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蒙蒙亮,容瓍便起床准备好吃食和暖袄,二月的京城甚冷。
纵然容瓍自以为已经很早了,然而廊上已有穿戴整齐匆匆往外走以及互相预祝成功的考生。在这样的氛围之下很难不紧张。容瓍不自觉旋转着手上的文具袋。
出门即依次遇到两位相识,互相作揖。
“容兄。”
“赵兄。”
“北林兄。”
“雨蒙兄。”
考场门口考生们已经排成了一条长龙,有几位身着官家衣服的人在最前面把关,以确保是考生本人进场且未带任何作弊物品,一经发现,永失去科举资格。
几乎无人敢违抗规则,但就是偏偏有几个胆大的,被搜身发现头发里,鞋垫里甚至舌根下都藏着小抄,立马被衙役扭送衙门使其罪行记录在案。
“怎么感觉有些紧张。”赵乔松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咽了咽口水。
“赵兄不必担心,以赵兄之才,不出意外必得贡士。”
“借你吉言。”赵乔松听了这话后显然心情大好。
寒风有些萧瑟,将容瓍的脸拍打得铁青。她吸了吸鼻子,将手往袖子更深处深了深。
“北林兄怕冷?”张栖迟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容瓍只无奈笑道:“是,我这身子骨打小就弱。”
“苕苕每天督促容兄练功,都是容兄偷懒才身体不好的。”赵乔松插嘴。
“苕苕是?”
“我师傅,张苕苕。赵乔松,别总喊我师傅大名,尊卑都不分了?”容瓍故作生气。
“好好好,张姨张姨。”赵乔松嘴上认怂心底却不服气得很。
容瓍是知道赵乔松喜欢她师傅的,但她师傅早就有了心上人,赵乔松终究是无用功,作为朋友,还是适当提醒一下免得越陷越深。
张栖迟从包里掏出一双漏指暖手套递给容瓍:“此物我本来是备不时之需的,但今天的天气对我来说不算冷,暂时用不到它,北林兄拿去用好了。”
“这……”容瓍有些迟疑。
“北林兄难道是怕我在里面藏小抄故意嫁祸于你?”张栖迟打趣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雨蒙兄。”
容瓍接过手套,毛软绒绒的戴在手上很舒服,冷气瞬间就被隔绝,手心手掌开始发热,连带着四肢似乎也开始不那么凉了。
多亏了张栖迟的雪中送炭,容瓍才能这么顺利地在规定的时间内答完所有的考卷。没有保暖手套的话,容瓍虽然也能答完题,但字是绝对写不了那么漂亮的。
科举科举,考的不仅是内容,还有字。
俗话说字如其人,考官批卷更喜欢字写得漂亮的。
之前一次殿试,状元和榜眼迟迟难定,两张卷子的策论水平不相上下,最后皇上和各位官员经过商议,选择了字好看的那份答卷。
往往细节决定成败。
三场终于考完了,年轻的考生像是疯了似的笑着冲了出去,年纪较大的或者本身就沉稳的不紧不慢地跟着官府的指引走出考场。
“北林兄。”张栖迟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的容瓍,快步与她并肩,“考得如何?”
“还行,我还要谢谢雨蒙兄的手套,不然我可就惨喽。”容瓍打趣道。
“看来北林兄对此次考试胸有成竹啊。”
“雨蒙兄不也是吗?”
两人心照不宣大笑。
只有赵乔松出来的时候苦哈哈垂头丧气的:“我觉得我是没希望了。”
“别,结果出来前万不可妄下定论,说不定赵兄就是那文曲星下凡。”
赵乔松被容瓍这番好似安慰的话整得更难过了:“容兄你就别打趣我了。”
“对了,还你的手套。”说着,容瓍便欲将其摘下。
张栖迟忙按住她的手:“不用了,我那里还有一副,此物就送给北林兄了,最近倒春寒着实冷得很。”
“那就谢谢了。”容瓍也不再推辞。以后找个机会回礼就是了。
几个考生从她们身边匆匆走过,兴高采烈地说着去什么袁记喝羊肉汤。
“咕噜~”容瓍和张栖迟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响了起来,尴尬相觑。
赵乔松得意地大手一挥,总算有他发挥作用的时候了:“走!本公子请客!”
袁记羊肉汤的店面普普通通,木质牌匾因年份久远竟有多处已皲裂,看起来摇摇欲坠似乎大风一刮便碎了,远比不上两边气派的铺子。然而里面确实热闹的紧座无虚席,老远就能看见炖汤飘出来的肉香白雾。
容瓍咽了咽口水,已经开始馋了。
“老板,三碗羊肉汤十个烧饼!”赵乔松喊道。
说来惭愧,此番远离家乡来到京城,赵乔松感觉自己只有在像容瓍张栖迟这样的穷书生面前掏钱才有点面子。自己才不过人,曾经引以为傲的乡绅之子的身份在这卧虎藏龙的京城也是不够看的。
羊肉汤刚端上来,还没等容瓍拿起筷子开动,便听到门口的一阵争吵声。
“……没钱来这儿干什么?我这儿不是做慈善的,要讨饭去别处去!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老板叫骂道,和刚刚对赵乔松谄媚的样子大相径庭。
对面是两个衣着普通甚至有些褴褛的女子,其中一位面黄肌瘦一看就营养不良,不怪老板将她们看做乞丐。
“大善人,行行好吧,我妹妹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我们有钱的……但是不知道被哪个贼人给偷去了,行行好吧,明天我一定来还钱。”
长相清秀的女子快要哭出来了,拉着老板的胳膊央求道。
“骗鬼呢!你们这把戏在我这里可不中用!赶紧走赶紧走!”老板不耐烦地甩开她。
谁知女子弱不禁风,一下就倒在了地上,发丝凌乱散在额间与脸颊,因屈辱而紧咬的嘴唇与哀怨的眼神显得她更加楚楚可怜。
“哎!别给我碰瓷!赶紧起来赶紧滚!”
营养不良的女子有些血性,扶起她姐姐欲将她拉走。
“走,姐,别求这种势利眼的人,我不饿。”
有食客起哄:“妹妹,我请你们吃羊肉汤,你让你姐姐来我家好不好?”
“哈哈哈哈!”
容瓍实在受不了了,正欲开口,赵乔松便抢先了一步。
“老板!再来两碗羊肉汤!这二位我请了!”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纷纷侧目,仿佛赵乔松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赵乔松被这奇怪的气氛弄得很不自在。
还是老板先反应过来,笑着将二位女子毕恭毕敬迎到了容瓍她们所在的桌子。
“真势利眼。”妹妹暗骂了一声。
老板嘴角抽了抽,但碍于赵乔松这位出手阔绰的公子在硬压住了脾气,赔脸笑道:“几位慢慢吃。”
“小女子阿玉和妹妹阿青在此谢过三位公子了。”
姐姐两手交叠放在小肚前侧,微微屈膝。妹妹也笨拙地学着姐姐的样子行礼。
“谢各位公子。”
“谢什么,快坐下来一起吃,人多热闹嘛。”赵乔松手里还拿着筷子在空中指指戳戳指挥她们坐下。
容瓍往张栖迟旁边挪了挪,给这对姐妹腾位置。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姐姐笑着坐在容瓍身旁。
落座的那一瞬间,一阵香气从阿玉飘忽的衣袂中、与空气纠缠的发丝下,窜进了容瓍的鼻翼。那是容瓍从来不曾闻到的香味,竟一时有些醉了,一个看起来买不起胭脂香粉的普通人家女子为何身上如此之香?之前有在书中读到过,一些女子生来便自带奇香。莫非……是体香?
一想到这里,容瓍突然有些害臊,自己到底都在想什么啊?
咽了下口水,连忙将脸埋进碗里喝一大口汤,没想到汤还未凉,烫的她连连咳嗽。
“容兄,你脸怎么这么红?”赵乔松疑惑。
他这一问,桌上的其他三人齐齐看向容瓍,容瓍以手当扇,将额前的碎发扇得飞起,打着哈哈:“应该是太热了吧。”
大家也没怀疑,唯阿玉轻笑被容瓍捕捉到了,容瓍更窘,试图专注眼前的羊肉汤。
“玉姑娘你们怎么落得如此模样?”赵乔松是个闲不住话的,边吃边问道。
“我和妹妹自幼父母双亡,相依为命,本来今日我领了工钱要带妹妹吃顿好的,谁知道不知哪个贼人将我的钱给偷了去。”阿玉叹了口气。
“对!”妹妹阿青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却还时不时抬头附和姐姐。
“姑娘是在哪里做工?为何妹妹瘦骨如柴?看起来好多天没吃饭了一样。”容瓍好奇。
阿玉虽然也瘦瘦弱弱的,但面色红润,与妹妹简直天差地别。
“实不相瞒,小女子是个绣娘,专为达官贵胄绣织,因绣品贵重,故我们这些绣娘只有每月规定时日才能回家,甚至偶尔连着三个月都不得见家人,虽然苛刻,但好歹工钱多,我也便留下了,谁承想这次绣的时间比往次要长,一回来便看到妹妹这个样子了。”
阿玉说完眼睛红红的,像个可怜的小兔子,不由得让人生出一种保护欲。
“我先说明啊,不是我不找活儿干,主要是他们都太欺负人了!克扣工钱,还欺负我们一群小女孩儿!我当然忍不了啊直接打了上去,结果就是得罪人了呗。”阿青耸耸肩,仿佛这段经历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
阿玉将自己碗里的肉夹给妹妹,一脸心疼:“多吃点,是姐姐没能力保护好你。”
“姐,别这样说,都是那些坏人的错。”
容瓍默默地也将肉夹到阿玉碗里。
阿玉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做,愣了一下。
“你们都多吃点。”容瓍低下头,拒绝与阿玉对视。
“嗨,这都是在干嘛?老板!再上两斤肉!有我在,保准你们吃的饱饱的。”
“谢谢公子,敢问各位公子姓名?阿玉和阿青以后若与诸公子相遇,必报这顿饭的恩情。”
不知道是不是容瓍的错觉,阿玉姑娘的这句话虽然是对大家说的,但眼神看的却是她。
“报恩就不必了,我叫赵乔松,她叫容瓍,她呢,是张栖迟。”
“赵公子,容公子,张公子。”阿玉一一唤道,“你们可是来赶考的考生?”
“是,今日刚考完,却不想遇到了你们,也是种缘分。你们也不要客气,这位赵兄可是家大业大,咱们尽情地宰他便是。”容瓍的声音如春风和煦。
“宰宰宰!”赵乔松也是爽快人。
“张公子为何一直一言不发?是小女子扰了雅兴了吗?”阿玉转看向张栖迟,眸中波光流转。
“没有,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张栖迟有些讪讪。
“呵,张兄在丞相之子面前都能侃侃而谈,怎么现在倒成哑巴了?莫不是见了阿玉姑娘害羞了?”赵乔松调笑道。
“赵兄不要胡说。”张栖迟正色,“那日是与大家以治国为题辩论,自然是有话可说。”
“那张公子可否与我们说一说这高国大势?”阿玉笑眼盈盈,随后又补充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平日里除了家长里短,那些男人们啊最喜欢聚在一起讨论国家大事了,我和妹妹经常凑热闹也懂得一些,家与国密不可分,朝廷随便的一个举动就可能会使万千百姓流离失所,因此阿玉想请教诸公子,也好为以后做些准备,不至于不明不白就被洪流裹挟去了。”
张栖迟拱手,神色恭敬:“玉姑娘竟有如此见地,在下感佩。”
“雨蒙兄,寻常百姓也是有自己的追求和见识的,你这番话,不妥。”容瓍提醒道。
“是在下失敬冒犯了,还望姑娘恕罪。”
“公子真是折煞我了,什么追求什么见地的阿玉不知道,只想知道我与妹妹未来的安身之道罢了。”
阿青融不进她们的谈话,只一味地埋头猛吃。
“好吧,那在下便献丑了。私以为,当今对高国最具威胁的便是北国,两国之间必有一战,岐国汶国分别在东方南方,虽也为大国但历代与我国修好且并不好兵戈,因此不足为惧,而东方的瀛国与我国隔海相望,若非举国顷兵,只海岸流寇也并无威胁,北国狼子野心,民风凶悍,礼仪不化,十八年前主张亲高的南宫家悉数灭族,为何?就是北国皇帝为将来侵犯高国扫除障碍。因此,我国当务之急是攻打北国。然而新皇登基势力不稳,国内危机重重,官商勾结权臣当道霍乱朝堂,故不得不先安内然后攘外。”
容瓍频频点头,张栖迟的想法与她大部分不谋而合。
“那这高国未来如此动荡,我与妹妹该如何自处?”
“这……”张栖迟沉默了一会儿,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乱世必有大机遇,玉姑娘和青姑娘可通过朝堂政策来判断机遇。”
“雨蒙兄说得不错,依我看,你们有了闲钱,可以经商。”容瓍插嘴道。
“经商?”
“对,虽然士农工商商为末流,但却是寻常人家最容易翻身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了,玉姑娘可看些商道之书钻研,从小买卖做起。若是真的遇上高国变天,有眼界的商人会从中大大获利。”
“阿玉知道了,谢谢诸位公子不嫌弃,与阿玉说了这么多话。”
“哪里哪里,太客气了。”
“喂!你们几个!”突然一声大喝惊得在座的食客一颤,只见一位一看就是富家子弟的锦衣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冲容瓍她们走来。
赵乔松是个直脾气的,撸起袖子就想上前打架,被容瓍拦住了。
“这位兄台是有什么事吗?”容瓍不想惹是生非,可这醉鬼身上的酒臭味属实冲天,她不由得皱眉。
“从刚刚就听你们说什么北国,什么乱世的,是在说我君昏庸,边线战士无用吗?”锦衣少年顺便还打了个醉嗝。
“兄台听错了,我们并未说君上与将士们。”
“管你到底说没说呢,老子就是听不得北国这两个字!今日老子正好手痒痒,兄弟们!揍!”
本以为锦衣少年只是个耍酒疯的公子哥,谁承想是个市井霸王,十几余人在他说完后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凶狠地盯着她们。
“这……三位公子,我们寡不敌众,还是走为上吧。”阿玉看着面前这些凶神恶煞的人,有些害怕地拉着容瓍和张栖迟的衣袖。
容瓍也没见过这阵仗,咽了咽口水:“我觉得可行,右翼有个缺口我们可以直接冲出去。”
“赞同。”张栖迟慢慢向外移着小碎步。
然而还没等行动,锦衣少年便叫嚷着挥舞拳头砸了上来,其他人也一拥而上。
张栖迟似是练过武的,但还是双拳难敌四手自顾不暇还挨了几拳头。阿青果然很莽,一副龇牙咧嘴要将他们打趴下的架势,赵乔松纯纯公子哥自然早就被推在地上挨揍。容瓍此时后悔不听师傅的话好好习武了,慌乱中她还得时刻护着旁边被吓到的阿玉,这群人下手没轻没重的,容瓍虽然还牢记着几个防身的招式,但还是被打了好几拳。店主则在安全地带急得团团转:“哎呦!各位公子爷都别打了!小人的小店耶!”
很快官兵就来了,容瓍一行人狼狈不堪反观对面却毫发无伤依旧气势汹汹。
“聚众闹事!拿下!”为首的衙役一声令下,容瓍她们便被拧成麻花似的捆了起来。
“大人!怎么不拿他们?”赵乔松委屈大喊。
“嚷什么?”衙役狠狠踢向赵乔松的小腿,赵乔松哪里受过这等踢?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锦衣少年倒是早就知道会是这番情形,捋了捋衣裳,得意地走到她们面前挨个看了一会儿,捏着容瓍的下巴:“这模样生的真是不错,当我的书童如何?”
容瓍强忍住了恶心,此情此景不宜再激怒这个纨绔子弟。
“敢问大人高国律法可有互相斗殴且一方仅为防御,便只抓被挨打的这一方吗?”张栖迟也不服,阴森森盯着领头的衙役。
“什么律法不律法的,老子就是你爹的律法!”衙役踹向张栖迟。
锦衣少年显然被取悦到了,转而拍拍衙役的肩膀,拿出一袋沉甸甸的钱袋。
“小王办事果然得力。”
“哪里哪里。”衙役一脸谄媚,“这几个人就交给小人处理,公子放心。”
“对了,那个模样清秀的,你再劝劝。”锦衣少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衙役说道。
衙役立马懂了他的意思,调笑地看了容瓍一眼:“公子放心,今晚包乖乖送到公子府上。”
“姐姐,他们在说什么?”阿青单纯,疑惑地看向阿玉。
阿玉满眼担忧:“不知道,但恐怕听他们的意思,容公子怕是有祸了。”
“北林兄,怎么总觉得不太对劲儿?”张栖迟也问。她一想到刚刚锦衣少年和衙役看向容瓍的那个眼神身上就起一身恶寒。
“完了,容兄,那个混蛋看上你了,要强取豪夺怎么办?”赵乔松压低声音,满脸惊恐。
“呸!什么强取豪夺?”然而好像确实没有什么贴切的词形容她此刻的处境了。
“能怎么办?大不了鱼死网破呗。”容瓍生无可恋。
她怎么刚考完试就碰到这等奇葩事情?
京城果然权贵多,变态也多。
“窃窃私语什么呢?老实点!”
“北林兄别怕,我们是进京赶考的考生,他们若真敢对你动手,我就连夜去宫门前击鼓鸣冤。”张栖迟也算有些血性。
容瓍苦涩一笑:“雨蒙兄是急糊涂了,他们若是不放人,我们也无奈何,强龙难压地头蛇,你以为他们真会让你走到宫门前吗?”
“那怎么办?”阿玉感觉又快要哭了。
“是我们连累姑娘了,容北林在此保证,绝对会让你们平安脱险。”
阿玉看着她决绝的眼神,眼眶中的那滴泪挂在了下睫毛,几秒眨眼后才断落到地上扬起无人察觉的微小的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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