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佟氏

旨意下达的当天,佟氏的老夫人就递牌子进宫了。

佟氏一族在大梁开国时就是有功之臣,被授予成国公之爵,承恩典世不罔替。如今这代的国公爷是佟皇后之父佟晁。佟晁年轻时能征善战,在交州一代领兵时,以一人的威名就压得海寇多年不敢进犯。

可惜,许是他在沿海驻守久了,风邪入体,患了痹症,渐渐的连刀都握不住了,便只能交了兵权,回京荣养。

佟皇后是他的长女,闺名琼华。先皇为她赐婚时,佟晁还掌着交州十万兵马,成国公府也正值鼎盛。

而当时的弘德帝还只是一个不受先帝看重的皇子,若不是有“嫡出”的名分,和成国公这位岳丈的扶持,不好说最后登上大位的还是不是他。

也正因如此,佟皇后入主中宫多年无所出,弘德帝也得看在成国公府的份上,保全她作为大梁皇后的体面。但这样的“保全”,也在弘德帝与成国公府之间划下了隔阂。

众人都明白,等帝王认为自己几年的退让与容忍,足以抵上往日旧情时,成国公府的荣宠也就走到尽头了。

早年便受痹症之苦的佟晁,一直捱到手脚水肿,彻夜疼痛难眠,还紧握着交州的兵马不放,也是因为担心兵权不再后,成国公府会更快地垮台。

幸而,在他撑不住前,佟琼华终于有了身孕。

中宫传出有喜的那一日,别说成国公府如何欢喜,连弘德帝都高兴得罢了早朝,在凤仪宫里陪了佟皇后一整日。

后来,在李愿的抓周礼上,弘德帝亲手将一枚夔龙纹白玉环戴在了只抓了一支笔的李愿的颈间。得知了此事的佟晁,也干脆地请旨乞身,交出兵权,回了京城养病。

帝王与国公府之间的暗波汹涌,因为这个有着两家血脉的孩子,暂且平息。

成国公府人丁不兴,佟晁常年在外领兵,府中只有一位发妻和二女一子。长女为皇后,母仪天下;次女靠着科考入仕,有长姐和国公府倚仗,也算是官路亨通。唯有幼子出生就体弱,二十多岁时还染了时疫,撒手人寰,只留下了一位夫人与一对孪生儿女。

佟老夫人此次入宫,正是带着这两孪生子。她一手牵着一个,由凤仪宫的掌事太监领入内殿,瞧见正榻上的佟皇后,便躬着腰要跪下行礼。

佟皇后连忙叫起,让赵嬷嬷带着殿内伺候的宫人退下,自己红着眼眶地扶住了佟老夫人的手,哽咽道:“母亲,我们母女许久未见,怎么一来就做这些虚礼。”

佟老夫人说着“礼不可废”,却也没再跪下去,只伸手摸了摸佟皇后的脸,心疼道:“娘娘怎么清减了?”

说完,又环顾了一圈奢华富丽的宫殿,忧心忡忡地问道,“这还未到天暖的时候,怎么不点地龙,也不见熏笼和炭盆子?早春是最怕受寒的呀。”

佟皇后与凤仪宫的宫人都习惯了在殿内也加衣,因而不觉得天冷。但佟老夫人才进内殿,就解下披风交给了宫女。佟皇后也不好叫她再穿回去,便吩咐太监抬了座熏笼进来。

烧熏笼的功夫,佟皇后扶着佟老夫人到软榻坐下,方得空打量她的外甥和外甥女。

“笙儿,箫儿,快过来让姑母瞧瞧,都这般大了。”佟皇后朝二人招手,笑得和善。

佟皇后与幼弟差了十多岁,她出嫁时,后者还在牙牙学语,是以二人并不亲密,更遑论是他的子嗣了。但好歹是同胞兄弟的血脉,往后说不得还要靠他们撑起国公府的门楣。她作为佟氏女儿,自然愿意多加照拂。

佟笙与佟箫按规矩磕了头后,才上前叫了一声“姑母”。因不常进宫,举止有些拘谨,连答话都要先看一眼佟老夫人。

“算算年纪,今年该十五了吧?”佟皇后感慨道,“上回入宫时,还是缺了牙的孩子呢,一晃眼就出落得这般标致了。”

说着,便从发髻间抽了一支赤金南珠簪,亲手簪在了佟笙的头上。至于佟箫,佟皇后不好赏他首饰,便让宫女取了盒今年新进贡的墨锭来,此墨黑中透紫,温润如玉,一眼就能看出是上品。

皇后少动笔墨,这般好的墨锭想来是给皇太女准备的。

佟笙与佟箫赶忙谢恩,佟老夫人却借此推拒道:“箫儿才疏学浅,用这等好墨岂不糟践了?娘娘还是将这留给太女殿下吧。”

佟皇后笑着道:“母亲这是什么话,难道凤仪宫和东宫还会缺了几盒墨么?”

佟老夫人这才让佟箫将盒子收好,然后顺着话问道:“听闻太女殿下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如今身子可好了?我与你父亲早想进宫看望,偏偏你父亲他起不来身,后又听说了太女要静养,不敢扰了东宫清净,便只能在宫外为娘娘和太女祈福了。”

“怎么,父亲的旧病又犯了?”佟皇后急切地问道:“可传太医去看过?”

“你父亲那病是经年累月积下的,太医也没法子,只开了些缓疼的药。娘娘不必太过担心,最近天晴时,已经能下床行走了。”佟老夫人在皇后的手背上轻抚了两下,以作安慰,除此之外,更亲近的举动已是不能了。

佟皇后看出了她母亲的小心翼翼,强忍着心酸,问了几句成国公的病情,听完后还是不放心,便让掌事太监带上太医院的院判去一趟成国公府。

等事情吩咐完了,佟皇后才意识到她们干坐了这些时候,连杯茶都还没上,于是又忙唤宫女进殿斟茶。还道,“这茶叶是前几日才到的,产自岭地,香味很是独特。父亲一向爱茶,母亲等会儿离宫时,带几罐回去,让父亲也尝尝。”

佟老夫人笑着答应了,但品茶时却有些心不在焉。命妇入宫请安,是不能久待的。眼见聊了半晌了,正题还没揭开,她便有些坐不住了。

一杯茶喝完,她拉过佟笙佟箫,点了点两人的脑袋,“你们俩不是总说想逛御花园么,今日进宫了,还不快求求你们姑母,让你们去园子里玩耍?”

佟箫还站着没动,佟笙先怯怯地笑着,细声问道,“姑母,我们可以去看御花园的花吗?”

佟皇后的目光在她和佟箫身上转了转,摆手道:“去吧,这个时节只有山茶开得好,让赵嬷嬷领你们看山茶花去。”

佟笙便拉着她的孪生兄长出去了,内殿只剩下了佟皇后与佟老夫人。

“母亲是有什么话想说?”佟皇后低声问道。

佟老夫人也不再遮掩了,点头后,开门见山地问道,“娘娘您瞧箫儿如何?”

佟皇后不解,但还是应道:“看着是个听话的孩子,只是胆子有些小,少年郎应当洒脱大气些的。”

佟老夫人抿着唇笑了,脸上沟壑深深,“箫儿从小性子温顺,虽胆小,但做事贴心仔细。若是,太女殿下身边能有箫儿这样的跟着,娘娘也能少费心吧……”

李愿在早朝散后,就被弘德帝召到御书房里看了半天的奏折。看完后,皇帝又择了几件政事,让她当场拟个章程出来。

这样的考校对这对皇家父女来说,已是习以为常。只是李愿看起来是从年前病后至今一月左右未听政而已,但实际上,她已经不闻朝事三年多了。若不是今日上了早朝,她或许连几位重臣的名字都记不清了。

往日半个时辰就能写完的对策,她愣是多花了一倍时间。不过慢虽慢了些,倒没过出错。弘德帝看完很是满意,叮嘱她顾好身子后,就让她下去了。

御书房外,早有凤仪宫的小太监候着了,见李愿出来,连忙上前请道:“太女殿下,成国公夫人正在凤仪宫请安,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呢。”

“……知道了。”李愿脚步一滞,素白的脸上血色更淡了。

回东宫换了身衣裳后,她才往凤仪宫去。一路上,她走得格外得慢,几次还停了下来。小太监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催促,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

好不容易到了凤仪宫外,远远地看见了几个宫女扶着一位宫装妇人离去,李愿还要叫来宫人,问道那是谁。

宫人恭敬地答道:“回殿下,那是刘妃娘娘。她为皇后娘娘绣了一副牡丹图,刚才送来,得知皇后娘娘有客,便只在殿外磕了头就走了。”

李愿盯着凤仪宫内殿敞开的雕花门扇,不知听进了几句。

恰在这时,赵嬷嬷从御花园回来,见李愿站在庭外,奇怪地问道,“殿下来了?怎么不进殿呢?”

李愿一声叹息,走向内殿,背影中莫名带着一丝凛冽。

“儿臣给母后请安。”进殿后,还不等她行礼,佟皇后就起身将她带到了榻前,“愿儿,快来见过你的外祖母。”

李愿看着面前的老妇人,“外祖母”三个字还含在舌尖,佟老夫人就先一步俯身要跪。

别说有祖孙的辈分在,佟老夫人又是一把年纪了,李愿怎能真让她跪下去。当下,她也没空别扭了,一手握住佟老夫人的手,扶着她在榻上坐下。

软榻前鎏金的熏笼散着轻烟与暖意,李愿却如同看不见似得,只盯着佟老夫人看。

“外祖母,近来可安好?”她的嗓音有些干哑,一句问完,又紧接了一句,“外祖父怎没一同进宫?”

佟老夫人打量着李愿,笑得愈发和蔼,“都好,都好。殿下也知道国公爷重规矩,他说外臣无旨不进皇宫,便让我带着孙儿来了。还有琼玉升官的事,国公爷知道是托了殿下的福,要我谢过殿下呢。”

李愿看着佟老夫人花白的双鬓,又听她提起成国公,眼里闪过一丝悔恨。但在意识到佟老夫人口中的“孙儿”是谁后,脑中紧绷的弦倏地断了,思绪一片空白。

“外祖母,你说,你带了……”一句话还没说完,殿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是两个长相肖似的少年少女,前者抱着几支含苞的桃枝,后者捻了朵山茶花,两个见殿内多了人,停在门外未敢进来。

而李愿在认出佟箫时,就站了起来,向来平和无澜的眼眸,布满了猩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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