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若初闻言一怔,心底顿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下意识问道:“为什么偏偏要在那种时候叫你们父子相见?莫非是他在天牢里出了什么事?”
江游川擦拭着供桌上的灰尘,徐徐开口:“他没有出事,但恰恰因为他没出什么事,昏君才会叫我去给他致命一击。”
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江游川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改变,可曾若初却察觉到了他语气中那几分压制不住的悔意。
江诠入狱后就和外界断了联系。
他是被当庭押下去的,并未来得及和家人道别,因此也不清楚外头的情况,唯一知道的就是江府已经被搜了个干净,至于后边发生了什么,自己的一双儿女又去了哪里,他一概不知。
天牢阴暗潮湿,终日不见阳光,被关在里头的人压根分不清白天黑夜,久而久之连眼下是何年岁了都不清楚。这种未知的感受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种极端折磨,所以被关进天牢的囚犯大都会变得疯疯癫癫的。
江诠为官清廉,并且是先帝留下的臣子,风评极好,已经有了功高盖主的迹象。昏君痛恨江诠,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可就算他再不作为也知道,如今就算已经给江诠定罪,但此人毕竟是功臣,若是贸然取他性命定会惹来非议。
昏君明面上不好动手,只能靠着在私底下折磨他来取悦自己。
“那昏君知道我父亲定会因为连累家人而悔恨,所以就想让他亲眼瞧瞧我的惨状,以加深他心底的内疚与痛苦。”江游川停下了擦拭桌面的动作,叹息道。
少年江游川并不明白昏君的用意是什么,还没弄清楚情况就被章奕鉴带来的人强行带到了天牢跟前。
江诠正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瞧上去应当受了不少苦,瘦脱了相不说,身上还伤痕累累,一瞧便知被人用了私刑。
受尽磨难的父子俩许久未见,并未出现相拥而泣的情节。
此时此刻,江游川早已麻木的内心忽地开始有了波动。这些日子所遭受的冷眼,妹妹临终前的惨象,一切记忆都在见到江诠的一瞬间被唤醒。
江诠感觉到有人来了,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双眼,待看清来访者的面孔后,原本无神的眼睛忽然多了一抹光亮,但那抹光亮很快就被惶恐取而代之。
“你怎么在这儿?你也被他们抓来了?!”他爬到了江游川跟前,焦急地询问道。
江游川摇摇头,如实说道:“皇帝下了一道圣旨,叫我来见你一面。”
“他叫你来见我做什么?路上可有人为难你?”
“没有。”
在得到这样的回应后,江诠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儿子,欲言又止,最终只化成了一句:“这些日子你们在外头是不是吃了许多苦?月儿呢?她眼下身在何处?”
江游川静静地瞧着他,没有说话。
天牢昏暗,江诠没有察觉到江游川的神情变化,继续吩咐着:“月儿她去年才生了一场大病,身体还没养好,你得紧着她一些,万不能……”
“月儿走了。”
江诠倏然定住,就跟被抽了魂儿似的,强撑着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颤声问道:“走了?什么走了?”
他期盼着能得到一个叫人安心的答案,哪怕告诉他女儿走丢了都比这样的结局好。
但江游川接下来的回答毫不留情地给了他当头一棒。
“我已经尽力了,可到头来还是无计可施,月儿没有熬过去。”
江诠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无助地哽咽道:“怎么走的?”
江游川的眼眶微微泛红,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回答道:“皇帝下了命令,不允许任何人给予江家人帮助,这些日子我们连口吃的都没有。寒冬本就难挨,月儿没受住这饥寒交迫。”
江诠两眼一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缓了许久都没有缓过来。
妹妹离世所带来的伤疤被再次揭开,江游川悲从心中起。愤懑、哀伤、不解等情绪汇聚在一块儿,终于驱使着他问出了那个埋藏在心底很久很久的问题。
“值得吗?”他俯下身子,平视着瘫倒在地的父亲,努力让自己平静地问出这些话,“为了这样的一个君王,一朝宰相竟落得这样的结局,当真值得吗?”
江诠不动声色地抹了一下眼泪,声音沙哑地不成样子,无精打采地回答道:“既选择了所要跟随的君王,就要一生效忠于他,这是我江家流传下来的规矩。”
“可江家还有一条规矩,一切的一切都要以百姓和天下为先,但这和你的忠诚恰恰是相悖的!”江游川终究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颇为激动地说,“帝王昏庸,奸臣当道,百姓苦不堪言,天下已然大乱,你所谓的忠诚到头来只是愚忠!”
“所以我并没有与那些人同流合污,我有我自己的坚持,纵然身陷囹圄,我也没有认同他们的做法。”
“然后呢?你倒是因为你的坚持和信仰圆满了,可我呢?月儿呢?娘亲呢?你有想过吗?!”
这话让江诠如鲠在喉,再也无法辩驳。
江游川一拳头砸在了身旁的墙壁上,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江府被抄以后,我带着月儿流落街头,这些日子我们受尽冷眼,甚至要和狗抢食,没有一丁点尊严。皇命在上,没有人敢收留我们,只有薛伯父肯偷偷给我们一盒吃的。”
“你知不知道,月儿在临走前一直都在说她想回家,想睡在温暖的被窝里,可她却是在寒冷的桥洞下离开的人世。江府如今正被朝廷封锁着,我无法靠近,到头来我连把月儿埋得离家近些都做不到!”
“还有娘亲,虽说她说从未因为舅父那件事恨过你,可你敢说她的离世和你没有关系吗?你连自己的家人都护不住,又何来脸面说自己能维护好这个天下!”
江游川的话犹如根根利刺一般扎进了江诠的心里。
他伸出手,隔着牢笼颤颤巍巍地轻抚着儿子的脸颊,坦言道:“爹自知对不住你们,但爹也别无他法。”
可那时的江游川只有十几岁,不知道父亲的为难之处。
“当真别无他法吗?”他不着痕迹地躲过了江诠的手,冷言道,“昏君容不下你,可倘若你辞官,我们江家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江诠无奈道:“儿啊,你不明白……”
“我明不明白重要吗!我只知道你一步错步步错,到最后连带着我们满盘皆输!”江游川打断了江诠的话,“江氏一族百年来颇负盛名,他们不好毁掉我们的祠堂,就在祠堂上边刻下了‘永世罪臣’的名号,这份屈辱会伴随着我们家永生永世。”
他站起身,看着牢狱内那位曾经高不可攀,如今却任人欺凌的当朝宰相,心如死灰地说:“你既不是一个好夫君,也不是一个好父亲,甚至不是一个好后辈。”
江诠眸光一沉,却无法反驳,沉默良久后竟释然地笑了出来。
“是啊,我没有做好。”他坐在地上抬起头,仰视着自己的儿子,温和地说,“儿啊,你得活下去,爹最后的愿望,就是你能好好的。”
多年之后,江游川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回答,也不记得当时是怎样走出天牢的,唯一能回想起来的,就是江诠最后有些不舍的目光。
仅仅一日后,章奕鉴就再次找上了门。
他仰着脑袋,趾高气昂地睥睨着江游川,言语之间有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江公子,过得可好?”
江游川没有理会他,继续忙活着自己的事情。
可章奕鉴却丝毫不在乎他的无视,故意做出了一副悲伤的姿态,还假装抹了抹脸:“我来是想告诉你,你父亲他去了,请节哀。”
江游川手上的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是你们杀了他……”
“不不不,江公子误会了,你父亲是先帝留下的旧臣,我们哪敢动啊。”章奕鉴皱起眉头,嘴角却微微上扬,“他是自己想不开,在牢房里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的。”
“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儿早晨吧,你走之后他就一直不肯吃东西。江公子,你们父子之间究竟说了些什么啊?不会是吵架了吧?哎哟,真不是我说你,都这时候了,你还和你爹犟什么呢?”章奕鉴捂着嘴,挥了挥手,身后的侍从立刻呈上来了一些吃食,“圣上体恤你,知道你失去父亲后必定痛苦不已,特地差我来给你送些好吃的。圣上还说了,就算是罪臣的儿子,那也得活着啊。我劝江公子还是想开点吧。”
“滚!”江游川一把打翻了那些吃食,拼尽全力嘶吼着,“都给我滚!”
吃食洒落在地上,溅起的汤汁弄脏了章奕鉴的衣角。章奕鉴气急,狠狠扇了江游川一耳光,江游川本就虚弱,竟两眼一黑,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章奕鉴身后的侍从急了,小声问道:“大人,他不会死了吧?”
“死了就死了,如今他这条贱命连狗都比不上!爱死哪儿死哪儿!”
放假啦放假啦放假啦!各位宝宝假期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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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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