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胥棠面色黯淡,似是极为难堪。
“我已被驱逐出族地。”他笑容发苦,紧攥的拳头有血渗出。
张停云握住他的手,用灵力抚慰伤口,问:“发生了什么事?”
胥棠呆呆望向天上圆月,道:“因为一个梦。”
“梦?”
“五年前你走后,我仍在神树下反省,黄昏时刻,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心中悲痛,仍似在梦中一般。”
“梦是神树的传音,以以往的经验,这梦中场景或是从前或是未来,所以我当时并不在意,可自那以后,我便一直做那梦,直至有一天我……完整地入梦了。我、应是知晓了梦中所发生了何事。再睁眼醒来,神树便在我眼前枯萎了。”
“因我那些日子沉迷于梦中故事恍若痴呆,日日宿于神树边,神树枯萎时独我一人在此,所以……族长及族中长老等都认为是我害死了神树。”
“总之,我所犯罪责难以饶恕,逐出族地已然是保全我性命,我知道我不能再奢求什么,可是……我就是、不甘心。”
“神树自毁?在你完整梦见梦中之事后?那你究竟梦见了什么?”张停云垂眸思索。
胥棠苦笑,摇头:“我忘了,我全都忘了。我半点都记不起来那梦中之事了。”
神树不是他毁的,但他百口莫辩,无人相信他的话。他说他做梦,可他连数日的梦中之事都不记得。记忆一片空白,半点东西也拿不出来。
“他们说我是灾星,惹了天神不喜,于是对胥地降下灾祸,神树被毁皆归咎于我。可是我没有,不是我,哥哥。真的不是我。”胥棠泪珠滚落,怔怔盯着张停云。
张停云点头:“我相信你。”说着,再次抚上胥棠的脸,为他擦去眼泪。
胥棠摇头嗤笑:“明明、我以前是族内最受神明喜爱的孩子,我之所以能做那些梦,正因为我……祖父说,我会是胥地千年内最出色的祭司,为什么一切都变了?为什么!”
“我被驱逐出族地,但我不想离开这里,于是我在神树附近住下,希望能找到神树枯萎的原因和那梦的记忆。但,皆无所得。之后,有人闯入了这里,我便跟他重新学了术法,踏入了修行之途。”
“陈远胜?”张停云猜测。
胥棠点头,“他那时被人追杀,我救了他。”
“他还活着吗?现在在那?我此行也是为他而来。”
“活着,但也快死了。”
风雪又盛。
张停云又回到他初入中洲之地的位置,依旧冰雪封山,深黑天色笼罩一切,人处于这种境地之中,似乎已半步踏入死亡的深渊。
胥棠的藏匿之地在峡谷深处,往下走,已然是漆黑一片。他指尖点着紫色火苗,映着两壁凹槽幻化出妖鬼模样,借着峡谷怪风哭嚎。
“就在这。”忽然,胥棠停住步子。
他的紫色火光照在墙上,张停云看见,那墙壁上挂着一颗头,血淋淋的,因着冷雪模样依旧生动。
张停云眨了眨眼,转身弯腰走入洞穴之中。洞穴内的布置和胥海崖上营帐中的布置类似,看得出胥棠已在这生活了许久。
石洞中陈远胜平躺于石床上,脸色已然灰败,这是将死之色。
“陈远胜。”张停云唤道。
床上人没有动作。
张停云指尖化出灵光,送入床上人身上……
“陈远胜……”有人在唤他。
他得醒来……
陈远胜睁开眼睛,只见张停云坐于他面前,胥棠站在张停云身后看他的目光很是关切。
“大人。”陈远胜喃喃。
说罢,他强撑着起身,然后便愣住了,低头一看废掉的腿竟好了。
张停云道:“所幸你体内灵火未灭,我才有施救之机。我回来五彩城,已知晓你的事,此次便是带你回去的。”
原来陈远胜闯入胥地后,本以为会死于追杀他的江灵之手,但没想到被胥棠所救,胥棠因五年前死去的族人仇恨江灵,便从陈远胜那学术法,两人与江灵周旋对峙,最终合力将其斩杀。洞穴前的那颗头颅,便是江灵,她死前依旧狠笑,面容狰狞。
陈远胜走出石洞,依靠在石壁上,仰头喃喃:“我与她本无仇怨,但她屠我全家,竟只是因为我妻子买了她喜欢的胭脂,呵哈哈哈哈哈。可笑!可笑!”
陈远胜仍记得那天,他杀江灵为家人报仇,问她缘由。
她倒在地上狞笑,尖叫:“我杀人需要缘由吗?你非要一个,就是她抢了我喜欢的胭脂。这个回答,你满意吗?”说完,她主动撞上陈远胜的剑。
他的满心仇怨、所有不解都被这个缘由击溃了,只觉荒谬!荒谬!
张停云看向门口风雪,道:“你如今杀了她,大仇得报,回五彩城吧。张平安说,因为不知道你的消息,所以你家人的墓都还未立碑,你若死了,便让我将你的尸身带回,他们便为其立碑。”
陈远胜呆滞,半晌后点头,道:“多谢、多谢。”
张停云和胥棠走出洞穴,看着那颗悬挂的头颅,张停云移过目光看向胥棠道:“神树之事,很是玄妙,我不清楚其枯萎缘由,但有一推测,或许并非是你害死神树,反而是神树临死之前将重要之事以梦托付于你,只不过如今你囿于时机未到而无法重忆当时梦中之境。”
神树在张停云手中化为粉尘时他便猜想,或许祈天神树已然生机消逝却强撑至今,死亡已是它的既定结局,而过程才是张停云需探究的。听胥棠所言,神树死前唯一异常便是它传梦于胥棠的那些梦。当梦境终结,它也死了。
那梦一定很重要,但胥棠无法记起便是——它并不希望他现在记起。
“神树”死了,但它依旧活在胥棠无法记起的那梦中。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记起?”胥棠很是急切。
张停云道:“我不知道。但胥棠,你很重要。无论你能否成为胥族的祭司,你都很重要。神树的死亦和你无关,所以无需自责。你天赋奇高,既然踏上修仙路便当勉励修行,终有一日你会记起梦中事,如今,你只需耐心等待与勤奋修炼。”
张停云说完都愣了一愣,他想他如今真有宗主模样了,竟劝他人勤勉修炼。
他摇了摇头。
“这吊坠是你送我的,我在它之中加了一招剑式,如今我回赠给你。”张停云从脖颈取下那枚小花吊坠,递给胥棠。
胥棠却不接,他抬头,眼眶之中又蓄满泪,风雪将他脸冻得煞白,唯鼻尖通红。他如今年十三,长大了许多,因几年修炼而体魄强健,虽不比张停云高但也算身型修长,模样稚嫩却已然有了俊美之貌。
他拽住张停云的袖子,问:“张停云,你要走了吗?”
张停云点头:“胥棠,我来这便是为见你的。我想若你不修仙,那么凡人百年,今日便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但如今你已踏上修行路,我们还有再见之机的。”
“不、不!你要去哪?”胥棠摇头。
“回我该回的地方,我在这里滞留许久了。”
胥棠松开手,低垂下头,呆立原地。
张停云为胥棠戴上吊坠,便准备离开,但胥棠抱住了他。抱得很紧,不肯放手。
胥棠道:“哥哥,你要走,带我一起好吗?我被逐岀族地,已无处可去了,没有人要我了。你要去哪我便跟随你去,你别抛弃我好吗?”
张停云低头俯视胥棠,道:“胥棠,天地浩渺,你哪都可以去。你只需、”
“我不要!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除了胥地,这个我便没有家了。在被驱逐之前,他们都要把我杀了,来……告罪上苍。若非我祖父,我已经死了!但我终身不能回族地、见族人,否则他们便会杀我!”
“我已经没有家了,哥哥。我留在这里,想弄清神树枯萎之故,更是想见你!除了这里,我不知道在哪里才能遇见你!我想你会回来的,你会回来的!而我等到了你。”
“张停云,这个世上,你是最信我的人,连我祖父他也不信我……哥哥,你别抛弃我,求你了。我想和你走,无论去哪我都跟随。”
胥棠亮晶晶的眼凝视着张停云,他就如同一个溺水之人抓住手边的浮萍一般,死也不肯放手。他不明白自己的情感,但这五年来,他没有一日不想着那个刻在他脑海中的红衣哥哥,那个救了他一次又一次的神明。
如今,他终于见到了张停云,在他被族人抛弃的时候,对方如同他预想的那般,信他、怜他。
神明说:“你很重要。”
他怎么能放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张停云沉默,他侧头回避胥棠的眼睛,道:“胥棠,我不想带任何人离开,也不需要任何人陪伴。”
这五年来,想跟随他一同的人不少,但张停云都回绝了。因为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前路茫茫,一路同行之人终会散场,就如同……云珸、师姐。
虽然张停云如今明白了师姐的天下所指、心中所愿。但他依旧难过地闹着自己的小脾气,不愿回皇城再见她一面。师姐不来找他,他也不会去找她的。
至于其他人……
他不想让自己最终难过,所以提起扼杀了这些可能。
他如今还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或许要等许多年之后才可以平静而从容地接受一切得到与失去吧。
但胥棠依旧没松手,依旧固执,“哥哥,在你心里,我和那些人是一样的吗?”
看着对方的眼睛,张停云最终答:“不一样。”
胥棠只是一个小孩,他该对他宽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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