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又是要搞哪一出?
萧景姝心中茫然极了,不过却知道一个人即便再听话,也不可能会乖乖喝一碗毒药。
于是她蹙起了眉头:“不要孩子的话,不与男子接触便是了,没有必要喝这种药……”
“你阿娘当年估计也不想要孩子,可不还是有了你么?”公仪仇重复道,“喝了。”
这种药多少有些伤身。纵然萧景姝有把握日后将自己的身子调养好,可也不愿在此时正虚弱的时候冒这种险,只低声问:“先生是要将我嫁出去么?”
公仪仇没有回答,语气愈发冷了下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萧景姝终于还是伸出手,接过那碗药,仰头慢慢喝了下去。
太苦了,不仅是药苦,心里也苦。
——纵然她不想要子嗣,也不该被这样逼着喝药。
萧景姝强行将反胃的感觉压下去,对着公仪仇亮了亮干净的碗底。
公仪仇心底压抑的愤怒舒缓了不少。
还是很听话,连这种药都喝了,只是瞧着有些委屈。
但他招了招手后,她还是如往常般走过来跪坐到了他面前。
萧景姝看着公仪仇抬起了手,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可那只手只是轻轻放在了她的头顶,像是在安抚她。
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事。
萧景姝感觉自己像是被毒蛇缠住了,冒出了一身冷汗——不,毒蛇都没这般吓人,乌梢可比他好相处多了!
她听见公仪仇温和了不少的声音:“好好歇两日,休整好了先生带你去金陵城。”
萧景姝垂下眼帘,微微颔首。
几经波折后,她终于要踏入这场乱局的中心了。
……
因萧不言估计要在金陵待上些时日,一向替他料理府中事的张管家不久前也从定安到了金陵。
而他到了金陵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按照萧不言的吩咐寻了几个有名的神婆方士来。
也不知郎君受了什么苦,如今看着竟要信这些神鬼之说了!以往他跟着智能大师的时候都不怎么信的!
见萧不言头一次带着醉意回府,张管家更是难受得心里直抽抽,逮到了田柒问:“那个红颜薄命的乌小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田柒叼了根草,坐在屋檐下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乌小娘子啊……聪明,有本事,长得不赖,性情也好。看着她就觉得日子有奔头,和她坐一张桌子上我饭都能多吃两碗。”
后两句话简直说到了张管家的心坎里——郎君那样没人气的人,就该配这样的小娘子啊!
只可惜……
张管家又在心里骂了一遍刘忠嗣,继续问:“你可知郎君找那些神婆方士做什么?我瞧着这群人里没一个好的。”
田柒的脸皱成了一团,低声道:“也是不赶巧,我们从剑南启程时,辛氏的三娘子病逝了。她那个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齐二郎受不了,便央着辛节帅结了阴亲……”
怕是君侯也动了差不多的念想。
张管家两眼一花,颤巍巍道:“这,这……”这如何使得啊!
可若是郎君执意要做,这世上是没有人能拦得住的。他抹了一把脸,又开始操管家的心:“那剑南那边同意了没有?我听说乌小娘子无父无母,既如此,亲事便要经她的阿姐与老师点头了。”
田柒缩了缩脖子:“……剑南那边应当不知道君侯的心思。”
知道了估计也不会点头,毕竟君侯险些当着她们的面把乌小娘子的坟挖了。
张管家目瞪口呆:“她们若不知道,那棺椁该怎么送过来?”
是了,寻常结阴亲得用棺椁尸骨。田柒讪讪道:“这个应当不必,君侯心里其实不愿信那是乌小娘子的尸身。”
这话将张管家彻底弄糊涂了:“那这亲到底该怎么结?”
几个时辰后,醒了酒的萧不言将方士们全都唤进了正堂,开口第一句便是田柒与张管家意料之中的话。
“你们当中,有帮人办过亲的么?”
让方士帮忙操办的定然不是什么正经亲事。在场诸人想起近日有关这位君侯的传闻,心知肚明他想做什么,或点头或摇头。
萧不言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最后头的那个年长稳重的女方士:“烦请说一说,有何要注意的?”
被点到的女方士上前一步,行了个礼才道:“若要配阴婚,最要紧的还是八字相合……”
萧不言蹙眉打断她:“不是阴婚。”
他看着这群目露茫然之色的方士,心中涌起淡淡的烦躁:“她或许还活着,只是我没有找到她,是以不能算配阴婚。”
这下方士们听懂了——定安侯这是有些失心疯了,不愿信人死了,可却还要结亲。
既不愿信人死了,那定然也不会用尸骨的。女方士沉默片刻又道:“那便是姓名、八字……”
萧不言微微阖上了眼:“八字……不全。”
只知道她是夜里生的,哪个时辰却不知道。姓名的话,应当是真的。
房中陷入了诡异的死寂,萧不言置身其中,心中陡然生起一股讥嘲之意来。
萧不言啊萧不言,你自认喜欢她,却对她知之甚少。你自认无所不能,却根本差不到她的来历。
最终还是那女方士开口打破了寂静:“恕在下无能。”
萧不言心灰意冷,挥手让张管家带这群人离开,孰料片刻后他又带着其中一人折返了回来。
是个瘦弱佝偻的老者,浑身透着一股惹人不喜的邪性。
“老夫倒有个法子让君侯得偿所愿。”老者恭敬道,“不过若传出去,恐落人口舌……”
毕竟用的是巫蛊压胜之邪术,被旁人知道后能直接将他下狱。
萧不言请他落了座。
“但说无妨。”
……
“他要成亲?和谁?”萧成安捏着手里的碧玺串珠,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为何不提前同我商议?”
这不是已经提前告知你了么?田柒在心里嘟哝,虽然只是提前了两日。
待听田柒说完了原委,萧成安勃然大怒:“胡闹!他是我们萧氏的宗子,怎能同一个死人配阴亲?!”
田柒见状,也不再维持面上的敬重,很是讶异道:“萧大人,这么多年您还没看出,您根本做不了我们君侯的主么?”
“君侯还小的时候,萧老夫人就不喜欢他,还嫌弃他不会说话,所以一直是被女将带在身边。”田柒掰着手指头数,“君侯跟着智能方丈的时候,您忙着在金陵朝廷扎根;君侯刚上战场的时候,您娶了新妇……”
这种事实在太多了,田柒懒得再数,看向萧成安铁青的脸:“您以前没怎么尽当爹的责,这时候想起做君侯的主啦?”
一族之长,本就不可为所欲为。萧成安懒得同一个下属掰扯这些,只吩咐田柒:“你回去告诉阿泯,让他明日来府中见我!”
田柒动都没动一下:“倘若不是要拜高堂和过族谱,君侯是绝不会让我来叨扰大人您的。君侯说若您执意不愿,他便分宗单开族谱了,这样也无需过问您的意见了。”
萧成安勃然大怒:“既然他有如此想法,还来问我做什么!!”
“您虽对君侯没有多少养恩,但到底有生恩嘛,君侯还是念情的。”田柒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萧大人既不愿,属下便回去复命了。”
“罢了,随他折腾去!”萧成安揉了揉额角,“这个家迟早是他的,我管这么多作甚!”
这便是应允的意思了,田柒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舍不得君侯自己打下的基业给萧氏带来的助力,还偏要拿当爹的架子,臭不要脸。
两日之后,入夜时分,萧成安悄无声息来到了府中祠堂。
祠堂的装潢并没有什么变化,只将蜡烛换成了龙凤喜烛。而萧不言也着大红喜炮,在浓黑的夜里愈发衬得面容如玉般苍白冷峻,透着股死寂的英俊。
萧成安神色复杂地打量着这个许久未见的长子,他既不像自己,也不像亡妻。从小就少几分人味儿,有时他都忍不住怀疑是否是天上哪尊神佛下凡历劫托生在了亡妻肚子里。
“你以往……不通人情,是以爹从未管过你的婚事。”萧成安道,“可你如今既然通悟了,又何必将余生都与一个已死之人牵连在一起?世上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女儿家!”
萧不言困惑道:“我瞧着,是很乐意同人来往的模样么?”
世人戴着各色假面,看了让人眼花,心里话里交杂着贪欲痴嗔,听着让人耳痛。若不是有想要弄明白的事,他根本不愿与世人有牵扯。
遇上皎皎,只是机缘巧合。
她也是凡尘俗世里的人,也会戴上假面,也会同他说谎。
可她所在的尘世却不俗气,同她在一处时,眼、耳、鼻、舌、身、意,所感所觉,无一不令人沉溺。
她体会的少,所以见花开欢喜,见叶落,也欢喜。他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也只有在和她相处时才明白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中竟也藏着生趣。
每当这时,他都会想和她走遍世间,让她体悟、让她带着自己一寸寸体悟世间的欢欣。
遂骤然得出苦寻数年的答案。
母亲、外祖、那么多人心甘情愿赴死,不过只是想保世间和平,给在人世的亲眷友人多留些岁月去享受世间之愉悦罢了。
可当他懂得这些后,能够带给他欢欣的人却离开了身边。
皎皎让他更好地懂得如何思、如何想、如何体悟,她已然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世上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其他人都不是她,所以再没人能够补全他。
如今他只想让皎皎赶快回到自己身边。
更漏声声入耳,已然到了子夜之交。萧不言用烛火引燃了干枯的合欢,放到了香炉之中。
而香炉里面,躺着一束用叶柄扎起的发丝。
奇异的香气弥散开来,袅袅烟尘之中,萧成安坐在了祠堂上首的太师椅上。在他右手侧,是一直供奉在萧氏祠堂里的陆琼灵位。
萧不言抓住了牵红的一侧,而另一侧连着的并不是活人,而是一个布扎的人偶。
人偶背上用朱砂写着姓名与八字。八字不全,只写了年月日,名字则是“乌皎”。
萧不言没有用“巫”字,纵然皎皎确实一身苗疆巫族的本领,可他自苗疆回来后总莫名觉得她非苗人。
既与他相处时她一直用的是“乌皎”,那他便用这个。
这是用皎皎穿过的衣物扎成的,残留着她的气息,指代的是生人。
从来到萧府后便战战兢兢不敢多发一言的方士开始唱礼,三拜过后,牵红又系在了写有乌皎名姓的牌位上,再次开始过礼。
这次指代的是死者。
生者有灵,死者有魄,依巫族之言,俱能被山神牵引。
倘若已被牵引而来,生灵可附于人偶之上,魂魄则没于灵位之中,无论如何,都是与他成亲了。
萧不言心道,既已与我成了亲,那便快些回到我身边罢。
若你满意这门亲事,便与我好好过下去。若不满意,便亲自来找我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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