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幕下,我和同事看着在操场上活动的少年犯。
其中有个女孩儿,独自坐在角落里,背对着人发呆。
她异常安静。
可我不敢掉以轻心,目光隔一会儿就会移到她身上去。
她来这里三天,绝食三天了。
我刚进来当狱警时,带我的导师说,别看这些小孩儿年纪小,她们有的比我们聪明多了。
工作了6年,我已经充分体会到了。
许文骄就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儿。
她才15岁,便自学药理,用自配的药毒死了家暴她的爸爸,但最后被她歇斯底里的妈妈送进了少管所。
她的心理辅导员提醒我,她患有中度抑郁,有自残行为,让我注意。
突然,两个小团体开始了争吵,甚至开始了互相推搡,我们立马上前分开她们,摆着脸怒斥,“干什么干什么!”
她们依然在对骂,脏话连篇。
就在我拦着她们的时候,我忽然听见了惊呼和尖叫声。
“啊!是血!”
“许文骄!”
我脊背一僵,震惊回头,身体比脑子还快,立马冲到许文娇的面前开始为她止血。
鲜血从她的喉咙里不断喷涌而出,染红了我的眼。
我只感觉手下的人的呼吸越来越弱。
直到医护人员赶来。
她被抬走时,我的手还与她交握着。
她涣散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聚拢,我看见她的唇角露出了一抹惨淡的笑,嘴唇微动。
她最终成了天地间的飞灰,而我陷入了深深的无力感。
悲剧的造成,是谁之过?
我开始仇视她的父母,恨他们带给这个孩子的苦难,我开始埋怨那几个挑事的孩子,认为是她们不该发起冲突。
可我也恨自己的无力。
如果我再快一点,再敏锐一点,再多注意一点,兴许悲剧的脚步会有片刻迟疑。
可悲剧已成事实。
我没能救下她。
我擅自把她锁进了记忆。
不敢回忆,却潜意识知道,那是会流脓的疤痕,是会刺伤我的刀剑,是会落下的铡刀,是绑在我颈上的绳索。
我不敢面对,所以忧郁。
但今天,我的记忆牢笼被人剖开了片刻,有一瞬间,我看见了许文骄的眼睛,但很快,我闭上眼,深深呼吸。
直到恐惧消散。
双手的震颤频率降低,我睁开了眼,轻声道,“你只是想有人陪你去参加这个心理团辅?”
“嗯。”他也轻声回应,“陪我去吧。”
“好,时间地点?”
他说,“我现在提交报名。”
他在报名,我在吃饭。
我瞥了一眼,看他在输身份证号。
本来移开了目光,忽然又意识到这串数字很熟悉,再一看,果然是我的身份证号。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身份证号?”
他愣了一下,然后说,“高二那年统计个人情况的时候,我记下了。”
我记起来了那天。那是开学的第二周的周一。
顾理作为成绩好,同时精通办公软件的人,被班主任委以重任——将纸质的个人信息誊抄到电脑上。
因此在体育课期间,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工作。
而教室里正放着嘈杂的为了过审而改成1v1的废材逆袭流男频动漫。
我实在是静不下心来,于是揣着本书,借口上厕所,离开了教室。
本来是打算直接躲到厕所里去,但经过办公室时,我看见了他。
瓢泼的雨撞在玻璃上,办公室内闷热难耐,只有昏暗的白炽灯下,角落里的一台电脑闪着蓝光。
屏幕前的他腰背挺直,格外引人注目。
这个点老师们都去上课了。
只有他。
我应该直接离开的,可看着他认真的脸,有些走不动路。
他忽然拿起放在左侧的纸,眉头紧皱。可能余光里发现了我,于是朝着门口看过来。
“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我有一瞬间的惊愕,他居然不认识我!
但很快我便调整过来,说我是路过,准备要走时,他忽然叫住了我,“等等,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脚步一转,走进办公室,站在他身边,问,“什么忙?”
“你跟李安一熟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就是李安一。”
他表情惊讶,“不好意思。”
“没事,毕竟你刚转进我们班,不认识也正常。”我话音一转,“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的身份证号少写了一个数字。”
我看见他的白皙指尖点在墨痕上,一瞬间鼻头和额上冒出了热汗,“啊,哈哈哈,是这样啊!”
接着我便弯腰,抄起班主任桌面的笔,迅速检查,最后在中间插入了一个数字1。
“你快过生日了呀!”他说。
我嗯了一声。
“麻烦你了。”
“那没有其他事我就走了。”
“好的,谢谢。”
谁知这件事并没有结束。
两天后的早晨,我打开桌子时,发现桌里放着一张明信片和一个本子。
我拿起明信片,上面写着,“恭喜你又长大一岁。长大一岁,意味着你和理想的你见面的时间又缩短了一年。虽然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可能会遭遇许多困难和坎坷,但祝你能跨过困苦,走向理想的彼方。期待未来能看见你的文学著作,祝你,生日快乐!”
虽然没有落款,但我熟悉这字迹。
是顾理送的生日礼物!
也是我十七年来,第一次收到礼物。
心脏仿佛成了松弛的气球,被弥散的喜悦和名为感动的情绪充盈扩大时带来了满足的酸胀。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在意。我永远记得那时心脏跳动的频率。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看向了电视屏幕。
但可惜上面并没有日期。
我算了算日子,忽然意识到,顾理的生日,就在12.25,就在三天后。
高二时,囿于贫穷,我没法从本不充裕的生活费里挤出买礼物的钱,只能在他生日前,买了便宜的粘土,手作了一个警察Q版小人。
因为我们在一次心理健康课上,被鼓励说出自己的理想。
所以我知道他梦想当一名警察,因为他爸爸就是一名警察。
我祝他梦想成真。
学着他趁着无人时,将礼物和信纸塞进了他的课桌,并不落款。
但彼时我们已同桌多时,所以他在打开课桌后愣了一会儿,便看向了我,弯眉一笑。
我小声说,“生日快乐。”
他说,“谢谢。”
后来中午时,他妈妈特地给他送来了订做的蛋糕和丰盛的午饭。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差距。
我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蛋糕。
可我吃完后,却感觉喉咙里泛着苦。
那是年少时的自卑。
从此我不敢和少年对视。
直到他来注视我。
此后的两年里,我送了他两次礼物。
都是手作。
因为他说,我的礼物总是很特别,他很喜欢。
“第一期团辅活动在三天后,地点在杭州,时间上有些赶。”
“没事。”我说,“如果你有事可以先离开,我会准时参加。”
“我请了长假,不着急。”顾理说,“你一个人,不方便。”
“没事,拿到手机就方便多了。我们毕竟只是普通同学,这两天已经很麻烦你了。”
屋内静了半晌。
他打破了沉默,“普通同学总比陌生人要更熟悉一点吧。”
“可我能生活自理。”
“李安一,”他朝我看来,茶色的眼眸氤氲着波光,“就当是帮我。是我需要你。”
我的心一颤。
他何时这般脆弱。
“我的力量有限。”我不得不扭头避开。
“我们曾共同经历过一场灾难,我只能从你身上汲取到归属感。”他顿住,修长右手抓住了我一点衣角,“请你帮我,消除梦魇。”
沉默弥散开来,直到窗外雨声乍响。
“……好。”
我答应了。
他松开了我的衣角,低声咕哝,“这雨来得不巧。”
我也看向外面的雨。
昏暗的天,湿润的雨,我不喜欢。
尤其屋里的烟味被这雨水一染湿,更加难闻。
“等雨停了,换家宾馆吧!”
“好。”
“我回房间收拾一下,待会儿送你下楼。”
“嗯。”
等到雨停后,顾理扶着我去拿了手机。
开机后,我的手机有些卡顿。
“加一下微信!”顾理朝我展示了二维码,我扫码添加,出现了他的主页。
头像是玻璃起了水雾,一面是霓虹,一面是团模糊的侧影。
昵称倒是简单,他的姓名拼音缩写的大写字母。
我加了他,随即给他发了红包。
备注:饭钱。
他收下了。
我准备退出微信,突然发现一个消息免打扰的群聊居然有99 的消息。并且最新的一条消息提到了我的名字。
我有些好奇,点开一看,才发现是高中的同学聚会拉的群,算是没有班主任的群,因此里面十分放飞自我。
我也找到为什么话题会绕到我身上 是因为有人发了我的照片。
那是一张在顾理升学宴上拍的照片。
镜头里,我们靠得很近。
我脸上是羞涩腼腆的笑容,而他朝我侧身,目光似乎看向了我,眉目间是肉眼可见的温柔。
他们说没想到我们会分手,挺可惜的。
可我们从未在一起啊。
这时突然有人说,“两个当事人都在群里,怎么不冒泡呀?”
他们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估计是上班摸鱼太闲了。
我没有理睬,甚至想直接退群,但想到跟高中这群同学关系还可以,便只是退出了微信。
这时收到了一条短信,“你在宁波吗?”
我记得这个电话号码。
也记得我们分手时,并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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