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男人相顾无言守在军医帐前。
约摸半个时辰后,刘医士慌慌张张从帐中小跑出来,神色焦灼,手中还拿着沾血的纱布。他来不及歇口气就赶紧向祁致清报告:“将军,李姑娘中的箭上有毒,本来伤口不深,毒性不算太厉害。可惜救治的时间耽搁太长,毒性已经蔓延了……”
祁致清本就一直紧绷着神经,担心云苇伤情恶化,现在刘医士的话更如锥刺股,仿佛一股巨大的疼痛感向他袭来。“可还有医治的办法?”
“有倒是有……只是……”,刘医士有些为难。
李安潮抢着问道:“只是什么?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刘医士看了一眼李安潮,又看看祁致清:“只是需要为姑娘行换血之术,疏清她体内的全部毒素,方可救命。”
祁致清:“换血之术我在边疆也曾听过,并不是什么要人命的法子,就用我的血换吧。”
刘医士赶紧阻止,急着劝说:“将军不可,您是一军主帅、国之栋梁,眼下对战西蜀还需仰仗您,怎能由您换血?不可不可……”
李安潮明白刘医士说的在理,便主动请缨:“祁将军身当重任,还是让我来吧,我与云苇乃骨肉至亲,血脉相连,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刘医士打量着李安潮尚在包扎的左肩,摇摇头:“不行,李公子你自己都有伤在身,已经失了不少血,实在不宜再做换血之事,否则你自己也有性命之忧。”
他们三人谈话之际,昭华公主竟也悄悄出了帐篷,脚步轻得无人察觉。“就用我的血换吧。”她语气平静,丝毫看不出害怕,想来她已经听到他们说的事,才鼓足勇气一试。
祁致清根本没有考虑,便当即拒绝昭华的提议:“公主乃千金之躯,不可损伤,否则我无法向陛下和娘娘交代。你待云苇的真心,我想她会明白的,只是这里尚有我堂堂七尺男儿,无需你来操这些心。夜深了,你累了数日该去歇歇,剩下的就交给我和刘医士。”
刘医士也说道:“是啊,公主殿下,您身子娇贵,哪经得起换血之痛,少有差池,小民等担待不起。”
昭华拗不过祁致清,将眼睛投向李安潮,向他求助,而李安潮也不愿让她去冒险:“此事我们会妥善处理,公主殿下不必担心,请回帐歇息。”
昭华却执意不肯走,即使眼睛熬得通红,身子疲惫至极,她还是选择留下来看着云苇:“我不走,我要陪着她,就像她在牢里陪着我一样。”
众人拿她没有办法,只好随她意思行事。
“不能再耽搁下去,就用我的血,一定要救活云苇。”祁致清不做分说,箭步踏入军医帐,刘医士小跑跟在他身后,试图再次阻止,但一看见他凌厉的眼神只能欲言又止,不敢再多言一句。
病榻上的云苇俯卧着,双手无力垂在榻下,整个人面如土色、虚弱至极,仿佛就靠最后一口气吊着性命。
祁致清见到这个情形,自是心痛难忍,他咬紧牙,严肃告诉刘医士:“开始吧。”
“是”,刘医士无法,只得同意祁致清来换血,“请将军坐在李姑娘床头,将她头部轻轻托起,在她右手腕处垫块纱布即可。”
祁致清照刘医士说的准备妥帖,李安潮和昭华公主在一旁静候,三人皆是心提到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刘医士拿来一个盥洗的铁盆,放在榻下云苇右手垂下的位置,接着用一柄消毒过的短刃轻轻隔开手腕处的一处肌肤,霎时便有一股鲜血涌出,不住地滴到铁盆里。
祁致清看那血多的骇人,担心云苇的身子撑不住,担心问:“此法当真可行吗?”
“将军莫急”,刘医士是在军营里待了几十年的老人,他的医术整个营里无人能及,他心中有数,继续取了一把新短刃,将祁致清的左手掌割开一道裂痕,然后送到云苇嘴边:“将军的血喂到姑娘口中,即可弥补她失血过多。”
刀尖划开祁致清掌心的一瞬间,昭华公主只觉残忍,瞥过头去不敢直视。李安潮注意到她害怕,轻声安慰:“公主莫怕,等云苇醒来就好了。”
这几日的奔波经历,已将昭华在深宫中半辈子没见过的都见了,利箭,猩红的血,暴露的骨头,被残害的尸首……她才知道,自己从小拥有的繁华并不是天生就该属于她的,而是以无数人血肉为祭才换来,身居高位者更应该俯下身姿,看清楚这世间的一切苦难。
祁致清的掌中血一点一点流进云苇口中,初时她并不能受用,呛了几声竟将血都吐了出来。他慌乱之下不知如何是好,用自己的衣袖擦了又擦,还调整了她的头部姿势,生怕是因为姿势不对令她难受。
祁致清:“刘医士,这该怎么办?”
刘医士想了想:“或许是血腥味重,姑娘闻不得所以排斥,将军你好生安慰几句”,刘医士思考一会又道,“就说是水,让她都喝下去。”
按刘医士所言,祁致清附在云苇耳边低声细语:“云苇不用害怕,我喂你喝的是水,昏迷这么久,你应该很渴了,多喝点。你想想我们在边疆行军的时候,经常没有水喝,是不是很渴?现在有水了,你一定要多饮些,把缺的水都补回来。”
双目紧闭的人儿也许是听见了他的声音,虽还不能睁开眼睛,嘴角却开始有微微的抽动,呼吸也比之前用力起来,渐渐有了吮食的动作。他就像看见希望一样,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不禁将左手用力握拳,加速血液流出,好源源不断喂到她的嘴中。
旁边人见此一幕,也欣慰不已,总算成功了一半。可是随着时间逐渐推移,铁盆里接的毒血越来越多,而祁致清的脸色也越来越惨白,一晃神的功夫,他险些晕了过去,幸好李安潮眼尖,提前走到他身边,用手扶住他。
李安潮关切:“没事吧,将军?”
祁致清稳住身子,定了定神,抬眼道:“没事,还撑得住……”
李安潮担心他吃不消,遂问刘医士:“先生,已经放了这么多血,还需要多久?我看将军的状态不太好,恐怕……”
刘医士一边观察云苇的脸色,一边注意铁盆里的毒血,嘴里还嘀咕着回答李安潮的疑问:“快啦快啦……”
两天未合眼的昭华公主和李安潮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却始终不肯离开回去休息,硬撑着也要陪云苇醒来。
一直等到后半夜,几个人脑子昏沉沉的,帐篷里的油灯也快要燃尽时,突然听到刘医士一声:“李姑娘醒啦!”大伙这才如闻惊雷般脑子灵清过来。
祁致清低头望着怀中的云苇,她双目虽无神,但好在已能睁开大半,呼吸也顺畅许多,他轻柔唤她:“云苇,能听见吗?”
她的头稍微挪动,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胸前,口腔中却传来一阵又一阵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她来不及回答祁致清的问候,便一口“嗷哇”吐出翻腾在喉间的余血。祁致清赶紧给她轻捋后背,又怕碰到伤口,只能用很轻微的力道安抚。
吐血之时,她向榻外瞟见了铁盆中装的暗红色血液,霎时间心中已了然大半。她静静回过身子,想要伸手擦拭唇边的血渍,昭华已拿着手帕上前,轻轻替她擦了擦:“老天保佑,可算是醒了,快把我们吓死了……”
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费力道:“什么死不死的……哪里就短命成那样……”
“你不知道,你流了多少血……”,满腹酸楚涌上心头,昭华带着哭腔,还想同她说许多话,但被李安潮拉住:“她需要歇息,明日再同她谈天说地。”说着李安潮给了昭华一个眼神,示意她看看祁致清,正无比欣悦疼惜地望着云苇,那眼里流出的深情都快将人淹没。
昭华不好意思起身,含笑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她明白李安潮的意思,便嘱咐刘医士:“麻烦您处理后续事宜,我们先走了,明日再来看姑娘。”
刘医士恭敬道:“是,公主。”
李安潮和公主走后,刘医士麻利地用止血药给两人敷上,又用纱布裹好伤口,叮咛一番才走出了帐篷。
看着刘医士有些驼背的身影,云苇才挣扎着要重新俯卧到塌上,祁致清以为是她不舒服,就按她的意思扶她歇好。
她刚刚吐了血,他转身去桌上倒了一杯清水,她见他倒水的手有些发抖,想是太过疲惫,便催促他:“你也去歇息吧……我无妨,躺过今晚就该好了……”
即便她如此说,他又怎会放心?
他将杯口放到她唇边:“先漱漱口才好安睡。”
她听话地漱了口,病恹恹地趴着:“你去休息……”
他拿着杯子的手停在半空:“你就这么想让我走吗?”
“你太累了……”
他极力压制内心似乎要喷涌而出的酸涩情绪,平静道:“你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我陪你一场又算得了什么……”
她半咬着唇,原本恢复了些血色的嘴角又变得苍白:“你喂了那么多血……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咱们,也算两清……各自且去安睡吧。”
她不知道,从她受伤的那一刻,他的心时时刻刻悬着,未有一分松懈。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救她,哪怕是要他的命也在所不惜!
此刻她一句“两清”是何意?世事繁杂,岂是一句“两清”就能轻易抹去的!
他心中愤懑难解,若不是那杯子牢靠,在他手中只怕早已被捏碎。“你休想同我两清,今晚我要留在帐中守着,你只管安心睡便是。”
他隐忍着,念她大伤初醒,受不得刺激,故有许多话只能塞在喉咙里。
她却执拗,不肯放弃,非要他走,甚至以男女大防不可同帐而宿为借口,催他离开。要不是起身会牵动伤口,只怕此时她早已爬起来将他撵出去了。
他赌气似的坐在桌旁,身子并未挪动:“我不打呼噜,不说梦话,更不会梦游,所以不用担心我会打扰到你,至于你说的男女有别,这营中谁人不知我对你的心意,只有你自己,总是揣着明白当糊涂,当真我的心意就如此不值一文吗?”
她脸颊绯红,眼睛都不敢直视他,只好垂下眼睑盯着地面,背部和手腕处的疼痛似乎都感觉不到了,胸口处仿佛有一股热血急切地要涌上心头,令她莫名燥热起来,她知道这不是呕吐的前兆……
脑中飞速运转,想着要用什么言语来回复他,竟没注意到他脚步轻巧已来到她的榻前。他用包裹着纱布的左手极温柔地抬起她的下颔,眼中尽是如水般的柔情,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不觉拧紧双眉怔怔望着。
他的眉眼靠得越来越近,嘴巴周围的胡茬几乎要扎到她脸上,她下意识要撇过头,却被他的大手固定动不得分毫。忽然,他的唇覆上她的唇,柔软的触感如同冬日里纷飞的大雪,叫人陶醉却又冰凉地让人清醒。他身上携着风霜的味道,与普通男子大为不同,那是常年征战才有的标记。
她惊恐间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直勾勾望着他。她感受到他的存在,却害怕接受,等脑子反应过来时,狠心咬了他的下唇,他才疼得被迫松开她。
她立即拉近身上的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充满防备地盯着他。
他的下唇破了,有一小块血肉显现出来,疼得他直吸冷气。
她看着他的样子,又心疼又生气,气鼓鼓地质问:“你为何如此?”
“我心悦于你,可你却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我能怎么办?”他叹了口气,“我打过那么多场仗,从没有一场仗比与你相处更难……”
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像个孩童般抱怨不如意,落在她眼中却是憨直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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