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河神真的救度了他。

他与哥哥在这日月无光的河底活了下来。何清很满足，他有时会背着哥哥到水面上去，露出鼻子，小心翼翼地感受着太阳。

但哥哥变得很奇怪，哥哥不再说话，每当阳光落着身上时，哥哥只会像个小孩一样哇哇大哭。何清去问河神大人，河神大人总在何清看不见的地方，一遍遍跟他说：“上岸吧，我们到岸上去。”

可何清很害怕。

直到一日，他看见了婆婆。她在河边烧着一张又一张的黄纸，纸灰落在她银中掺灰的发丝上，不过如絮飘扬俄而又尽数浮沉在了水面。何清悄悄钻出被堆积的河面，亲昵地唤着“婆婆”。

婆婆睁着眼看他，何清心中也很欣喜。婆婆将他带上了岸，他听见哥哥的哭声和河神大人的叹喟声，他跟在婆婆身后，避开婆婆的影子，回了家。

再后来，他便来到了这。

污浊的水域之中，升卿启眸与何清四目相对。不，应该说是“河神”，一双竖瞳，如同没有人智的原始兽物。

她转眼观察四周，看到了王循然，他的不远处有个蜷缩的身影，身旁还依偎着更瘦更小的**一团。

河神的目光也跟随着落在了那三人身上，升卿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像餍足，像兴奋，又像是漠然无情。他转而望向升卿，道不厌般：“好啊。”

升卿猝不及防地抬手，一道寒光疾射而出，河神瞬间化作液体，寒光随其无形而消散。

“升卿。”

“升卿。”

河神回绕于她身畔，时而轻擦过脸颊，俄而拂过脑后发丝。但凡触及之处，皆泛起细密的痛楚，伤口一一陈现。

升卿早在此前便察觉到了体内法力空虚，本欲凝聚的利器也仅变成了道寒光。她阖眸，一条青兽黑蛇破水而现。

层层覆着的墨黑鳞片于水波中折射出异样的色彩，似乌云翻涌，暗藏住漩涡中心的惊雷，仅将单一、浓稠却又压抑至极的黑展露于外。自下而上，鳞片逐渐尖锐兀突，直至与深青色交接，仿若幽深森林中蓬勃生长的荆棘。

巴蛇张开血盆大口，獠牙后勾长而尖利，蛇信猩红毒液淌滴，它颈部膨胀，从喉管深处处发出阵阵嘶嘶之声。

河神顿住，缓慢化为何清的样貌，其后并未停歇。它身躯一直在胀大，皮肉隆起，肤色愈发青郁，直至肿胀僵硬的青色肌肉覆满全身，头颅与面容皆扭曲得不成形状，眼歪嘴斜，只余一双如常的竖眸。

升卿巨大的蛇瞳冰冷地凝视着它，势如彍弩。河神率先唰的一声腾起，径直向升卿扑去，升卿轻摆蛇尾，于水中灵巧翻转躲过，荡起挨挨挤挤的沤浮。

在水中，河神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若一味硬斗，升卿是绝敌不过他的。所以她真正的目的，是伺机毁掉河神这第三张脸。

二妖缠斗之际，河神不知何时潜入蛇腹之下，蛇鳞若铜山铁壁，它吃了几次亏后便将目标转移向了蛇腹。

升卿吃痛，长尾卷起河神便往四围的黑壁上用力一拍，其呕出一口黏液，捂着腹部抬眸，目光如毒箭般射向升卿。

见他这般模样，升卿忽然想起什么，只见她身形一转，蛇尾疯狂地抽打着两侧黑壁。犹嫌力道不够，她又摆动身躯直直撞上，背部尖锐的鳞片扎入其中，留下的孔洞不断流出浑浊的黏液。

再观那河神，他五官愈发扭成一片，不断翻滚，喷出的黏液溅落在紧闭的双眼上。

升卿停了动作，冷眼睨视着，她忽然朝其逼近，距其两步之遥时又停住。升卿蛇尾霍然高扬而起，蛇鳞片片乍立，逆着水劲向其恶狠狠地抽去。河神急遽睁开眼，身形一融躲开她这一击。

升卿早有预料，几乎未作丝毫犹豫，一道灵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她身下骤现的河神袭去。

灵光破开累累水壁，化作灵体巴蛇的模样向三面鬼的竖瞳张嘴咬去。在獠牙穿破瞳孔的那刻，一道像是在装着水的瓮瓦中大喊的声音传来：“不要！”

随后这方空间内掀起了千层浪，升卿被浪打得东倒西歪，伴随着狂风骤雨般的“给我吐出来吐出来吐出来吐出来啊啊啊啊”，升卿彻底昏晕过去。

“何清！你为什么要这样，她帮了我。”

“哕——我哕——饿哕——，我哕——饿。”

“那你也不能吃了他呀！快吐出来，给我吐，快，吐出来……”

升卿被嘈杂的声音唤醒，浑浑沌沌之中看见洞口处立着两个人影，似在打斗，又似在单方殴打。

忽地，又一声“哕”的巨响传来，一股腥臭味直冲入升卿鼻内，她顿时清醒了大半。

“大妖姐姐！”青色的影子脚步匆匆跑来，升卿被它扶起。其抬手，潮湿的气味蒙面而来，升卿本已缓和的呼吸差点又喘不过来，她虚弱地制止青影：“停。”

青影顿住，犹豫着俯下身，带着讨好之意蹭蹭她的脸：“大妖姐姐，对不起。”

升卿：“你们，你们是一伙的？”

青影：“不是！我们，我们不怎么熟。”它岔开话题，“姐姐你看，那人已经回来。”

升卿望去，视线逐步自朦胧变清晰，王循然正横躺于一滩黏液之中。她干呕一声，难受地道：“把他，把他洗干净。”

“把我，让我也洗一下！”

……

附近并无干净的水源，升卿只能到渊水之中，她潦草地洗了几遍后便上了岸，青影捧着她的冠帻迎上前来：“姐姐，我给你洗干净了。”

“多谢。”升卿将冠帻戴上，抬眼对上一双纯黑色的眸子，她动作变缓，眯眼打量着面前之人。

是何清，他收起目光，畏缩埋首，看着恨不得将头藏进胸内。一张放大的无五官的脸挡住升卿的视线，青影解释道：“大妖姐姐，我已经打过他了，何清没有坏心思的，只是他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

升卿垂首整理衣袖，“嗯”了一声：“你们帮我一个忙，行吗？”

青影提高声调：“好！”再扯了扯何清，他跟着点点头。

————

循着水滴之音，王循然趔趔趄趄地走到水洼前，他伸出手，捧起的水自颤抖的十指缝隙间洒得只剩一小掬。重复两次后，他弯腰，头埋进手心里，尝到咸涩的味道。

待喉间刺痛稍缓，王循然勉力撕扯掉外罩的薄衫，一截布条绕于头颅，一截布条缠住右手。而后他服下丹药，待体内灵力足以凝出风剑后便撑着石壁，拖着脚步踽踽向外行去。

渊水混浊不清，王循然强忍着心中嫌恶，踏入其中。他顺着水道徐行，身体时刻紧绷着提防水下，但一路的平静加上身体的疲倦，他的警惕渐渐被消磨掉几分。

水下之物好像专候着此刻，王循然再度抬足时，脚踝冷不防被无形之力死死拴住，他面朝水面直直扑了进去。

好脏，前所未有的窒息感笼罩住了他。

王循然挣扎着往水面上游去，但缠于脚踝之物却如影随形地禁锢着他，其攀过小腿上缠，至腰间，将他的双手牢牢一缚，拽着他往深底沉去。

王循然拼着最后一丝意识举起风剑，怎料风剑却透体而过，它毫发无伤。耳侧被其悄然贴近，其柔着语调道：“然儿……你来陪我好不好。”

他瞬间便懈了力，恍惚间记不起这是何处，他是何人，要到哪去。王循然愣愣地飘在水中半晌，回答它：“好啊。”

但扑面而来的恶臭拉回了他的神志，他再次尝试凝出风剑插入三面鬼大张的嘴中，却它轻易躲过。

三面鬼消失在他身前，王循然方回首，便被一口吞入了其腹中。他感受到躯体被黏液滑过，恶心之感如蛆附骨，他听到了自己被咀嚼品味的声音。

他落在黑魆魆的不明之地，每前一分都伴随着刺痛。

王循然突然在隐蔽的角落处瞧见了一大一小的两座小丘，他们紧紧依偎着。他迟疑着近前，轻轻拨开二者，死白浮肿的人脸映入眼帘。

其中一个赤体裸胎，另一个须发皆白的，原本褶皱的皮肤被水撑出饱满的弧度。

王循然登时胃中翻涌，他急步回身，干呕几道后忙不迭地寻路逃离，但四周皆被黑壁封绝。他拔出剑，向着黑壁斩去，刚斩一剑，三面鬼就凭空出现在眼前：“然儿。”

“住口！”王循然怒喝一声后调转方向朝他斩去，三面鬼以它惯用的路数一次次逃脱，始终未曾反击。待将王循然拖得筋疲力尽，于他身侧连声唤着：“然儿……”

蓝衣女子温柔地笑着，立于他眼前。

王循然的剑停在半空，女子黑色的眼眸越发幽深，她缓缓向他靠近，某种冷冽的物体蠕动着附上他的身体，爬过他的双眼，世界陷入黑暗。

在他即将要被这冰冷的柔意吞没之际，一道白光猛然斩裂这乌天黑地，王循然听见了他的名字。他仰首，望见了两道浅红色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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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伏妖渊（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