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地多是高山峡谷、密林深渊,且这里毒瘴环生、野兽肆虐,越往里走更有可能会进入封印之地,除了胥人,这里并不适宜普通人生存。对皇朝人来说,他们并不屑于进入这块地域。梦川大陆,琼华皇朝,那里才是他们该呆的地方。
只不过,为了平叛,为了征服,他们必须将这片荒芜地的野蛮人打趴下,最好是能将其杀得片甲不留。
胥地的入口是一块极高的山崖,山下是征远司的军营,而山上便是胥人的营地。
此时,日上中天,张停云拉着胥棠的手将他扶上雷霆剑,带他在密林中穿行。一瞬间,便甩开了身后的骑马、骑鹿的人群。剑势冲天而起,飞向云空,再转向俯冲,在山崖上落地。
同一时刻,征远司的主营地中,陈远胜跪在营帐之中,身后跪着江灵、秦科、刘三几人。他们皆低着头一动不动,宽阔的营帐之中,连屏息声都消失了。
“废物!”坐在主位上的人突然高声喝道。
四周人皆跪倒在地。
陈远胜又将头埋得更低了。
主位上的人从黄金椅上起身,走出桌案露出了他肥胖的身子。他身着褐绿色官服,金黄色腰带将他肚子勒得难受极了,连呼吸都喘着粗气。他走到了陈远胜面前,然后抬起穿着金丝线的靴子,先一脚踩在陈远胜的肩上,再手脚狠踢肚子将其踹到在地。
此人的脸上都是肥肉,面孔因说话而五官扭曲,看着极为丑陋。
“废物,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胜利的战功已经上报,但战果迟迟未取得。你叫本官如何向五彩城的大人们交代!如何向小公侯们交代!你是想叫其他地的人看我们笑话吗?铁骑兵和修仙者皆在此,却拿不下一个小小的荒蛮地!”
“司政恕罪……”
待陈远胜走出营帐,天已昏黄。
他瘸着腿慢悠悠走在路上,突然身侧被人拍了拍。
是江灵。
她皱眉看向陈远胜的腿,冷哼:“这个死贱人,也只能靠为难你来耍一耍大将威风了,到了五彩城和皇城,就只能做那些大人们脚下的狗。”
她说的自然是死胖子徐权,征远司的司政。虽然和陈远胜都为两仪境,但实力完全不可相比,全靠为那些皇城子弟做狗才当上了司政。媚上欺下这四个词完全不足以概括他。
陈远胜看了眼江灵,没说话,继续往前走。他不喜她。想起他们遇上胥戮,她抛弃霍玉生的行为,他对她的厌恶便更加强烈。
江灵撇嘴,跟在他身侧,“陈大哥,你真够假仁假义的。我杀了霍玉生,你不痛快,可霍玉生杀胥人时你也不痛快。你想想你剑上的鲜血,你怕是永远都不会痛快了。”
陈远胜转头看她,沉默。
江灵嫣然一笑,问:“你不把遇见仙霞宗大人的事告知给徐权,是为什么呢?”
*
胥海崖上,张停云看着俯身朝他下跪磕头的人群,忙上前将站在人群前方的老者扶起,再化出一股风托起其余人的双膝。
“你们不必跪我。我不是什么神明,亦不是来救你们的。只不过是路过于此的过路人罢了。”张停云道。
老者起身,他身着褐红色长袍,胸前、双臂套着铁甲护具,胸口挂着串有野兽牙齿的项链,头顶戴凤鸟金冠。毫无疑问,他便是胥人首领胥戾,也是胥棠的祖父、胥戮的父亲。
“大人,您的恩德,胥戾定会铭记于心……”他道。
张停云打断他,指向他身旁的小孩道:“胥棠与我结契献身,可有法解?”
老人神色怔了怔,然后猛地低头看向身旁的胥棠。
“胥棠!”
胥棠侧身低头,不作反应。
此契无解。
或者说,在胥人的古书上,从未有过解契之事。
夜晚,张停云站在崖边看云海翻腾,心中怅然。
身后的脚步声传入耳朵,对方走得小心,生怕发出一点声响,但依旧踩中碎石,然后摔倒在地。张停云转身看着倒在身后的小孩,无奈摇头。他大步走近,将其扶起。
“怎么没睡?”他拍拍小孩脸上的灰。
小孩的眼睛溜圆,晶莹明亮,天上的弯月倒映在黑色琥珀中,似有动人心魄的光辉。他抓住张停云的衣袖,沉默一瞬后开口:“睡不着。”
两人坐在崖边,夜风吹拂,很安静。
张停云察觉身侧的小孩时不时转头看他,似有话要讲,却又反复收回视线,正襟危坐于他身侧,什么都不说。他心中莫名觉得好笑,于是也不转头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突然,他转过头。身侧的小孩也转过头,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你是不是不开心啊?”胥棠问。
张停云诧异,“我以为你会问我解契的事。”
胥棠低下了头,声音强作镇静,“不就是死嘛,我一点都不怕。”
张停云笑出声,“如果还在不明白死的时候就死去,那么也算一种幸运。”
此话一出,胥棠哭了,泪珠一滴滴从脸上滑落,落在地上,融进土地。他抽噎着抬头,看向张停云道:“我知道,祖父说、我死后、会化作、云、云空的星星和月亮,永远照耀胥地,守护族人,我一点都不害怕!一点都不!”
张停云有些无措地伸手握住胥棠的脸,用手指抹去他眼角的泪。
“谁说你会死?”
胥棠抬眼看他,泪眼朦胧。
“你知道我是谁吗?”
“张停云。”胥棠只知道他的名字,于是便只说了名字。
“对。”张停云点头。
“虽然我不是什么神仙,但也是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人。我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说会解契便会解开你我之间的契约,你不会死的。”
“可是……你不是神仙,怎么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呢?”胥棠眨着眼睛看他。
“你别管,你就说,信不信我。”
胥棠迟疑了一会,最终捏紧张停云的手,郑重地点头:“我信你。”
“好,我不骗小孩。咱们拉钩上吊一百年,誓言不变,骗人是小狗!”张停云伸出小拇指。
“小狗很好,为什么骗人是小狗?”
“你别管。”
“哦。”
胥棠也勾住张停云的小拇指,两人盖章。看着两人握着的手,他破涕为笑。
盖完了章,胥棠收回手,眼睛却依旧眼巴巴地看着张停云。
“你为什么不开心?”
张停云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转头遥望云空,“很多事……你现在还小,给你说了你也不懂。”
胥棠贴近他,反驳:“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我是我们族里最聪明的人。”
他们之间的契约,就是证明他聪明的具象化产物。当然,聪明反被聪明误。
张停云瞥他,道:“我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人。还有,时间。我失去了时间。”
“是父母吗?”胥棠问。
张停云摇头:“我的师父,离开了。”
他抬手指向墨蓝色的深空,“或许化为了漂浮于星空的一砾星辰吧。”
“我的师姐,迷失在这里,我找不到她的踪迹。此行,我便是为寻她而来。”
胥棠伸手摸向张停云的脸却发现他并没有掉眼泪,他收回手,问:“失去时间是什么意思?”
张停云双手抱臂,有些苦恼,“我是修仙者,我有很漫长的生命,有时候我一睡过去,便是多年以后了。物是人非,我的记忆出现了大段大段的空白。这很不好。”
胥棠皱眉,仔细思索却依旧不明了,“那你别睡。”
张停云摸乱他的头发,笑了,“这就是修行者的代价。”
胥棠甩头,逃开张停云的魔爪,撇嘴道:“那我不要当修行者。”
“可你今天不是还说想学御剑飞行吗?”
“嗯……我不知道了,我困了,我要回去睡觉了。”说完,胥棠跳起身快速离开了。
张停云没有回头,他站起身,眸光远望天际,心中一片空茫。
他信誓旦旦在青云山对三长老说要将师姐带回青云山,可他来到这里却发现自己实在害怕。害怕什么呢?他不敢想。
第二日,张停云俯身于桌案。既然从胥戾等人身上问不出解契之法,那么他只得从胥人的古书中寻找。
古书并不好读,胥地古文字随着时间变化,有的已不同于如今字型,意思更是大相径庭。胥棠为辅助张停云翻阅古书,更是时刻守在他身边,书写翻译字意。一开始,他还斗志昂热,但到了后面,他脸色煞白,额前布满细汗。生的希望湮灭,死的灰败之意将他笼罩。
张停云坐在桌案看书时,胥棠将写好的字意放在桌上,侧身退后坐在另一侧,看着张停云发呆。
胥棠想,这个哥哥说的没错,他真的是一个极顶聪明的人物,不过几眼他便能将所有陌生的、变幻的字画记住、理解。他看书极快,在胥棠眼里不过一会,他便又换了下一本。
可是……可是……
胥棠轻声叹息,他也只剩五日。
他必死无疑了。
忽地,张停云放下了书,闭上了眼睛。下一瞬,屋中所有竹简、绢布、石碑、龟壳……
所有刻有古字的东西都猛地悬空,整个小木屋似乎都被这些东西堆满了,物件上的图文迸出金色光芒。似乎有一瞬,胥棠看见了无数条丝线将这些物件缠绕起来了,但转瞬又消失了。
坐于桌案前的红衣少年闭着眼睛,全身上下被一股凛然之气包裹,但面庞俊美秀逸非常,如桃花之艳丽,春色芳菲。
胥棠看着就看入了迷。
等到对方睁开眼,唤他时,他才猛然惊醒。他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红衣哥哥,兀地感觉自己脸颊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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