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东流水,一去不返。待张停云从禁闭室出来时,满山落雪,一片霜白。
三长老一身黑袍站在他面前,风雪吹拂,脸上亦是冰雪色,但张停云对她露出一个虚弱、可怜的笑,又小步向她靠近,于是她叹了口气,眼底显露怜惜之色。
“知道错了吗?”她问。
“知道了。”张停云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三长老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扭头转身离开,“宗主在山顶等你。”
一旁的阿萝立即上前将手上的大氅披在张停云身上。她颇为怜爱地摸了摸张停云的脸,道:“第一次关禁闭的滋味不好受吧。”
张停云垂头丧气,“我做错事该罚。就是这禁闭室里太黑太孤单了,不好玩。”
阿萝失笑,“好玩谁去禁闭室。”
“怎么就你一个人,莺歌师姐和大师兄呢?其他师姐师兄呢?怎么不来看我?”张停云向四处张望。
“今日落雪,山下过鸿雪节,她们没等到你出来就下山去过节了。”阿萝回道。
不过说到关山重,她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道:“仇家上门,他逃了。”
仙霞宗虽如今在四洲名声落寞,但弟子们各有风流名声。大师兄关山重更是浪荡四洲、处处留情,俊秀儒雅的表象一旦被识破,就代表他又结仇了。仇人上山找他、他逃、他再结仇、再逃回山上、仇人上山找他……
对此,张停云只得叹道:“下次再见,不知又要何时了。”
阿萝莞尔。
“待你去找了宗主,我们就下山去找她们。你如今已至破镜,可以光明正大地下山了。现在山下热闹极了,莺歌传讯说山下有好些人找你呢。”
是的,虽然山门规定未至明心境者不能下山,但以往许多年张停云就偷偷地下过无数次山。无数师兄师姐也都偷带他下山,最初三长老还会罚那些弟子,但次数多了,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小时候,连七长老和五长老都被张停云缠得烦了,将他抱下山过。
他之所以肆意妄为,大抵还是被惯出来的。
不过,这些“下山”,只代表去青云镇。这是三长老的底线,也是他师父的底线。
张停云在自己居处收拾了收拾,出门就见脚下躺着一条长长的大青蛇,他长腿一迈,直接跨过去。他身上穿着那日裴光澜送来的金缕衣制成的宽大长袍,衣袍映着雪色流光,好看极了。
青蛇扬起上半身跟在张停云身后,红瞳中闪着光,声音稚嫩透着欢悦,“好看,那个臭狐狸居然还行,把我绣上了。”
张停云停下脚步转头,用眼神上下打量,“蛇和龙可长得不一样。”
青蛇缩小身形,爬到张停云身上,半挂在飘扬的衣袍上,金光一闪后它融进了绿色长龙之中。于是,张停云衣衫上的龙睁开了眼睛,在金红的衣服上变幻飞舞。
“这就是我以后的样子。”它坚定道。
仙霞宗的大殿在山顶处,但张停云在一处白雪色中转身走向一条小径。他的步数极其没有规律,却又似乎隐隐贴合着什么,于是下一瞬他就消失在了雪色中。
张停云走在落雪的寂静湖面,天地一白,万物死寂,似乎什么都没有。他走了好一会,可都没走到湖岸旁的凉亭上,凉亭后面是一座开满繁花的小院,一片春意盎然之色。
他停在湖心,高声道:“师父,我是阿云!”
“小云?”幽幽女声从小院传来。
下一刻,院门开,院中风动,花枝颤抖,浓郁的馨香传到湖面。
他抬脚向岸边凉亭走去,眨眼间,他就来到了凉亭中。穿过凉亭,再向小院走去。
走进院中,他看见了坐在屋檐下的白发女子。她满头白发,面容布满可怖的疤痕,露出的半截手臂上也是被烧焦的伤痕。一身青衣,头上梳着少女的发髻,看着可怜又可笑。
张停云衣袍上的青龙安分地不动了。在没看出宗主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时候,它还是不要上赶着去找死。
迎着女人的视线,张停云慢慢地蹲在她面前,认真道:“师父,是我,阿云。”
女人低头打开手中的画轴,认真看了看画上的人,又仔细看张停云的脸,比对着,好一会点头:“原来是你啊。”
张停云看了眼她拿着的画轴,那画上画的是一位红衣女子,和他哪里对得上。不过,他还是点头:“是我,师父。”
女人的手摸上张停云的脸,她一开始眸光温柔,可下一刻愤怒的火光从眼底冒出,她抬手狠狠往他脸上打去,怒道:“撒谎!”
那一掌极其重,声音响亮,但张停云脸色不变,他拉住女人的手,眼神明亮,凝视道:“师父,我是阿云,不是别人。”
可女人半点也听不下去,她深深凝视画上人,哀怨道:“你有师父,可我师父去哪里了呢?”
对于这个问题,张停云无法回答,于是女人看着他叹了口气,然后起身回到身后的屋内,走时依旧紧紧抱着怀中画卷喃喃。
“唉。”衣袍上的青龙叹气。
张停云快速地眨了眨眼,掩下眼底的落寞。
他的师父罗素是他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看见她的第一眼,张停云被吓到了,但因为他是个拥有异世记忆的孤魂,所以他并没有哭喊,于是罗素对他说的第一句是:“果然是个痴傻儿,竟不怕我。”
或许是魂体不相容,张停云几岁时都表现出痴傻呆滞的模样,全身经络不通,没有修仙的资质。那时的罗素对他并不热络,她虽收他为徒,但对他表现出的模样失望至极,于是将他放养在合欢宗山门,从不允许他去她的小院。
直到有一天,张停云在山路上被刚化出人形的小蛇青云下了一跳,摔了一个趔趄,那一摔摔出他和青云的缘分,也将他脑子和身体彻底摔归位。从那天起,张停云表现出了绝对的修炼天赋。也正是那天,罗素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将他带入小院,传他神缚术,立他为少宗主。
那时,张停云第一次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师父身上感受到了所谓的师徒情。
或许是第一眼的雏鸟情节,尽管他知道她其实对他没那么多真情实感,但他还是很喜欢她。她不许张停云学剑,张停云便不学。他很努力很听话,为的就是得到她的夸奖。
可惜,好景不长。
罗素在她将神缚术传给张停云的最后一日疯魔了,事发时小院只有他们两人,张停云差点死在她手下。
那日后,她便时而清醒时而疯癫了。
而这些年,无论她是何种情况,张停云都陪伴在她身边。他敬爱她、怜惜她,也恐惧她。可也正因这些感情,他这些年一直在做些违逆师命的事:练剑、下山……
可今日他回到她身边,突然觉得悲哀。下山不过一年,怎么再见她真的认不出他了?
张停云坐到院墙上,摘下墙上的一片树叶,放到嘴边吹奏。曲调清幽,亦如月光。他不爱吹曲,但这首曲子是罗素清醒时教给他的,那个夜晚的时光很是珍贵,连带着这曲子都宝贵。
因为宝贵,所以喜爱。
他们曾坐在湖边,他听她讲了这首曲子的故事。
他问:“师父,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罗素手拍了怕他的头,道:“梦乡。这是我师父教给我的,她说听了这首曲子,你在梦里能去往你最怀念的地方。”
那个时候的罗素,脸上虽然依旧可怖,但笑容温暖,美得如月光一般。
一曲毕,张停云侧头看向院中站着的女人,飞下院墙,落到她对面。
“师父。”他上前一步,脸上露出笑容。
罗素眼神清明,她凝视着张停云,脸色森冷,“跪下!”
张停云一怔,随后双膝跪地。他收了笑容,很是沉默。
“张停云,你真当我疯了不成?谁准你下山的?我说过什么!神缚术不成,你就没资格下山!”罗素怒道。
最后一句,十分狠厉。
张停云低头又抬头,沉默良久后开口:“可我已经这么做了,师父。”
“你……”罗素气结,闪身来到张停云身前,只手捏住他的脖颈,“师命你都不听,你是觉得我不会惩戒你吗?”
张停云被捏住脖子,呼吸艰难,但他并不反抗,只盯着罗素的眼睛艰难道:“我确实很多次都差点死在师父您的手里了。”
罗素手上力道渐弱,她看着张停云的眼眸,松开了手。可张停云依旧执着地盯着她,问:“师父,我是人,何况神缚术不是一蹴而就就能练成的,如果我这辈子都练不成,难不成我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吗?”
“师父,我不是奚问风,也无法做到她能做的。成仙?大道?神缚术?我从来都不想要。”
奚问风,罗素的师父,张停云的师祖。
——啪!
罗素握住因力度过大而发红的手掌,她气得颤抖,“闭嘴!”
“你以为你是谁!你怎么配提她的名字!和她比!”
张停云舔了舔嘴角的血,颇为无奈,“是你一直在把我和她比。”
“如果你做不到我的要求,你不配当我弟子。当初我就不应该救你,任你死在……”说到最后,罗素声音停住,她冷冷地看了一眼张停云,转身往回走。
于是,张停云也往离开小院的方向走。
两人背对而行,罗素的身形顿住,问:“你不修行,去哪?”
张停云停住脚步,“阿萝师姐在等我,今日山外落雪,山下在过鸿雪节,我要下山。”
说着,他迈步跨出院门,“我想去。”
“不许去。从今日起,你不得再下山,直至练成神缚术。或者……除非我死。”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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