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姝没有想到自己会梦见萧不言。
梦里她穿着大红喜服,浑浑噩噩地与人对拜,在起身后眼前骤然一亮——是红盖头被人掀开了。
面前人仍旧是玉雕神像般的英俊,浅灰色的眼睛里映出自己毫无易容的脸。
而后他伸出手,用指尖慢慢蹭了蹭她的脸颊,倏然冷笑一声。
“皎皎,你果然一直在骗我。”
后头的梦乱糟糟一片,仿若是定安侯在突厥吐蕃一带流传的可止小儿夜啼的传闻在她身上成了真,活脱脱将萧景姝吓醒了。
她心有余悸地想,定然是因为天亮便要去萧氏了才会做这种梦。
——放宽心放宽心,萧不言又与萧氏不亲近。倘若他在金陵,也定然只会住自己的侯府。
萧景姝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加以安抚,打了个哈欠,继续沉沉睡过去了。
……
金陵城的萧府今日颇为热闹。
萧成安的继夫人王氏整指使着下人们跑来跑去:“再把暖房里的兰花多搬几盆出来……”
眼见府中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王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问近身侍女:“老爷还没有起身么?”
虽说今日休沐,起得晚些很正常,但以往也没有这么晚过——想来是昨夜同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的大郎议事太晚了罢。
有些事瞒得住外人,瞒得住府中其他人,却瞒不住当家的主母。因此王氏早就知道,先夫人留下的大郎并非先天不足,也并没有在府中偏院修养,而是在外战出了赫赫威名。
这让王氏心头百味杂陈之余,也一直有股诡异的安心——大郎有本事成这样,应当没有闲心同她和她不成器的六郎计较。
平心而论,她是很怕大郎针对自己的。若她爹哪日娶了个和亲娘肖似的后娘回来,她定然要不择手段搞死这对恶心人的狗男女。
如今府中的女人,哪个不清楚自己是因何入府的?不就是身上或多或少有同先夫人相似的地方。
她自己也是如此,再加上出身还说得过去,也有点管家的本事,才做到了萧府夫人的位置。
最要紧的是,她的脑子还算灵醒。知道大郎有本事招惹不得,便尽力替他在府中遮掩身份。知道萧成安最看重萧氏,便事事以大局为重。
今日要做的,便是一件关乎全局的大事——老爷那个未曾露过面的庶女要来金陵给历阳郡王相看了!
听琅琊的人说是极漂亮的一个小娘子,不然老爷根本不会想起她来。王氏捏着手帕出神地想,不知好看成什么样,老爷才觉得七娘能得那位见惯美人的郡王的青眼。
眼见已经快到巳时,夜里因萧不言的“亲事”闹心了大半宿的萧成安终于起来了。
而从栖霞县来的马车,也缓缓停到了萧府大门前。
萧景姝觉得自己愈发看不透公仪仇的心思了。
她原本以为他会因议亲这件事好好逼问她一番是否是在剑南与卫觊有了交情,可他却只让她喝了一碗药,其他什么都没吩咐。
像是看她自己会在此事上作何反应。
萧景姝心中有些乱,面上却是一派大家闺秀的恬然平和。在马车停下后便搭住了谷雨的手,踩着脚蹬下了车。
她今日穿的是深紫色的衣裙,是有些老气的颜色,收拾也多用翡翠白玉,很好地将过于艳丽的容貌压了压,显得温婉贤淑了不少。
饶是如此,前来为她引路的萧府侍女还是被她的容貌晃了眼——整个金陵城就没有这样标致的娘子!
侍女生怕吐息声太大把这神仙似的人儿吹走了,小心翼翼道:“七娘子这边请。”
萧景姝对她微微一笑:“有劳。”
金陵城的萧府远远比不上萧氏在琅琊的祖宅,却依旧别有洞天,一石一木无一不精无一不美。
萧景姝的心绪都因这宅邸的景色平和宽松了不少。
倘若日后她有了钱,定要也修一处漂亮宅子同阿婴阿娘一起住!
她赏院中景致时,并不知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景。萧府宅院里的下人们都忍不住放慢了手头的事,暗暗欣赏七娘子的容貌。
面若春花照月,行似弱柳扶风。美,实在是美啊。
想要岀府的萧不言从廊下经过时,便碰上两个小厮堵在前头,痴痴望着某个方向。
他眉头微蹙,顺着他们的目光看了过去,瞳孔猛地一震。
那背影比记忆中高了些、瘦削了些,步态也拘谨了不少。明明看着极其不同,可又是那么熟悉。
巫绪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像是某种奇诡的咒语:“无论你想见的人是生是死,山神都会指引她尽快来到你身边……”
他步子一转,毫不犹豫地对着那道身影走了过去。
萧景姝踏进正堂时,并未抬眼看坐在上首的萧成安与王氏,而是极其克制的看向地面。
——她怕看见两张素不相识的脸,会叫不出“父亲”“母亲”的称谓。
规规矩矩地行礼时,她听见上首响起一道年轻且温和的女声:“这便是我们七娘了,快上前来给母亲看一……”
王氏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萧景姝有些困惑地抬眼,见上首的萧成安与王氏都面色古怪地看着她身后——或者说看着门外。
她的心头涌起一股不妙之感,呼吸滞住,刚想回头看上一眼,肩膀却被一直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
萧景姝悚然一惊!
任何一个人被这般突然抓住都会无措,是以她并未刻意掩盖自己的惊慌,只是后背登时沁出了冷汗。
她看向了近在咫尺的那个人,险些没认出这是萧不言。
他比先前瘦削了很多,显得五官格外锋锐,眉眼间沉着一股萦绕不散的、竭力压抑的戾气与阴鸷。
如果以往人们是因为他的冷漠与孤绝不敢靠近他,那如今则是因为他那骇人的气势远离他。
萧不言用一种萧景姝看不懂的目光一寸一寸审视着她,并在她的眉眼、口唇处额外多停留了一会儿——那是她易容时未曾刻意遮掩的地方。
萧景姝被他看得浑身发软,强撑着镇定道:“还请、还请这位郎君放开我……”
纵然只打了个照面,可萧景姝却确信萧不言已经认出了她。
可是他怎么能?怎么能?自己明明与做乌皎时一点也不一样!
应当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啊。
声音不一样,有些微哑,皎皎的声音是娇的、脆的。
容貌也不一样,面前这张脸太艳。
看他的目光也不一样,皎皎从不会用这种带着恐惧的眼神看他。
明明有那么多不一样,可他心里的念头却是如此笃定。
这就是皎皎。
这一定是皎皎。
府中有下人认出了萧不言的身份,正在私语他为何看着是从那个先天不足的大郎院子那边出来的。
萧成安面色难看极了,心道果然美色误人,这位皇女露了个面就把夜里还为死人守身的儿子勾住了。他厉声对萧不言道:“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将七娘放开!”
萧不言恍惚道:“七娘?”
他眼前陡然浮现出另一张楚楚动人的脸,那人故作惊讶地娇声戏耍他:“兄长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七娘呀……”
那张刻骨铭心的脸,正在慢慢与面前这张姝色无边的容颜重合。
萧景姝轻而易举猜到了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闭了闭眼睛,挣了几下没有挣开萧不言道手,于是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二人开口求救:“父亲,母亲……”
萧成安不要紧,要紧的是据说与女将陆琼有五分相似的王氏。
王氏被她带惊含泪的双眼看得心里一纠,终于忍不住上前道:“侯爷,您先放开七娘……”
她极其谨慎,仍旧没有唤可能暴露萧不言身份的称谓。
忽然闯入眼前的脸让萧不言不可避免地分了一下神。他自小离家,偶尔回来几次王氏也识趣地不往他跟前凑,并没有记下过王氏的模样。因此看到这张脸的第一眼,他想到的竟是阿娘。
萧不言的身体颤抖起来,下意识松开了萧景姝的肩膀,目光扫过下首的两个姨娘,以及跟在萧成安身边伺候的侍女。
这一个眉眼像阿娘,那一个下颌像阿娘。
他仿佛看到了一屋子的恶鬼,披着画皮扮演人的模样,可却怎么也不像人。
而面前这个神似他心上人的庶妹,也陡然变成了被他的欲求与渴望吸引而来的女妖。
“我这巫蛊之术,侯爷敢不敢用?”
“只是这法子到底有些邪性,老夫怕传出去后被下了大狱……”
是邪念,还是本人?
是真实,还是妄想?!
萧不言陡然抵住了唇,弯下腰重重咳嗽了起来。早就被吓傻在门口的田柒豁然色变:“君侯!!”
在萧不言倒下去的那一瞬。
面色苍白如纸的萧景姝,看清了自己的裙摆上,已经沾了浓黑带毒的瘀血。
……
“快拿着侯府的腰牌,去宫里请太医院院首李太医!”
“水呢?水怎么还没送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是中毒了么……”
萧府中乱成一片,除去一个谷雨,已经无人再管萧景姝。萧景姝颤抖着用手指沾了一点裙摆上的血,凑近鼻尖嗅了嗅。
是中了毒,杂七杂八混在一起的毒。
可是他怎么会中毒?
缠在小臂上的乌梢嗅到新鲜毒血的香气,已经蠢蠢欲动起来。萧景姝余光瞥见萧成安面色森寒地走了过来,把快要冒出头的乌梢隐蔽地按了回去。
萧成安停在她面前,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别告诉我你同那个乌皎长得相似,或者说,你就是她。”
“也只有萧大人这种人,才会生出这般想法了。”萧景姝面无表情道,“我倒觉得是您这地方风水不好,让住进来的男子都得了见到女子便看其像不像自己心上人的怪病。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像了。”
萧成安额角青筋暴起,抬手就要打她。萧景姝自知没力气抓住他的手臂,于是只后退两步躲开。
“先生都没这么打过我。”萧景姝眼底浮出薄薄的怒气,“你也配?”
萧成安根本没料到她会用这种语气同自己说话,冷笑一声:“你还真将自己当成个谁也不能动的宗亲公主了?”
本就是个陆瑾养着磋磨发泄的玩意儿罢了,有什么不能打的?
“我没把自己当公主不重要,重要的是萧大人您是真心想拿我在卫觊那里讨好处的。”萧景姝讥笑一声,“既想利用我,就别对我摆脸色——真把自己当我爹了?我爹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萧成安气得脸色铁青:“你……”
他正要发作,却有小厮来通报历阳郡王同李太医一起来了,只瞪了萧景姝一眼,忿忿甩袖离去。
一旁的谷雨还沉浸在萧景姝与萧成安对峙带来的错愕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去历阳郡王那里露一面么?”
虽然先生没吩咐,可谷雨琢磨着他既已将萧景姝送来了金陵城,那定然还是有将她嫁给卫觊的念头的。
萧景姝只盯着自己裙角上暗沉的一块血渍,片刻后才缓缓道:“我污了裙子,寻常的大家娘子不会不会这样出去见客,还是算了。”
她心里太乱,实在实在抽不出精力应付任何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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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应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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