沉的要好。

而且吃食也比平日里要好,冬日里也会更暖和些。

公仪仇很快便发觉她对自己的那一点厌恶消失不见了,慢慢甚至能在完成课业后大着胆子问他能不能让厨房里的阿婆多做一份荔枝冻,还会在他离开时问他下一次什么时候来。

成年人,想要哄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听自己的话,多的是手段和办法。

如此过了几年,在某次又去琅琊的路上,他救下了谷雨。

谷雨是当年军中一位叔叔的幼女,父亲战死后沦落风尘几经辗转,若非机缘巧合遇见并认出了他,不知还要被苦日子折磨多久。

安置好谷雨后,公仪仇心里极其不痛快。

到了琅琊的庄子后,萧景姝欢欣鼓舞地从书房跑出来迎他,极其甜蜜道:“先生先生,七娘想你了!”

她已经到了总角的年纪,脑袋上的头发梳成两个尖尖的髻,像是黑猫的耳朵。越长大出落得越娇美可人,已经不似五岁时那般像先帝了,但还是能轻易瞧出父母是谁。

因这几年养得比较好,虽眉眼间还带着几分病气,但已不似先前那般孱弱了。

——她和谷雨过的日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公仪仇心底生出一丝隐秘的怒意,并不是针对满眼天真的萧景姝,而是针对他自己。那怒意慢慢凝成坚冰,慢慢冻住了他的心。

他面无表情道:“七娘,你知道先生的腿是怎么断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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