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仇前几年根本没有告诉过萧景姝她的生父是谁——他要确保自己在萧景姝心中的分量比亲生父母更重后,才会告知她一切。
如今也到了这个时候了。
萧景姝是知道先帝的行事的,甚至知道公仪仇极其憎恶先帝。无论是受公仪仇言传身教,还是出于本心,她也同样不喜先帝。
她下意识排斥公仪仇的话,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七娘不听,都是先生骗人的……”
于是她挨了生平第一顿打。
公仪仇以往并没有打过她,戒尺只用来敲敲桌子起个震慑作用,因此手上并没有轻重。第一下落下去后,她的手掌便变得红肿起来。
他收着力气打完,又吩咐削减她的吃穿用度,照料她的两个婆子也无需如此上心了,日后让她自己煎药洗衣。
这般过了两日后,萧景姝便病倒了。
本来就是胎里不足的人,又是个还没长成的孩子,衣食上稍有不慎便能要了性命。公仪仇坐在她床前,面无表情地听着老大夫训斥,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对于卫氏的血脉,他就该做到如此。
自己对她已经够宽容了。公仪仇心想,她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兄长叔伯九泉之下都不会信自己好好养了她这么久。
“你不能怪先生打你,谁让你是卫庆的女儿呢?”公仪仇缓缓道,“倘若先生心疼你,谁来心疼先生和其他人呢?”
萧景姝哭得眼眶通红:“可是他都不知道有我这个女儿,七娘为何要认这个父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七娘就不能认先生当爹爹么……”
公仪仇觉得荒谬。他不过才二十有五,许多男子在他这个年纪还尚未成亲,怎会有一个将近十岁的女儿?
他伸出手,慢慢掐在了萧景姝细弱的脖颈上:“忘了先生教过你什么了?你身上流着卫氏的血,若不想做卫庆的女儿,只有去死这一条路。七娘是不想活着了么?”
她终究不想死,而公仪仇也不想让她如今去死。
自此以后她愈发听话,只在要留下那个苗女时忤逆了他一次,可却因此更加贴心。
公仪仇用汤匙搅动着萧景姝刚学会的药粥,心道,不成器。
她头一次主动开口说想学些什么,他以为会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没想到竟是学厨艺——献媚的伎俩。
也就这点出息了。还在自己数年来布下的闲子足够多,少她一个也碍不了事。
公仪仇最初抱着她日后可能会有用的心思养大了她,谁料真养大后却又觉得没有什么地方用得到她,也不耗费心思给她找什么去处,只这般一日一日过下去。
直到萧景姝快要及笄时,公仪仇手底下一个人含蓄问了一句:“那位娘子也要成人了,先生打算如何安置她?”
无论是想把她扔出去成家还是立业,都已经到年纪了。
公仪仇皱眉道:“暂且留着罢,她实在不堪大用。”
而后他感觉下属的目光染上了困惑,似是在问既没有用处,那为何要留着她。
一个带不来好处的仇人之女,不赶紧杀了解气,难道还要养着费米么?
公仪仇内心深处有着和他同样的不解,于是再一次于心底质问自己,为何如此?
是因为浇灌了不少精力进去,觉得直接杀了太过可惜么?
还是说……已经动不了手了?
他因后一个猜测毛骨悚然,顷刻间决定要把她丢出去,做一个挑起天下纷争的饵。
……最好能够死在外面,无需脏了他的手。
只是公仪仇没想到,事情会生出这么多波折。
在怀疑萧景姝或许是主动逃脱时,他心中是被背叛的愤怒,想出了千百种抓她回来后折磨她的法子。可那愤怒在得知她主动回来、自己应当是误会她了以后,又缓慢平息下去。
然而她还是没有死。回来后又挨了打,冻着病着跪了一夜,依旧熬下来了。
或许不该那么早叫大夫,让她多在那冷冰冰的地上躺一会儿,便能如愿死掉。
既然活下来了,就暂且顺其自然罢。
——可这个顺其自然里,绝没有把她嫁给谁这一项!公仪仇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回忆起李顺与萧景姝说的每一句话。
他想到他们都说过的字条。李顺收到字条的那一夜,卫觊正在剑南节帅府宴饮,在那之前,他见过阿泯。
阿泯在剑南那么久,是不是已经看出了什么?而他又告知了卫觊多少?
以及……
七娘,是不是也对他隐瞒了什么?
……
萧不言带了一队兵马回金陵。
待他到时,山南西道已经差不多打下来了。照先前的安排,地方几乎全归了剑南,而西北得了此行三倍军资的酬劳。
剑南可真是富得流油。
中和帝虽不省人事,但朝会却依旧照例开,只不过最上首的龙椅上少个人而已。
因着近日的战事,朝堂上成日比鸭子圈里还要吵,半月内光是打架就打了三次。今日眼见又有人要撸袖子动手,却在听见殿外太监的通传声时住了手。
是萧不言来了。
因赶着进宫,他并未换朝服,只着玄色麒麟纹圆领袍配同色大氅,在一堆朱袍紫衣里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如今世上怕是没有几人不知萧不言死了未婚妻,见他的第一眼都忍不住去打量他的脸色。
不知是否是因为过于哀恸,他面色相较以往苍白了许多,而且看着更冷了。
以往的冷,是一股漠然与目中无人的傲慢,如今的冷却是压抑着烦恼的阴鸷。倘若谁敢在这时候惹他,要挨的估计便不是笏板,而是他那把名动天下的“不血刃”了。
刘忠嗣看到他如今的模样,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
原本以为他是个能担大用的,却不曾想竟因一个女子闹出这样大的乱子。
萧不言的品阶高,站得离刘忠嗣并不远,无需特意提高声音便能将彼此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于是刘忠嗣缓缓开口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殿中其余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地听着这文武之首的二人对峙。
萧不言声音里像浸了一层寒霜:“这话不应该是我问刘相公么?”
他曾经对这位扛起朝事的国之肱骨有过钦佩,如今只觉得他愚忠且糊涂。
“我不否认派死士去剑南是想杀人,可却从未想过杀你的未婚妻子。”大庭广众之下,刘忠嗣毫不掩饰自己并不光彩的行径,“可如今死的到底是谁,也不过是剑南一面之词罢了,你就不是她们在做局骗你借你的势么?”
此事疑点着实太多,若非他没有亲眼得见,断断不会让剑南那群女人的言辞占上风。
不远处的卫觊咳了两声提醒道:“照本王当日亲眼所见,人的确是没了的。”
刘忠嗣恍若未闻,继续对萧不言道:“你便没想过心上人为何恰巧是辛随的学生?剑南是辛随从她亡夫手上得来的,你就不怕那她那学生接近你是打着同样的主意?”
知晓一切的卫觊唇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老师可真是不耽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剑南,竟能说出这种话来,想来萧不言也会觉得很荒谬。
果不其然,他看到萧不言唇角勾出个讥讽的笑。
“从一开始,便是我蓄谋接近的她。”萧不言冷声道,“你也无需往她身上栽什么红颜祸水的罪名,我这次站在剑南那边,只是因为看不惯尔等行事罢了。”
因为些捕风捉影无伤大雅的事,便要起内乱——山南的兵没有血性却又后台,剑南的兵虽有些能耐可到底偏居一隅。他若不插上一脚,这场仗不知会打到什么时候。
剑南可是还有边境要守的!
他们谁也没有提无令动兵的事,毕竟这个错细究下来谁也逃不掉。
刘忠嗣如今只确认了一点,萧不言并未因私情站在剑南那边,他只站自己的道理。
这样的人最难完全拉拢。
朝会终究在几位大员针锋相对无果后散了。
萧不言并没有回自己的侯府,而是先去宫城附近冯氏的酒楼里赴卫觊的宴饮。
“你要定亲?”萧不言如今听见成亲之类的事便忍不住皱眉,“这般仓促……陛下终于要不好了?”
依照旧例,若近亲宗室在国丧之前便定了亲事,只需如寻常百姓一般服丧百日便可自行嫁娶,不过要从简,否则便要等上三年。
“不过是用药吊着一口气罢了。”卫觊道,“近日我定下了几家的娘子相看,其中一位是萧氏七娘,所以来问问你的意思。”
他明白萧不言为何遮掩身份——倘若陛下与刘忠嗣知晓他是陆琼之子,是断断不会让他染指军权的。
到底是对不住陆氏,做不到问心无愧。
七娘……
萧不言眼前有些恍惚,先是忆起皎皎娇声戏弄他道“兄长不认得七娘了么”,又想起十几年前抱过的那小小的一团。
“我是我,萧氏是萧氏。”萧不言灌了自己一杯酒,嗓音微哑,“你们自行商议便是。”
卫觊看着他一杯接一杯饮酒的模样,心中微叹一声。
本就是互不知晓身份时阴差阳错的一段情,还是早断为妙。
这不仅对他们彼此好,对自己也好。
卫觊心道,虽说萧不言不贪权,七娘也说绝不会生育子嗣,可若他们二人真在一处了,自己还是会忧心啊。
这可是两个稍微起一点不臣之心便能引得天翻地覆的人。
话说回来,七娘如今,也该快到金陵了罢?
……
从琅琊动身时,钟越并没有告知萧景姝此行的缘由是什么,只说公仪仇要见她。
不过萧景姝从同行的萧二老爷对她热络的态度上察觉到了什么。
应当是卫觊那边有消息了。
萧二老爷不过与他们同行半程,待与他分别后,钟越便命车马加快了速度,很快便到了栖霞县。
在踏进书房看到公仪仇的第一眼,萧景姝便知道他心情不好。
于是她一言不发,乖顺地走到书案旁为他磨墨。
公仪仇正在练字,落下第一笔后淡淡问她:“七娘,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又想过日后做什么么?”
萧景姝低眉敛目,说着绝不可能出错的话:“那要看先生想让七娘做什么。”
公仪仇沉默片刻,又道:“你出去走了一趟,应当知晓寻常娘子家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定亲的定亲嫁人的嫁人了。你想过嫁人没有?”
倘若此时她说“想过”,那公仪仇必回问她想嫁谁,是不是在外同人有了私情。于是萧景姝实话实说道:“没有想过。”
公仪仇瞧着似乎有些不信:“是么?”
“是。”萧景姝犹豫了一下,继续顺着这个话头道,“先生是知道的,七娘素来不喜自身血脉,是以早就决心今生不会孕育子嗣……既如此,也没用嫁人的必要。”
公仪仇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番话,可细想起来竟觉得颇为合理。
他撂下笔,再次同萧景姝确认:“果真?”
萧景姝颔首:“千真万确。”
于是公仪仇沉默片刻,唤来了书房外的小厮,低声吩咐了句什么。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那小厮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苦药汁来,径直递到了萧景姝身前。
萧景姝顷刻间便嗅出这是致人绝嗣的毒药。这处宅院里竟常备着这东西,想来年初中和帝中毒果然是公仪仇的手笔。
但她面上却做出茫然之色,困惑地看向萧不言:“先生,这是……”
“你不是不想要孩子么?”公仪仇的手指在轮椅把手上轻轻敲了敲,语气平静到近乎怪异,“喝了这个,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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