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逍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两样东西,直盯得双眼干涩发痛,仿佛下一秒就要毫无征兆地流下泪来。
戒指盒中,钻石的光华是那么耀眼;白纸上,“离婚协议书”几个字又是那么刺目。
叶既明的声音好像在渐渐远去,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遥遥传来,模模糊糊,朦朦胧胧。
“戒指是前段时间准备的,原本打算忙完这一阵后送给你,但现在……协议书是才拟好的,有点匆忙,可能会有纰漏。对于财产的分割应该还比较公平,这方面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你要是真的想离婚……可以仔细检查一下。如果确认没有问题,就可以签字了。”
“我还没签过,你……你先签吧。”
他究竟说了什么,乐逍实际一个字也没听见。他眼里只剩下那几个黑到触目惊心的墨字,好像那是宇宙中的黑洞,要将一切物质吸附进去,永生永世不得离开。
原本以为,当这一天到来时,他会欢欣雀跃到恨不得放起礼炮大肆庆祝,会笑眯眯地握一握叶既明的手,道一句“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却没想到是如今这样,震惊、愤怒、委屈、不舍,一时说不清是哪种情感,织就一副血淋淋的惨状。
几个月前梦寐以求的“离婚”,昨夜口口声声要求的“离婚”,此刻就这么从容地摆上了案头。只要他拿起笔签下写过千百万次的、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这一切就都结束了。荒谬的娃娃亲,令人窒息的束缚,钻心剜骨的失恋……都将随着一纸协议灰飞烟灭。
而那监测仪的警报声,肌肤轻擦的触碰,靛蓝色的拥抱,缱绻多情的目光,难舍难分的深吻,笑笑闹闹度过的时光……那些曾经的甜蜜,也都将化作往日云烟,无处可寻。
叶既明……他,他怎么敢提离婚!
他居然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意倏忽间涌上乐逍心头,涩得生疼的眼眶不多时便蓄起了泪水。
相处几个月了,叶既明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吗?不管生了多大的脾气,只要叶既明软下语气道个歉,抱着他哄一哄,没有什么安抚不了的。为什么偏偏这一次,他连试都没有试过,就拿出了离婚协议?!
就算……就算是他自己说的想离婚,可叶既明就不能再道一次歉、再哄他一次吗……
明明在先前的那么多次小矛盾里,叶既明都是耐心温柔地道过歉、哄过他了……
他明明已经走过了99步,只要再多走这一步就好了啊……
他甚至开始卑微地祈求自己,幼稚地在心中定下标准:只要叶既明开口挽留他一次,不管是道歉也好哄劝也好乞求也好……只要他开口挽留我一次,我就不跟他离婚。
一次就好。
然而叶既明什么都没有说。
他只是沉默地半跪在乐逍手边,看着泪水止不住地从他的脸颊往下淌,打湿了白纸的一角。
然后伸出手,用衣袖轻轻擦干净了他的脸,低声说:“不哭了……”
他不说话倒罢了,这一开口,乐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不哭了?让他不哭了有什么用!平常那么柔软细致的人,现在一句道歉都说不出来吗?真是榆木脑袋!
明明……明明只要一句,他们就不用离婚了。
怒上心头,他“啪”地甩开叶既明的手,吼道:“你别碰我!”
他的力气不大,远不到能打疼叶既明的程度,只是把他的手拍得一片泛红。然而叶既明却仿佛受了伤,苦笑着放下了那只正擦拭眼泪的手。
“你想离婚?好啊!”他一把扯过床头柜上的离婚协议,随手抓了一支签字笔,径直翻到文件末尾的签名处,仿佛用了万钧之力,恶狠狠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这副模样,全然忘了好像自己才是一直以来想要离婚的那个人。
“逍”字的最后一捺格外长,写的时候似乎是手抖了,打出好几个波浪来。
“满意了?!”他把签过字的文件重重甩在叶既明怀里,像一只暴躁的雄狮发了飙,开始动手推搡着叶既明往外走。
“你走!你走!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了!”
瘦削的身体里忽然爆发出极大的能量,推着叶既明连连倒退。
他不能争辩,更不能在此刻还手,第一次极其被动地被乐逍摆布着,还要分心留意他是否会摔倒。两只手虚虚环在乐逍身侧,像一个搂抱的姿势,好能在他不小心跌倒时随时接住对方。若是忽略两人脸上或愤怒或悲哀的模样,倒像一曲别样的华尔兹。
一步步倒退,一不留神,已经推到了楼梯边。叶既明没有留意,差点一脚踩空,幸好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栏杆,才稳住了身形。
“逍逍,下了楼梯再说好不好,太危险了。”
然而即使是在下楼梯的过程中,乐逍虽不再有动作,却一直用愤怒而凶狠的目光瞪着叶既明,仿佛要把他整个人烧穿。
一从楼梯上下来,他立刻伸出手,用力推着叶既明:“你出去,你走,我不要再见到你了,你走……”
叶既明几乎是顺着他的力气往外走,不敢有一点反抗,一直退出了家门外。
“逍逍……”
家门在身前狠狠关上,差点夹断了他的鼻梁。
他立刻去输密码、按指纹,里面却先他一步,将密码锁的电池拆下来了。
指纹密码通通失效,门铃按不响了,敲门亦无人应答。
他就这么被拒之门外,还是自己的家门。
额头抵着冰凉的防盗门,掩饰了许久的苦涩笑容终究分崩离析。他缓缓闭上眼,有晶莹的水滴从眼角滚落。
·
家门里。
将叶既明彻底锁在门外后,乐逍忽然被一阵巨大的茫然淹没。
他好像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忘了自己说过什么,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直到目光重新聚焦,看着散落满地的白纸,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扭曲如蚂蚁,他这才反应过来。
他说他要离婚。
叶既明真的要跟他离婚。
刚刚被擦干净的眼泪再度涌出眼眶,顷刻间模糊了视线。
再不复方才的张牙舞爪,他像只失怙的幼崽,动作迟缓地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蜷起腿,将双膝抱在臂弯里,脑袋靠在膝盖上,任由咸涩的泪水打湿了单薄的睡衣。
身后的门外,持续不断地传来敲门声,伴随着叶既明一声声地唤他“逍逍”。他全然不去理会。
直到流泪流得双目酸痛,隔着朦胧泪眼,他又看向满地的白纸。脚边的那一张,下方赫然签着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力透纸背,每一笔都撕心裂肺。
他终于站起身,像个无知无觉的机器,机械地弯腰拾起满地的纸张。
将一张张白纸随意地抱在怀里,他踉踉跄跄着走到钢琴边。纸张散在钢琴上,仿佛散落凌乱的乐谱。
不成曲的音符无意识地从指尖流淌开,仿佛淅淅沥沥的涓流,逐渐找到了方向,汇聚成溪、成河、成江、成海。指尖跳跃,琴键起伏,音乐如流动的丝绸从钢琴上铺开,倾泻满地。
忽然间,仿佛平静的江面掀起涛涛浪潮,琴音在片刻间由缓转急。十指重重地砸在琴键上,仿佛手执利刃,劈开了千百万年的混沌。
愤怒的洪流奔涌而出,乐器发出沉重的轰鸣声,浑浊压抑地如同夏日沉闷的惊雷。白皙修长的手暴起青筋,仿佛有一只巨型困兽在他瘦小单薄的身体中冲撞咆哮。
尖锐的悲伤从中撕裂开来,仿佛扯碎了厚重的油画画布。尖利的高音如同无形的冰棱在玻璃上疯狂划过,又好似长剑反复戳刺着血肉之躯。那颤抖着的尖啸声像是呼唤父母的幼崽的哀嚎,凄厉而锥心。
每一个琴音,无论低或高,共同汇聚成这磅礴奔涌的音浪。旋律奔腾,几乎要将演奏者吞没殆尽。
随着琴音倾泻,身体的疼痛如雨后破土的春笋,渐渐显露出来。
太阳穴一阵一阵地发紧,好像有根青筋控制不住地疯狂跳动,仿佛大脑里住着一个聒噪的摇滚乐队;
眼眶干得发涩发痛,寒冷干燥的冬日里,脸颊上的泪痕早已被风干,徒留那一片皮肤紧绷着,像一张随时会撑破的薄膜;
耳朵里是一阵阵尖锐的嗡鸣,像是警车高亢的鸣笛声,又像是五音不全的人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高歌;
鼻腔里泛着酸意,酸意反冲到眼眶,逼出眼泪,又下沉到咽喉,梗在喉头咽不下、呕不出;
嘴里弥漫着苦涩的腥气,仿佛刚咽了一把雨后潮湿的泥土,糊住了嗓子;
后槽牙的牙龈都泛起了酸痛,仿佛从根里腐烂了,甚至能从齿缝里渗出酸水来……
连腺体也开始不安分地痛起来。
最开始只是熟悉的胀痛,是他一直以来习以为常的“生长痛”。
然而随着持续不断的胀痛,腺体的温度开始变得滚烫,犹如一颗熟过了头的果实,开始逐渐衰败、腐烂;腺体里像是有个邪恶的女巫,正熬制着一锅粘稠污浊的、持续沸腾的魔药;痛觉犹如生了万千吸盘的章鱼,紧紧依附着神经末梢……
随后,这坠胀感开始变得尖锐而锋利,仿佛有块烙铁在后颈处持续不断地炙烤着皮肤;细密、粘滞的刺痛如影随形,甩不掉、摆不脱,甚至无法忽略;疼痛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如一颗顽强的毒草,会随着血液的流动与心脏的跳跃不断生根、发芽、抽条……
每一滴血液都变得滚沸,每一个细胞都开始叫嚣,每一根神经都发出警报,试图引起警觉与重视。
然而对于这一切,乐逍通通置若罔闻,甚至更加用力、更加猛烈地弹奏,似乎这样便能告诉大脑,究竟谁才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就算胳膊沉重地抬不起来,就算大脑已经无法正常运转,就算每个音符都只是凭借肌肉记忆与身体本能在宣泄。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架钢琴,肉.体的疼痛,时间的流逝,昼夜的更替都已变得不再重要。他忘了自己,忘了叶既明,忘了悲伤与愤怒,忘了世界与万物。
世间只余音乐。治愈不过音乐。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早已黑得彻底,此刻又开始微微泛白——是新的白昼到来了。
身体成了一具被消耗殆尽的机器,连最后一滴燃油都不曾剩下。当最后一个轻盈而温柔的音符从指尖掉落,身体里传来一股巨大的疼痛,仿佛全身被闪电劈中,硬生生四分五裂。
意识在一瞬间被斩断,眼前一片漆黑,大脑一片空白。
有如折翼的飞鸟、断线的风筝,他从琴凳上跌落,人事不省。
最虐心的差不多就是这里啦,等把这几章剧情写完,会再次甜起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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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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