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建十一年冬,大雪飘了整整一日。夜半灯歇,寂寂无人,月色相映,四望皎然。
皇宫梅园中,白雪红梅,暄妍无双。只是此等美景,在这深宫红墙之中竟无人欣赏,任这满园梅花自生自灭,零落开败。
待蹒过梅树下肆意横生的杂草,往梅园深处走去,入眼便是一座破败荒凉的宫宇。门前枯叶飘零,荒草萋萋,宫灯破碎,繁华往矣。
宫中虽尘土满地,家具陈设倒是一应俱全,便是寝间中的镜奁妆匣、珠花簪钗也一个不落,依稀能见着几分屋主在时的细致精巧。
凛冬风急,一阵寒风呼啸而过,穿过破损的窗纱,发出些瘆人的奇响来。
忽然,案上的铜镜中竟有人影闪动,只听一声脆响,铜镜倏然裂成了齐齐整整的两半。
随着铜镜的破裂,一位身着宫装华服的女子凭空出现在案前,她微微侧过头,俯下身去,将那两半铜镜拾起。
那破碎的镜子映出一张婉丽容颜,柳夭桃艳,乃是世上少见。可这般绝色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显得极其沉重哀婉,仿若看尽世间悲欢,叫人不忍再视。
女子将铜镜放回桌上,起身往门口走去,长长的裙摆拖弋在她身后,竟半点不沾飞尘。
她行至寝殿门前,却猛地停住脚,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滞住般,兀自呆立良久,半晌发不出一言。
又是一阵寒风呼啸而过,那女子脸上顿时显焦虑之色,抬手便欲推门而出。
“娘娘,且慢。”
那女子闻言一愣,唇边浮起一抹苦笑,转身望着漆黑的内室,唤道:“姒女。”
破碎的铜镜前,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位女子。只见她身着白色长裙,裙摆衣襟绣满了极艳的红花。这洁白和血红相衬映,给她带来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奇诡之感。加之她此时面容模糊不清,倒是那通身幽冷的气质叫人印象深刻。
姒女姜凝垂眸看着那铜镜,施施然抬起手,那块铜镜竟瞬间两相并合,恢复如初。
铜镜浮空而起,颇为乖顺地落回姜凝掌中。
她将铜镜放回桌案,抬眼道:“瑶妃娘娘,方一年不见,便忘了我的话了。”
瑶妃苦笑一声,道:“姒女的恩德,妾此生难忘。只是凛冬天寒,妾担心七殿下……”
话至此处,竟听出些强忍的哽噎来,她微微停顿,侧过脸去,不肯多言。
姜凝走到她身边,平静地望向门口,仿佛能透过宫门,看到外面纷纷的落雪与红梅。
她的语气平淡,声音清冷,依稀却有些安慰的意思:“娘娘,已是第六年了,若殿下有心,你们自然得以相见。”
“当……当真!”瑶妃微微一愣,语气中竟有些不敢置信。
姜凝颔首答道:“娘娘,这六年来,您的魂在那处徘徊来去,昏昏噩噩,已越发稀薄。若您再逗留人间,怕是难以转世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此番助您与七殿下相见已是僭越。望您了却前尘,自赴归处。”
瑶妃侧身拂去脸颊的泪痕,忙点头答应了。
姜凝抬手在瑶妃额前虚虚拂过,随后在手中幻化出一柄琉璃宫灯,嘱咐道:“娘娘,这灯可掩饰您的神识踪迹,切记不可放下。”
瑶妃忙伸手接过,不成想刚一拿到宫灯,便觉得双手一沉,仿若接过千钧之重。
她咬牙握紧灯柄,点头道:“多谢姒女。”
姜凝不再多言,抬手推开了宫门。
此刻,隆建十一年,腊月廿四,亥时。
義国第九任君主的瑶妃傅氏,离世后的第六年。
“瑶妃傅氏,宁安侯次女,生皇七子季淮、皇九子季涵。隆建三年,皇九子早夭。隆建五年,瑶妃离世。同年,皇七子妄议鬼神,禁足承华宫。”
大雪漫天,星斗微光。
瑶妃站在天子为她所建的梅芳殿中,望着那意料之中的满园荒芜,心中再起不了一丝波澜。
她沉默着走过曲折缦回的长廊,走过曾经芳草兰芷开遍的庭院,走过玛瑙玉石镶嵌的屏风。
然后,她看到了她的孩子。
皇七子季淮。
转眼已是六年,斗转星移间,眼前的孩子已经不是六年前粉雕玉琢,满脸天真的小皇子。时光给他带来的磨砺,似乎比对这座颓败的宫殿带来的更深刻些。
此时年方十七的季淮,正对着瑶妃,站在梅芳宫外的梅树底下。
他紧紧裹着一身鸦青缎地大氅,灰蒙蒙的颜色几乎和梅花的树干融为一体。
他在这里站了许久,肩膀上落了些尚未来得及拂落的雪。似乎是冻得狠了,他的唇色显得极为苍白,那晶莹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竟许久都不曾融化。
在红梅的映衬下,季淮显得毫无血色,若非他微微颤抖的身子,似乎很难将他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
季淮沉默地望着那扇厚重的宫门。
梅芳殿的大门,是被重重铁链拴着,落了锁的。
季淮自十一岁的那年忌日开始,无数次尝试着走进这扇门。
第一年,巡回的侍卫将他送回了禁足的承华宫;
第二年,他刚翻墙出了宫门,便被四五个小太监拖了回去;
第三年,他漏夜钻狗洞,还没闻到梅香便见到了面色阴沉的先生。
昔日恩师满眼失望地望着他,在寒冷的冬季,发出了一声更冷的叹息;
第四年,他第一次走到了梅芳宫的门口,望着满眼的荒芜颓败,在无人看守的深夜嚎啕大哭。
第五年,他尝试着用石头砸断那沉重的门锁,在翌日清晨带着满手的鲜血回了承华宫。
这是第六年,他沉默而平静地站在梅芳殿门口。
故去六年的瑶妃提着宫灯穿门而出,看见了他,竟不敢上前。
季淮曾是天子最喜爱的皇子之一,也是众人追捧的皎皎明月,那用十一年光阴培育出的一身风骨,在这六年的时光中,竟化为了如今这样淡漠的模样。
瑶妃愣在原地,看着他,眼中盈满了泪水。
她是六年前就死去的人,因为临走前放不下年幼的孩子,神魂两分。浑浑噩噩的魂魄被使者带回了鬼界,清醒却孱弱的神识害怕被使者发觉,仓皇地躲藏在梅芳殿中。
五年前,姜凝找到了她。这个来自鬼界的神秘女子并没有强迫她离开人间,反而给了她一面可以容纳神识的铜镜。
往后五年,她躲在姜凝的铜镜之中,无数次地想过再次与季淮相见的场景。
她料到梅园荒芜,杂草丛生;料到殿宇颓败,宫灯破碎;也料到人心易变,坟冢无人。
但她没想到那个曾经双眸明亮的孩子,義国朝阳明月般的皇七子,竟被蹉跎成了这石头般的沉冷。
他受了多少苦呢?
瑶妃几乎不敢深想下去。
她的手徒劳地紧握着灯柄,泪水在她迈开步子之前滚落在地,融出一个小小的雪洼。
她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孩子,感觉自己仿佛在靠近一棵孱弱的梅树。
一棵冬日生,春日死,纤细孱弱,却坚毅挺拔的梅树。
那个少年眨了眨眼睛,眼睫上的雪花化成点细小的水珠,好像坠着的一滴泪似的。他眨了眨眼睛,小声开口道:“母妃。”
瑶妃脚步一顿,怔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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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淮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他以为眼前的也只不过是因为思念而梦到的镜花水月。可母妃的身影并没有像往常的梦中一样消失在门后,而是满怀着心疼与温柔地走到他面前。
瑶妃的身体如此轻盈,如同雪花一样晶莹而单薄。当她走向他时,过雪而无痕,微弱的月光透过她的身体,悠悠然洒向雪地,并未受到半点阻挡。
季淮的四肢冻得僵硬,可他感觉自己要重新活过来了。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无数血液冲刷着他冻僵地身体,复苏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他看到了、他能看到了!
季淮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无数他曾刻意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清晰地涌向他。
四岁时,皇祖母的灵柩前,那个素日不苟言笑的皇太后,慈爱地伸手抚摸过他的脸颊;六岁时,御花园的小池塘边,身着绿罗裙的大头宫女,蹲在地上叫他当心些石头上的青苔;七岁时,枯瘦如柴的小太监坐在宫墙上掩面痛哭;九岁时,把他吓得发了高烧的长舌头妇人一脸歉意地跟他道歉;
十岁时……
季淮缓缓收回混乱的思绪,他抬起眼,望着眼前小心翼翼靠近他的母亲,努力地想让冻僵的嘴角牵出一些温和的笑意来。
不知从何时起,他知道了,那些充斥着他幼年人生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与如今的母妃一样。
被世人称之为“鬼”。
他知道世人多半畏鬼,有些更恨不能戮其魂魄,令其再死一次。
可母亲走后的某一日,他翻开页落了灰的旧书,只记住了四个字。
“鬼者,归也。”
人死为鬼,鬼者,归者,故人也。
季淮伏在那堆落了灰的旧书中,难受地连眼泪都掉不下来。
他也想见见故去的人啊。
可惜那时,他已许久都未见过那些古怪的家伙了。
天子尊崇玄道,却忌惮着可见鬼神的幼子。也是六年前的冬天,天子为了试探,在他面前直接赐死了两个不知名的奴才。
季淮强忍着发颤的身子,眼睁睁看着两人可他的眼前挣扎抽搐,手足相接暴毙。
冬风呼啸,好似冤魂的哀嚎。季淮的眼前除了两具七窍流血的尸体,却半个鬼影也没见到。
季淮望着他的父皇,憋红了双眼,沉默半晌,垂首道:“看不见了,父皇,我没看见。”
天子短促地笑了一声,脸上半点辨不出喜怒。太监总管和玄师立在天子两侧,望向七皇子的目光中神色各异。
自那日起,皇七子囚禁承华宫。
那时起,季淮再也没有提过鬼神。只是在每年祭日,一次又一次地固执地奔向这座梅园。
可是……
雪夜之中,季淮望着缓步而来的母亲,眼眶中滚落了大滴大滴的眼泪。
可是,他是想要看见的!
在失去母亲之后,他无数次地祈求过上天,让他重新拥有得见鬼神的能力。
季淮缓缓跪倒在雪地中,茫然失措地环抱住母亲虚幻的身影。
梅香凝雪,满园芬芳,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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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本奇幻开《悔婚清冷神君后》↓
懵懂病弱钓系“渣”女 vs 薄情冷性偏执神明
*天地伊始,西崇山上的俊美神明,执掌着世间至高无上的权柄。
可惜薄情寡性,不近女色,无人能得其垂青。
却有一日,那清冷孤高的神明,自魔渊抱回来一位女子,唤明曜。
那魔女仰起脸,一双桃花眸在瑰丽的天光下,倏而划过一抹明黄的影。
神山精怪惊诧失语:眼前这个…难道不是神明此番下界斩杀的罪女吗?
可向来公正无私的神明,却伸手将她搂入怀中,眼底满是钟爱。
那日,神明不顾众议,于万千生灵前,向她许诺了后位。
*大婚当日,云咎握着明曜的手缓步踏上天阶。
仙乐齐鸣,鼓瑟吹笙,明曜垂眸而行,无人看见她婚服广袖下隐隐颤抖的手。
神山上所有生灵,都如此真挚地羡慕着她。
而她却在许诺“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刹那面如白纸。
明曜悔婚而逃,将云咎一人留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后来,明曜足戴镣铐,被向来清冷的神明欺身抵在榻上。
他眼眶泛红,口口声声地逼问她的心意。
明曜哭着要逃,却被他锢住手腕,重新拖至身前。
她挣扎着,在混乱中失手将他刺伤。
云咎却一点点吻去她的泪水,将利刃塞回她的掌心:
“别怕,别离开我。”
“是你先说爱我的,明曜,只要不离开,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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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夜故人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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