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几个人正争执不下,忽然屋外传来青婧的声音:“仙仙,江雨……你们都在里面么?”

屋里众人忽地一齐噤声,几人互相瞟来瞟去,都不知道该不该回话,还是任莎仙开口道:“我们都在,你进来吧。”潘人杰想要阻止青婧进门,却被任莎仙瞪了一眼遂住了手。

青婧进屋后,看着往常熟悉的同学们都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不禁叹了口气,说:“你们就这么不信任我么,我好不容易才从大山里考出去念大学,学校里挺多人知道你们暑假来我老家考察,如果你们在这里失踪了,我以后还怎么有脸回去继续读书呢?”

几人听了这番话后,不觉放下了心中大部分戒备,毕竟在他们想象中,穷山沟里的人,总是想变成金凤凰,飞出大山,飞进文明世界,最好再也不回去。想到青婧毕竟还要回校完成学业,或许真的是他们误会了,可是许杰的纸条,依然令他们无法完全消去疑窦。

青婧对任莎仙道:“我知道小杰的事让你害怕了。他都是好多年前被拐来的,村子里男人很少,有些人就做了这种罪恶的买卖。那时候我还小,我阻止不了她们。所以我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努力,想要离开这里,远离这里的愚昧落后。我也不想吓到你们,我警告过她们了,但她们也不怎么听我的。其实我并不想带你们来村子。仙仙知道,白老师跟我说过好多次了,前几次我都拒绝了他。也是我看这几年村里的人思想有所改变,逐渐想要接受外来文化,我才勉强同意带白老师来村子里看看,除了仙仙和易恒,你们几个是主动要跟来的,可不是我想拐你们,你们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众人听完青婧的话,都冷静下来,想到青婧往日在学校里确实比谁都要刻苦学习,她没有什么理由还想回到村子里,便都终于能将心脏放回到心腔中。潘人杰一屁股坐在木板床上,将木板床压得吱嘎一声轰响,惊魂甫定地说:“真是吓死我了。”吴城调侃道,“就你这副身板,谁想拐你啊,炖一炖都能吃好几天。”

众人都扑哧笑出了声。潘人杰不以为杵,乐道:“你这一身腱子肉,也够筋道的,正好猪肉涨价,正缺肉吃,听说人肉味儿还不错,要不你切吧切吧给我们点肉吃?”

于班忽然结结巴巴道:“可是……你们村子……走不出去……”

青婧道:“山路比较复杂,你们没有走习惯,自然找不到正确的下山山路。我当初怎么带你们来的,自然也会带你们出去,毕竟我也要回去上学呀。”

于班低头不语,不同于其他人把情绪都挂在脸上,一贯沉默多疑的他,是否真的相信青婧这套说辞,就他日常面瘫的模样,也实在看不出来。

只有任莎仙仍惦记那个可怜的男孩,说:“那许杰,我们就不能想办法帮帮他么?”

青婧道:“等出去了,我们帮他联系他的家人吧。留在村子的这几天,大家还是老实点,村子里的人都没读过什么书,性情比较野蛮,日常就别招惹她们了。”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潘人杰连连点头,他并不关心旁人的死活,何况他也不知道任莎仙说的人是谁。

任莎仙知道事到如今只能暂且妥协。虽然对许杰依然放心不下,但短时间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不过白老师到底什么时候来啊,这山里没电没网,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潘人杰抱怨道,他本来就没打算待几天,原本在学校里经常熬夜打游戏,头发大把地掉,想着出来一个原始的地方搞调查就当旅游,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戒一戒网瘾。然而现在他只想回去吹空调打游戏,再也不想戒网瘾了。

“哦,这事我也正想说。”青婧道,“方才村里来人通知我,祭典的时间提前了,白老师也不知道赶不赶得上。等祭典办完之后,我们就回去。”易恒说,“那你还是想办法通知一下白老师吧,看他能不能先放下手上的事,尽量及时赶到,白老师可是很期待这次调查的。”

任莎仙本来思绪还停留在担心许杰能不能撑住,忽然听他们提到白老师,大脑忽地恍惚。青婧注意到她的情况,对她说:“通知白老师的事……平时仙仙跟白老师最熟了,不如由仙仙来通知他吧。早上去山顶打电话,一般会有信号。”

任莎仙一呆,下意识地拒绝:“不用了,我很不会找信号的,还是你来打吧,我可能打到最后也打不通,白白做了无用功。”大家听任莎仙这么说,也没什么异议,只有青婧比较诧异地扫了她一眼,之后倒没再多说什么。

任莎仙没注意到青婧的目光,她一路神情恍惚地回到青婧姐妹家中。回到房间,她摸出自己已经仅剩一格电的手机,却迟迟未按下开机键。她何尝不想给白老师打这个电话呢,若是以往,她必然欣然应允,但是现在,她已下定决心,斩断不应有的情丝。

作为一个平时爱埋头图书馆的伪学霸(没有青婧那么强),因为课业,经常同老师同学一起出去搞田野调查。他们的班主任白浩然年纪不大,同学生们的关系亦师亦友,私下里大家相处得比较随意,任莎仙也没太把他当老师看,加之两个人对民俗学都有钻研的热情,私下里聊天就多了起来,有时候白老师没将她当外人,即使是生活中的一些苦闷,也会跟她倾吐,这中间就包括他同自己女友间的矛盾。

白老师是个沉溺于学术理想的人,对钟爱的事业充满热情,但面对现实的思考力却十分天真。而他的女友在外资企业上班,个人能力很强,性格也比较强势,对他的温吞有些恨铁不成钢,常常要求他能变得现实一些。或许对于白老师来说,这些矛盾仅是情侣相处间必然有的摩擦,他跟任莎仙聊一聊,聊完后就忘了,明天依然还是一样的过。

然而在情窦初开的任莎仙心中,这一切却不一样。不知不觉间,任莎仙深深地被年轻俊雅,又和自己有着共同爱好的老师吸引,并且自以为是地在脑海里对他所描述的女友进行丑化,她甚至没有真的见过老师女友的照片,却在脑补中认为那一定是位满脸横肉,蛮不讲理的母老虎,她开始逐渐步入一个危险的地带,稍微行差踏错可能就是个人品德上的一个永远的污点。

然而当时被虚妄的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她,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她只是越发同情白老师,并且一厢情愿地认为他的女友是那么地面目可憎,认为白老师和女友迟早会分手,然后……或许会同自己在一起。

这一切白老师都懵然未觉,他吐槽完女友的霸道强势后,过几天依然兴高采烈地要介绍女友和任莎仙认识,并且单纯地认为她们俩能成为好朋友。他们约在学校附近最红火的火锅店内,任莎仙为此还专门买了新衣服,一大清早就起床梳洗,化了一个自认为精致无可挑剔的妆,室友们都笑她是不是要去相亲,然而她心里自顾自地擂起了战鼓,认为此次出征一定能强势打击白老师家那位母老虎,让母老虎知难而退。

可是当她推开火锅店包间的门时,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她以为的人老珠黄(跟她刚20岁的年纪比起来),强横霸道没有一点女人味的母老虎。而是一位穿着价值不菲的奢侈品裙装,优雅端庄,光彩照人的职场丽人。这一瞬间,她觉得一大早起来打扮,穿着普通学生能买到的最好衣服的自己,简直是一个虚伪的小丑。

她全程食不知味地陪吃陪聊陪笑,实际上完全不记得他们都聊了些什么。只记得白老师脸上全程都堆满傻乎乎的笑容,异常听话地接受女友对自己的照顾。这或许就是他们情侣之间的相处方式,一个性格温吞不问世事,一个强势能干万事操心,然而两个人性格恰能互补,相处起来并没有任莎仙脑补的委曲求全和一点就燃。

或许白老师平时的吐槽也仅是他撒狗粮的一种方式,任莎仙却把它当真了,甚至自顾自地脑补了一大堆不存在的狗血剧情。最后,在白老师女友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面前,任莎仙只觉自己渺小如蝼蚁,她即使是真的想跟人家当情敌,恐怕一个回合就被KO。

回去之后,她把新衣服脱到地上,奋力地踩踏,好似要踩醒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的自我。室友们都惊讶地看着她的行为,不知道素来淡定的她为什么会突然发飙,但她们都不敢问。这件事后来青婧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几句,然而她深感羞耻,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差点去做拆散别人恩爱情侣的蠢事,两三句话岔开了,青婧是个聪明人,之后便没再问。

再后来,任莎仙自觉同白老师保持距离,以免自己又生出任何不该有的愚蠢心思。这次前来青婧老家,她原本听说白老师要来,还十分犹豫,想着自己是不是该编个理由不去,幸好快出发前白老师说他要晚几天才能去,任莎仙庆幸等他抵达之后,一行人在村里调查的时间估计也快到了,并不需要同他有太多相处。她如今心如止水,只求莫要再生波澜,免得自己一再怨恨自己,记起那天妄图越级挑战大BOSS的心情。

今天同学们提起白老师,又勾起了她的黑暗回忆,她知道自己意志力薄弱,若是同白老师过多联系,恐怕又会陷入不应有的情感里,所以下意识便拒绝了。只是此刻回到房间,她想起方才青婧说的话,握紧手机,忆起白老师最后给她发的信息,是问她为什么好几天都不回消息,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老师普通关心一下关系好的学生罢了,不要多想,果断删除信息当没看见。一个人成长的道路上或许有几道坎需要跨过,不去做任何不该做的事情,就是社会给她上的第一课。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都过得十分平静,仿佛先前所有的冲突矛盾都只是她在炎热的天气中发得古怪的梦。直到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青婧说去后山山顶给白老师打电话,她才猛然醒了过来。

江雨又是吃过饭就没了人影,而姐姐青姝则留下来收拾碗筷,任莎仙望着青婧离开的方向,心中想着要相信朋友,脚下却鬼使神差地偷偷跟了上去。

她本能地想知道青婧会同白老师说些什么,但内心惶惑不安,一半是厌弃似乎还不甘心的自己,一半是先前留存下的对青婧仅剩的怀疑。

山路崎岖,通往青婧家后山山顶的路平日似乎少人通行,荆棘丛生,坎坷不平,走起来格外艰难,任莎仙好几次都被自己搞出来的声响吓到,以为会被青婧发现。然而青婧一路向上,并无兴趣理会背后。或许是山上的风声太大了吧,青婧根本没听到其他声音。任莎仙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努力跟上。

终于到达山顶,任莎仙已经快忘了自己艰难爬山的目的,她只觉得自己喘得厉害,只想坐在地上休息。然而青婧已经取出手机,顶着山顶猎猎的风鸣,拨响了白老师的手机号码。任莎仙找到一个就近又隐蔽的位置,努力地从风声中分辨他们的对话。

当然信号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找,青婧拨了几次,那头终于接通了。任莎仙还试图再靠近些以听到她全部的通话,然而青婧言简意赅,她对手机那头的白老师说:“老师,我家这边现在不太方便,你别来了。”也不管那头的人回了什么,青婧径直挂断手机,又从来路返回。

任莎仙则一直傻傻地立在隐蔽身形的树林里,一任清晨的露水打湿肩膀。她先前所建立的对青婧巨大的信任轰然崩塌,她不懂为什么昨天青婧还说通知白老师早点到来,今天却成了叫白老师不要来。

难道真的会发生什么她不想看到的事吗?

任莎仙的心底卷起了风暴。

任莎仙这一天都魂不守舍,她想亲口质问青婧,又担心听到她不想听到的真相,甚至,她认为,或许青婧根本不会对她说实话,她们过去说的许多话,本就有真有假,就像大一开学时,青婧对宿舍里的舍友们说的自己父母的故事,舍友们谁都不肯相信。她也曾经是其中一员,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她同青婧关系越来越融洽,成为好朋友后,她就不再怀疑青婧所说的话。

但如果,青婧始终都在对她说着半真半假的话呢?

她不愿意怀疑自己最好的朋友,那她只能怀疑自己了。

难道是我听错了,或者说真的突发了什么事情,让青婧临时改变主意,不让白老师过来了……

任莎仙满头雾水,但她直觉此事只能自己解决,期待别人来告诉她真相,或许并不是她想要的真相。

但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真相,经历了小杰这件事后,村子在她眼中已不再宁静平和,村子里那些表面明丽泼辣的女性,背地里却在做着拐卖人口这样罪恶的勾当,她甚至不愿再同村里的女性说话,先前想去探访的黄莺老人在她心里也不再慈祥。

最后,她想到了桃夭,那个想跟她离开村子,想要变成女孩子,被村人不齿的男孩桃夭。还有他的“儿子”叮叮猫。或许只有他们,能告诉任莎仙一些青婧不愿明言的故事。

任莎仙循着记忆,找到她来过几次的竹林茅屋,然而竹林里仿佛天然迷宫一般,当时任莎仙跟着桃夭一通乱跑,现在怎么想都想不起究竟哪里是正确通往溶洞的路。

她正在竹林里瞎转悠,没提防身后一个苍劲的声音喊道:“你在这搞啥子哦,莫要乱转(逛),转到不该转的地方切咯。”任莎仙猛然回身,却见她先前寻觅不到的黄莺老人,和老人的女儿猫儿都在她的身后看着她。

猫儿背着她的小箩筐,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依然是那副孩童般天真的表情。而黄莺老人的目光却充满威严和斥责,似乎在控诉任莎仙寻找不该找的地方。

任莎仙顿时觉得自己的那点心思一下子被老人看穿,胸腔里的一切都被剖白,**裸地摊开在老人眼前。她不敢造次,只是唯唯诺诺,同老人和猫儿打过招呼,就打算回青婧姐妹家。

黄莺老人见她不如先前般热情,见多识广的老人瞬间明了她或许知道了某些事情,但老人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带着女儿背着箩筐,往竹林深处走去。

晚上,有两、三个村人过来同青婧说话,几人在青婧屋中商议半晌,之后青婧出来对任莎仙她们说,村子里人手不够,要任莎仙和江雨一同帮忙准备祭典。因为男人不洁净,所以男同学们不能参与准备祭典活动,但可以观看,而且村子也需要他们帮忙干些杂务。任莎仙觉得没什么可推托的地方,遂一口答应。江雨则在青婧说男生不能参与准备祭典却又要干杂活时,忍不住刺了一句:“又要别人干活,又歧视别人……”青婧回视了她一眼,江雨把接下来的话都吞了进去。

青婧点燃一根火把,对她俩说,因为时间紧迫,不能拖延,今天晚上就要分派工作,她们这时候去男生住的地方,告诉男生们工作内容,明天一大早就得起来干活。青姝也在旁边连连点头。

两人没有异议,小心翼翼地跟着青婧姐妹走在乡间小路上,村人们指派了一个代表跟随。一直生活在城市的两人没怎么见过乡村夜景,特别是本来不是民俗学专业的江雨。夏夜萤火纷飞,织成一片梦幻之网,原本对夜间出行有点抵触的江雨,顿时被这浪漫的场景迷住了,一个劲说等会到了男生们住的地方,一定要拉男友出来看萤火虫。

青婧姐妹和任莎仙都好笑地看着江雨,也为她的欢喜而欣喜。等到了目的地,土屋中灯火未歇,江雨隔老远就在喊男友名字,叫他赶快出来看萤火虫。吴城显然没想到怕黑又胆小的江雨会在晚上过来找他,立时像一条撒欢的大狗从屋里冲出来,飞快跑到几人跟前。

大家本都笑盈盈地迎接吴城的到来,然而等他到了近前,火把照亮了他一身休闲打扮,也照亮了他脚上穿着的那双女生们熟悉的靴子。笑意顿时都僵在脸上,青婧的面容笼上寒霜,就连一向好脾气的青姝,也露出了肃杀的表情。

而任莎仙更多的是疑惑,惊讶,难以置信……江雨则傻呆呆地望着男友,不懂自己明明千叮咛万嘱咐,要求男友只能自己偷偷观赏,然后再由她还回去的靴子,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男友穿出了门,甚至直接暴露在最不该看见的人眼中。

这时候任莎仙已经想通关窍,她万分惊讶地对江雨说:“你偷……”

“我没有!”江雨猛然大喊,她觉得她真的没有。她只是知道男友喜欢这双靴子,想要完成男友的心愿,让他看一看,玩赏一番,自己再偷偷拿回去。神不知鬼不觉,毕竟这双靴子已经在小屋的床底下尘封多年,若不是那晚她不小心拍倒了鞋盒,可能再过几十年也没有重见天日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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